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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红礼堂

 东营微文化_ 2022-06-07 发布于山东

东方红礼堂

“一条马路一盏灯,一个喇叭全县听,围着县城转一圈,走路用不了十分钟。”这句顺口溜流传了很久,带着调侃,带着讽刺,也带着一些当时的酸涩。

小城真的很小。一条东西主马路,通着几条南北向小胡同,就再没有扩展了。马路大约有二里多地长,东头连着庄稼地,西头还向西北甩了个弯,弯头与临淄通往河口的省道接成丁字形。据说弯弯路是有意设置的,那时候美国、苏联都封锁中国,敌我关系紧张,将路设置成弯型,以利战备需要。

这座小城就是垦利县城。

原来的县城在黄河入海口的友林村,因黄河经常发大水,友林地界每每都有被洪水淹没的危险,县里决定搬迁到西双河,以解水淹之困。

我第一次走过县城是1964年的入冬。因为遭了涝灾,庄稼绝收,母亲带我和二哥去永安镇给人纺线挣地瓜干渡荒。母亲背着一铺被窝,量着小脚,走到了永安。为不至于迷路,母亲是顺着虹吸沟领我们去的。虹吸沟正好经过县城的南侧。来到那里歇脚时,见堆着很多石头、青砖、沙子,我就跑到上面去玩。母亲喜欢搭讪,和一位建筑师傅拉呱,师傅说县城搬西双河来了,脚下这里要建县委大院,先迁来的有县委、县人委、县武装部三个单位,其他的部门以后再陆续搬来。师傅给了我半块白面卷子,那可是过年都不一定吃到的好东西。

那时候农村的孩子很少出远门,能去的不过三五里的邻村,或赶集,或串亲戚,偶尔也会追去看电影,很少有机会去县城玩,对县城的向往不亚于现在去北京、上海。新县城有多么大,多么好,很多没去过的发小、同学都不知道。我曾经跟着母亲经过那里,在小伙伴们面前比划着描述一番,心里美滋滋得很有优越感。 

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父母跟人学会了磨豆腐,每天起早带晚挑水、磨浆做好两块豆腐,父亲再顶星起早送往县城的单位,挣些钱补贴家用。有一天父亲回来说城里盖了一栋能盛一千多人的大屋,很高很宽,就在招待所院子里,我的好奇心一下动起来,摁不住了。那是什么样的大屋?盛一千多人得有多大呀?什么时候去看看?我心里充满了期待和向往。

1970年初冬的一个星期五,父亲跟母亲说,明天的豆腐要送给二轻局和招待所。招待所?哎呀,那不正好能看那栋大屋吗?我眨眨眼,斗着胆子说:“娘,我想替爹去县城里送豆腐。”母亲用惊诧的眼神看着我:“你要去送豆腐?”我点点头。

“那可是二十多里地,推着一百多斤重的豆腐,才虚岁十二岁的人啊,你行吗?”

“行!”我坚定地说。

“不小心就会碰坏豆腐的。”

“我会小心的。”其实碰不碰坏豆腐真的没想过,能看看盛一千多人的大屋才是我的目的。

看着我坚定的样子,父亲发话了:“让他锻炼锻炼也好。”母亲虽然担心,看到我的精气神挺足,就默许了。村西头的张大爷每天也去送豆腐,父亲就把我托付给他,带着我一块去县城。

周六,我早早地被叫醒,出门看看天,天上的参门才刚刚偏西,外面黑漆漆的,只有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一个寒颤,我感觉到了冷。

父亲推过独轮车,帮我装好压实的豆腐,母亲嘱咐说:“跟紧你张大爷,记好路!”我跟上张大爷,出了门。推独轮车我是有经验的,原来就到生产队的场院里推过分得的粮食,只是粮食不怕摔,豆腐是父母累一天的成果,还能换钱,推着走路必须格外小心。出村就要上大堤,用力气推,一个斜坡拱上来,身上的冷就已经消失。顺着大堤紧跟着张大爷一直走,过章丘屋子泄洪闸,到西尚村,再到冯家庄子,东方开始发亮,远远看到县城里真的有一间很高、灰屋顶的大房子,我知道,那就是父亲说的大屋。不知不觉我浑身好似增加了力量,两腿也加了速,还没到上班时间就赶到了招待所,走过大屋,真想进去看看啊,可是豆腐还没卖掉,那是不能掉以轻心的。

幸好司务长早来上班,帮我卸下豆腐,过磅点钱,收了钱,就赶往二轻局,一样的流程,最后装好拢豆腐的笼子、盘子,身上一阵轻松。二轻局的李叔是一个村的乡亲,热情地把我招呼到屋里,端上四个大白面卷子,一盘炒好的咸菜,让我吃。我狼吞虎咽,四个卷子一扫而光。李叔看着我直笑,可我没在意,也没说声谢谢,我的心其实早已飞到了大屋那里。告别李叔,推起独轮车飞也似的又回到招待所。放下推车,目测了一下大屋的样子,它坐东朝西,有两个电讯杆空那么长,一个电讯杆空那么宽,十来人高,青砖墙,屋脊很陡,盖的灰色大瓦片,东头接着一间大平顶房,西头是门脸。门脸由三顶式女儿墙垒成,中间高,两边低。中间高的部分四柱三页,正中页上面凸出来一个很标准的红五星,下面用毛体书写了“东方红”三个大字;两边是毛体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据说是由县文化馆的画家陈丕玉仿写的。两边矮些的女儿墙有嵌进去的竖长版面,写了毛主席语录,一面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一面是“指导我们事业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后来随着形势发展经常换内容。进门处有十几级台阶,台阶两边种上了两棵巨大的冬青。仰头看着,第一次见到这么高大,这么雄伟,这么有气势的大屋,让小小的我平添了一种神圣感。

我一边看,一边要往里闯,不料被工人大叔拦住。我说想进去看看,拦住我的人说:“孩子,里面正在施工,有危险。”

“叔叔,这大屋为啥写上“东方红”呢?”

“孩子,这叫东方红礼堂。”

“礼堂?”第一次听说这个词儿,我有些茫然。

“礼堂就是县里开大会、演节目、放电影的地方”

能演节目,能放电影,我更想进去看看了。工人大叔笑笑,似看懂了我的心思说:“你这么好奇,就领你进去看看,但只能在门口。”我爽快地答应,跟着叔叔上了台阶,进门是一面影壁,拐过影壁向里一看,哇,又高又宽敞,好大呀,地面空空的,西高东低,成斜面伸向前头,最东头建一个大台子,台基差不多有我的个头高,上面很平整。很多工人站在搭建的架子上给大厅屋顶钉着木条。看我疑惑,叔叔告诉我,他们正在天棚上安装隔音木条,地面上还要安装很多椅子,能让观众坐着看戏,看电影,开大会。东头那台子是舞台,装上大幕、边帘就可以演节目了。听着叔叔的介绍,我入了神,心想什么时候我能够来礼堂里看一场节目啊。为了安全,叔叔催我出来,我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

推着独轮车,一面往家走着,一面想,父亲就没打听清楚,这哪里是大屋,人家叫礼堂嘛,回家一定和父亲说明白。

那时候经常举行群众集会,没地去,只能安排到黄河边上的树林子里开会,夏天有树荫遮阳,冬季就不好办了。1969年县委决定建大型会堂。因受三年暂时困难的影响,中央三令五申禁止一切楼、堂、馆、所的建设,对外只能用“大屋”这个叫法审批、立项,怪不得父亲也说叫大屋。

俗话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垦利的县城虽小,职能却一点不少。记得马路北面从西往东有县食品公司、粮食局、公安局、县革委大院、银行、邮电局、县一中等单位;路南从东往西有气象站、新华书店、水产公司、百货公司、药材公司、土产公司、招待所、照相馆等单位;至于农具厂、兽医站、机械厂、印刷厂、电影院、水产公司、医院等单位都设在南北胡同里。这些建筑均是青砖红瓦盖成的平房,自成院落,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唯有坐落在县招待所东北角的“东方红礼堂”成了最耀眼的新地标。

尽管二十多里路,一口气回到家也没觉得累。亲眼见到了气派、雄伟的东方红大礼堂,心里透亮、高兴,有饱了眼福的自豪。

那时候每年的秋后,生产队干部都要到县里开会,有县、社、队三级干部会,也有加上小队长的四级干部会,队里的干部们回来说白天开会传达文件,晚上就在东方红礼堂看电影,看宣传队演节目,说得唾沫星子乱飞,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勾得我心里也直鼓涌。什么时候能去礼堂看戏看电影又成了难以了却的心事。

期待也好,向往也罢,要完成一个心愿得有成熟条件,碰上合适机遇才可以。第一次进东方红礼堂看戏还是在等了七年之后,我高中毕业在东张中学当老师的时候。

1977年10月的一天,因学校的事要到县文教局找我的老师张红。事情办完,张老师说晚上县文艺宣传队要在东方红礼堂演喜剧《枫叶红了的时候》,演得不错,希望我们能看看,随即送给我和同来的闫老师一人一张票,没得说,晚上扰了张老师一顿面卷子就去看戏了。 

晚上六点半,我和闫老师凭票入场。礼堂内吸顶灯全部打开,照如白昼,月白色的顶棚也反射着柔和的光,红色的灯芯绒大幕紧闭着,整排的座椅静静地列在那里,等着观众的到来。人们陆续进场,我和闫老师按票上的号数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来等待着开演。说实话,在决定留下来看话剧的问题上,闫老师觉得让张老师管饭过意不去,倾向于及早回家的,我好说歹说才说通他留下来陪我看戏。戏,原来看过,但不在礼堂,是在老家的土台子上看的。

那时候时兴京剧样板戏,县里的宣传队下乡到俺村,生产大队派劳力找一处宽敞地埝,利用一处堐头,在堐头的四角埋上四根大杆子,搭成方形架子,拴好宣传队带来的红色大幕,吊上两盏汽灯就可以开演了。看戏的人们都想距离舞台近一些,拥着挤着,前面挡后面,里面挡外面,一会儿这里闹起来,一会儿那里又闹起来,骚动不堪。护场子的人手里拿一根蚊帐杆子,朝着骚动的人群啪啪啪打过去,被打的地方就会安静一会儿。还有人为看戏闹得大打出手,头破血流。一出戏演下来,演的啥,从未看全乎过。

在礼堂里看戏我已有七年的期待了,好不容易如愿以偿,这样的机会我是不想失掉的。赶上了有台好戏,还有张红老师的热情赠票,闫老师的宽容相陪,才让我有了这次坐在宽敞明亮的礼堂里安静地看一台话剧,品一品戏味的机会,顿时感到浑身松缓,心情舒畅,陡然觉得自己有了城里人的享受一般。 

七点,礼堂的电铃响起来,三遍电铃响过,报幕员一撩大幕出来,随着她报出今晚演话剧《枫叶红了的时候》,大幕徐徐拉开,演出开始。这是由编剧金振家和喜剧演员王景愚创作的喜剧,剧情揭露了当时历史条件下,科技领域的流氓分子陆峥嵘们怎样玩弄骗子伎俩伪装自己、嚣张至极的丑恶嘴脸,讲述了正义的科技工作者冯云彤等同骗子们巧妙斗争的故事。人物性格鲜明生动,矛盾起伏跌宕,让人在笑声中受到教育和感化。

莎士比亚说过:“戏剧是时代的综合而简练的历史记录者。”《枫叶红了的时候》反映的背景就是我们曾经经历过,有着很强的历史烙印的那个时代,符合了莎士比亚的戏剧判断。演出在进行,我和闫老师一边看,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全场的观众,无一不是让剧情带着或气或笑,情绪激荡。两个小时的演出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了,看得出观众们意犹未尽。闫老师更是激动,回家路上,热聊着进礼堂看戏的感受:“这台戏没有白看,不但剧情好,让咱捧腹大笑,更应该激动的是在礼堂里看戏身临其境,现场感强,也是一次艺术的享受,以后有机会一定还要去礼堂看戏。”其实我心里比他还激动,他哪里知道这一次去礼堂看戏,圆了我七年的梦。

从前村里放电影一年也就一两次,放映员赶一辆马车来村上,银幕是方的,影片盛在一个方铁盒子里,说是十六毫米的胶片,中间放完一本要换片子,耽搁时间。听说在东方红礼堂放的都是三十二毫米胶片,有两架放映机,不间断。连续看完的感觉一定很爽,必须要去感受一回。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骑车直奔县城,就为去礼堂里看一场电影。记得是宽银幕影片《冰山上的来客》,果真不用换片子。礼堂里看电影就是安静舒适,音效纯正,视觉和听觉的享受那是露天不能比拟的。正看得起兴,一架放映机突然着了火,幸好放映员扑救及时,未酿成火灾。后面的片子只能一架机子放映,没想到这种胶片尺寸很短,一会就要换一次,那情景,我记得特别清楚。

我第三次进礼堂是1982年,作为青年代表参加了全县团代会。会议休息间,我被推荐上台表演节目,唱了一首中音歌曲《大连好》。第一次登上这么大的舞台,舞台下坐满了人,自己心里直打鼓。我虽然喜欢唱歌,但很不专业,什么咬字吐字的方法,什么口腔、鼻腔、胸腔的共鸣一概不懂,就知道亮开嗓子模仿着唱。快到我了,我有些不自然,两腿有点颤抖。那时候没有音乐磁带,更没有乐队伴奏,走上舞台就是干嚎。完全没想到,几句唱下来,台下竟然响起了掌声,我大了胆子,更有信心地放开声唱,掌声热烈,还有人叫好,我知道,这是青年朋友们给我的支持和鼓励。接下来的演唱更放松了,顺利完成任务,宁海代表团的领导还表扬了我。

到县吕剧团工作后,管理操作过音响设备,进礼堂参加活动就经常化了。三八妇女节、五一劳动节、六一儿童节、七一建党节、十一国庆节,大凡节日都有我工作的身影。工作之余,我审视着礼堂巍峨的身躯,回忆着自己曾经对这间“大屋”的期待、向往,无名地留恋起这座让我魂牵梦绕的建筑来。在这里,有我工作的踪迹,有我劳动的汗水;在这里,传达过多少次中央的重要指示精神,召开过多少次庄严的党代会、人代会、政协会;在这里,报告过多少次先进事迹,演出过多少新创作剧目。她,见证了垦利每一次重大改革的决定,见证了垦利文化艺术的创新成就;见证了垦利的一次次发展……她,已经成为垦利历史的见证者。蓦地,我对“东方红礼堂”产生了一种崇敬感,多么希望她能够留存下去。

2000年以后,“东方红礼堂”没了归宿。先是承包给一位个体户建超市,将里面的所有设施破坏殆尽,没有一两年,超市倒闭,偌大的礼堂面目全非,遂被遗弃,最终要被拆除。多少人为之唏嘘,多少人为其遗憾。为保留这栋历史建筑,我曾经以政协提案的方式向领导反映,可惜,回答很简单:建筑老化,存在隐患。

后来,东方红礼堂在开发商的隆隆机器声中倒下了,倒塌声震得我心疼。就在礼堂倒下的前几天,有摄影人抢拍了照片,为后人留下了永久的纪念。

东方红礼堂没了,至今垦利再也没有建起一座能容纳千人的剧场。

(图片来源网络)

作者简介:刘芳华  男,1959年10生。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员、中国田汉研究会戏剧委员、山东戏剧家协会会员。曾任东营市戏剧曲艺家协会副主席,国家二级编剧。戏曲剧本《老憨上任记》《劝赌》在中国《剧本》杂志发表。吕剧《邵本道》在中央电视台11频道多次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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