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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夜风吹的人间之二十八:人间那些终究要面对的离别

 昵称71229748 2022-06-06 发布于内蒙古

儿子的出生,突然觉得这人间的风都是甜的。

人真是往下疼了,我妈说,亲自己的额头这辈子也休想亲到,亲自己的大腿一口就咬到了。大概这是人的本能使然,看着眼前这个粉嘟嘟的小人儿,突然觉得眼下的贫穷和窘迫都不算什么。仿佛儿子是我在人间被困的这些年终于搬来的救兵,从起名字到谋划他的未来,我恨不得把我无能为力实现的梦想和遗憾,都全部摁进儿子的身体和未来。

自从有了儿子之后,突然不那么怨恨父亲了,后来我才渐渐明白,越是无能的父母,望子成龙的心越急切。那些寒门贵子的背后多少带着一个不堪的原生家庭,我们从容不起,懒散不起,自我不起,个性不起,因为我们的背上驮着很多人的梦想和希望。一旦这个梦想都看不到的时候,那个望子的父亲就变成了像我父亲的样子,以“指望不上”的名义迅速颓废,自私的会变本加厉,懦弱的会溃不成军。

父亲来看大爸的时候,顺便来家小住了几天。那段日子,是我的印象中父亲最温和、喜悦的日子。尤其是他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小道消息,说我能在这样的部门上班,就意味着一脚已经踏进了仕途。

在我父亲的感觉中,我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终于可以让他在老家有了炫耀的资本,从我父亲和乡人之间的聊天中隐约感到,我已经仅次于他见过最大的官苏木长的级别,他开始大包大揽的接受乡人们不能解决的事情。

比如谁谁谁考不过驾驶证,就会大手一挥,他儿子应该可以,谁谁谁要办什么证件,他欲擒故众,好像他儿子可以。后来发现男人的吹牛是有瘾的,他在我力所能及或者动用我同学朋友的关系帮助处理了几个问题之后,我父亲这个平日里一副事后诸葛亮的人,要求我给亲戚的小孩安排工作,我就不得不实事求是的告诉他我的本事和能力。

于是,我父亲非常生气,他刚刚在乡人中树立起来的威望,顷刻间倒塌了,他恨铁不成地用谁谁谁同样考出去来作对比:你看人家可有本事了,甚事都能办到,罢罢罢,咱们家这些......他手指的范围一定包括正在旁边做饭的我妈,因为接下来就拿我妈开始发泄不满:你看你个糖个泡,没生下一个出超(优秀)的!

我父亲来家小住的时候,正好我养父那边的我大爷也在我家。大爷是个典型牧区老人,安静地像个猫长老,整日面带笑容,一刻也不停地捻着佛珠,仿佛世界上所有的人和事物都值得他敬畏和好奇,总会吸着气表示惊讶和不可思议。我那时候已经完全变成了吃焖面和说汉语的嘴。我们之间的聊天就像一对打哑语的父子,很多时候是心领神会。

每天等我下班后,他会惊喜的向我描述我儿子的各种表现,比如儿子蹬着肉窝的小腿尿了他一身,他找佛珠的时候,一转身儿子献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这些都会在他的描述中变得不可思议。只有在那个时候,我就会想起遥远的图克木草原,可是我们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那个地方和那个地方逝去的亲人。

有时候,我也会想象,如果我的阿妈阿爸还在,他们此刻一定如大爷这般,带着无比的惊喜分享着这人间的喜色。

我父亲是万万没有想到,我这些年还和图克木有联系,他一定觉得我大爷是攫取胜利果实的人,他醋腥腥的隔空挑衅起来:按种的时候不见人,扬场的时候人就出来了!

我大爷依然念着佛珠,闭着眼睛,笑而不语。我父亲一定觉得这种指桑骂槐的力道不够,索性用蒙语直接唤着大爷的名字说:你是修成佛啦,白白的捡一个大侄子!

我大爷终于睁开眼,依然面带微笑,笑盈盈地和我父亲聊天:二兄弟,你几个孩子?

我父亲不知道这是圈套,就实话实说:6个!

接着我大爷心平气和地又问:考出几个?

我父亲指着我骄傲地说:喏,这不是吗?说完这话,我父亲才反应过来。

我大爷突然语调也铿锵起来,骄傲地说:我们家养大的就能考上!

我父亲气急败坏的对我嚷着:我一刻也不想和这个老汉待,你快快的把我送到你大爸家里。

显然父亲是吃醋了!

大爸那时候已经生病了,一个铁塔一样的男人轰然倒下是多么的无助,他一开始根本没把这个病放在眼里,以他过去的体质,这个病约等于砍柴的时候不小心扎了一个刺,洗了一个冷水澡打几个喷嚏而已。他依然谋划着等病好了,要去草原看马兰花,要给我的凉房再加一个放碳的房子,要和我一起回一趟图克木,一起去感谢帮我照看草场的巴特尔大哥。

我们也没觉得大爸的病有多严重,这个敢和逆风和洪水斗争的汉子有的是力气。只是他越来越在乎亲情,变着法子捎话让我父亲来看他。老哥俩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会讲遥远的往事,讲某年某月刮过的一场大风,共同认识的一个人,讲种过一次最丰收的西瓜,讲着讲着就会讲到他们艰难的小时候。

那时候的我父亲也鲜少抱怨,像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沉浸在无比的遐想中。当然很多时候,我父亲会讲他这一生的不幸,肯定从娶了我妈开始,一直到我们几个孩子的不争气,最后归结为他心强命不强,有过多少次翻盘的机会,也因为放不下我们而放弃,他的这个版本到处都充满了怀才不遇的气息,这与我有限的记忆完全不同。我有时候实在听不下去,就会婉转的提醒他,我们有记忆的,他就会很生气的打断我们,以你们小不知道为由另起一段。等我人到中年的时候,我就理解了我父亲,这是一个无能为力的男人修补尊严的最佳机会。他希望他的人生应该像他想象的样子,有些体面和豪迈!

我父亲回去不久,有一个从图克木来的人直接找到我的单位。他先见到我的时候,超出他的年龄的夸张,给我行礼和毫无根据的奉承,我哪经历过这种当面奉承的阵势,拘谨而忐忑的立在那里,后来才听出一个大概:

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的消息,说我和某某领导经常见面了。可不是吗?我是某某领导的秘书当然能见得到,在他的概念里,能见面就是关系不一般,其实我竭力向他解释过,我和某某领导的见面约等于我们天天在新闻联播里看到那些大领导一个性质,我也是一个工作人员,根本没有那么大的权利。但他根本听不进去,他固执的认为,我不办事。

后来不知怎么转着弯攀上他和领导是远房亲戚,就亲自去找领导去了。从求我办事到知道我根本办不了事之后,短短几分钟时间,他立马从凭空来的热情转换成断崖式的冷漠。原本我的记忆中也没有过这个所谓长辈的印象,所以也谈不上有多亲切和失望。倒是他求见领导无果,又返回来找我,只为抱怨几句社会风气不好,人情不古等等牢骚而已。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聊着聊着,对我能有今天也开始心理不平衡起来,开始反复提着我的养父的名字,无比惊讶的说:想也想不到,这么一家人还能培养出一个有出息的人!

这是一句无比伤人的一句话,这句话有两个意思:我们家不配有人上班,第二层意思我上班一定走了后门。

他的惊讶里有命运不公的愤怒和我没有办事的气愤。他上下打量着我疑惑的问:我是知道你的父母了么,你妈嘴黢黑,心脏不好,你爸拐子......说着,他仿佛终于从我残疾的父母那里找到优越感了,站起来开始夸张地学起我爸走路。学完他居然独自笑了起来。

老实说,我从他愤愤不平的质疑到学我阿爸走路的样子,我仅剩的一点点老家情义也荡然无存,我好不容易用多少年的时间缝好的伤口,在那一刻又变成了他们优越感的工具撕裂开来,但想想他毕竟是一个比我年长很多的人,我还是努力克制自己,就这样看着他学完我的阿爸走路,又往事重提的把我们家遭遇的不幸重新回顾了一遍,然后才终于觉得“我们家的猪娃子终于没有他家长得好”的优越感中满意地走了。

后来我和我大爸讲过这个人,我原本以为以我大爸的性格,他一定会愤慨,坚定不移的站在我的立场,和我一起骂这个人,想不到,我大爸反而非常淡然地解释道:有甚了,让说咯!

几年后,我回老家,在镇上,他远远的看见我,非常热情地追过来,仿佛他乡遇故知似的,无比的热情,非得让去他移民的新家吃饭,他为了留下我,甚至故意把我钥匙藏起来,能感觉到他真心实意的挽留和热情。

那一晚上,他喝了点酒,讲起我养母的善良,我养父的豁达,几次潸然落泪。他说,那年,办事到我单位,看到我长大成人,他一直为我过世的父母庆幸,好人有好报啊。他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断然而神秘地对我说:明早,带你看一个东西。

想不到,他第二天早上果真带我回到我小时候居住的地方。尽管移民,周围都是断壁残垣,很多地方已经被沙漠掩埋了,在通往吉雅家的路上芨芨草高过了头顶。他突然指着远处荒漠上的一棵树对我说:看,其阿外(你爸)当年栽下的一棵柳树。

望着那棵树,我终究没有忍住流下了眼泪,曾经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我以为很多事情都会忘掉,都会面对,其实有些人成为我一辈子的遗憾,想起他们,那些比谷米还小的往事鲜亮的能攥出水来。他们真是一群善良的人,以我爸的名字叫这棵柳树,他们甚至达成一个共识,无论老家移民搬迁,谁回到这里一定专程给这棵树浇水。

我也从心底原谅了他,只是很多年后,我渐渐懂了,这就是乡情,他们知道每个人隐秘的胎记,也明白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个人的柔软。这就是乡情,是共同长在粪堆上的一颗蔓菁,你分享它葱茏的养分,也必须接受它拔出蔓菁带出泥土的不堪。

我大爸在去过医院检查之后,很快就知道了病情。他完全知道白血病的后果,也是从那一天起,固执的放弃了吃药。他无望地对我说:大限到了,不顶事了。

他说完这话,吃力的闭上眼睛,他的嘴唇快速的抽搐,眼角的泪水滚落下来。我安慰大爸:现在医疗条件好了,你不要放弃,就完全有康复的可能。

他的脸上有那么一刻,闪出一丝喜意,但是很快又理智的否定了自己:人生七十古来稀,够了!

大爸最后的日子,最希望我父亲陪着他。我父亲也隔三差五会来来住了几天,仿佛能给他照怕和抵挡死亡的只有父亲,他觉得这个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兄弟最懂他的心思。没有白疼这个兄弟,晚上睡觉,他示意父亲睡在他的身边,他最后一段时间,半夜从噩梦中惊醒,下意识地喊着我父亲的小名:二子,二子。听到我父亲的回应,他就长叹一口气,仿佛终于找到依靠一样,幽幽地说:在了就好,在了就好。

我有时候问大爸:梦见啥了?

大爸吃力地咽了咽口水,含糊其辞的说:一个人,找不见家了……

我大爸终究没等到那年夏天,在一个黎明时分,安静的走了。他仿佛自动放弃了最后一口气的争取,戛然而止的定格在那里,无论我们怎么呼唤,再无呼应了。

有时候人的想念和悲伤是会延迟的,刚去世那几天,人多事多,忙忙碌碌,仿佛大爸就是出了一趟远门,很快就会回来。

想念大爸是从半年后开始的!最初是看到自从大爸走后的父亲陡然间的消瘦和沉默,后来是不能去大爸住过的地方,没有他的故地突然变得萧瑟而孤单。甚至突然看到认识大爸的人或者旧物件,生活中遇到难事或者非常高兴的事情,就会忍不住要哭,会在心头不停的问:你想我了吗?

大爸走后的那年过年,我在岳父家过的年,年三十晚上,我去外面上厕所,那么清晰地听见有人叫我的小名,像极了大爸的声音。我没敢回头,回去悄悄告诉岳母,岳母脸色大变,初几就领上我去找神官去看。神官意味深长的说:活着的人是疼人了,死了的就是疼病了。

岳母也劝我:两世人了,放下吧。

说也奇怪,那晚最后一次梦见大爸,我看不清他的脸面,匆匆从我身边经过,甚至都不曾看我一眼。我一眼就认出他来,我知道大爸活着的时候,怕走夜路,怕水声。声嘶力竭地喊他:大爸,黑夜过去了吗?河水经过了吗?

他再不曾回头看我一眼,解决的远去了!我知道,我和大爸的缘分真的没有了,至此,很少梦见大爸。只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有时间借着孤独的名义,小声地在心底问一句:大爸,我想你了!


人到中年,我渐渐释然,每个亲人都会离开的,这才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人间。我也接受了命运,甚至相信这世间之外,也许还有另一个世界,让我们留下一下念想,在命运编排的来处与归所,说不定以其他方式偶遇,凡尘来往,你去我留,谁能保证,为你过河投下的石子的那一个人,为你煮茗抱来薪火的那一个人,为你夜归照明的路灯那一个人,或者在人海里对你微笑或者充满好感的那一个人,不是那些想念的人以另一种方式的遇见啊?

有时候又很悲观,远去也挺好,不要再遭遇人间的悲苦和薄凉,谁说不是,我们终将成为过客,连同自己,交付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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