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沈庆交了个女朋友,特别能掉头发,姑娘总是抱怨头发越来越少,他索性写了一首歌,名叫《对镜梳妆》。 这是沈庆创作的最满意的一首作品,他觉得写的是自己的故事,也是中国人的故事。 当年,他还在苍蝇馆子和朋友吃饭喝酒,突然站起来说自己必须要回家,有了灵感,到家后他用了二十多分钟,写下了这首歌。 “我爱看你梳妆 当生命已不重要 数数你梳落几根黑发 当我们都已年老 不再为爱忧伤 我还想看你对镜梳妆 在1994年中秋节你要去远方 请你在镜前停留 让我不再害怕” 年轻时的沈庆 读中学时,沈庆就开始读各种文学作品,沉迷于金庸的武侠世界与罗大佑具有文学批判性的音乐中。 罗大佑那张《之乎者也》引发了一场巨大的轰动,他写下一句话:“这里没有不痛不痒的歌。” 这首歌,对沈庆有着重要的意义。 沈庆15岁那年,在四川乐山工商银行上班的母亲,到北京领取了全国五一劳动勋章。 当母亲从北京回到乐山时,带回来的奖品影响了之后沈庆的人生——红灯牌的双卡录音机。 他从这个双卡的红灯牌收录机里,听到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放的一首叫《无心快语》的歌曲,这首歌让他渐渐走上一个超级歌迷的道路。 那是1985年,沈庆还拥有了人生的第一把吉他。
受罗大佑的深刻影响,沈庆在17岁那年,就开始尝试词曲创作。 1989年,19岁的沈庆创作了人生第一首填词作品《寂寞是因为思念谁》,由同校师兄逯学军作曲,最终由景冈山演唱。 同年,25岁的海子卧轨自杀。这个热烈而悲凉的天才诗人,最终选择在冰冷的铁轨上告终生命。 他最后的遗言非常简短: 我是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教师,我叫查海生,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诗人 海子 海子自杀后,一批文学青年经历了诗歌集体大逃亡,他们就此将自己的肉身与灵魂,裹藏于摇滚乐、校园民谣中。 1993年,时任大地唱片制作部主任的黄小茂与好友喝完酒后,回到办公室听歌手们的小样,正值30岁的他,瞬间就被沈庆的《青春》深深打动,他说: 这首《青春》唱进了很多人的心中,“青春的花开花谢让我疲惫却不后悔”。 专辑封面上的沈庆面庞清瘦且骄傲。 1997年,27岁的沈庆 第一张专辑《这么多年以来》封面 大多数人听的《青春》是吉他伴奏的那版,对于创作者本人沈庆来说,他更喜欢小柯编曲的版本。 那是1996年的冬天,录音棚没有暖气,外面下了很大的雪。 彼时的沈庆已经加入了香港音乐人刘卓辉创办的大地唱片,他裹紧了自己的棉衣,缩着站在录音棚,连续几个小时反复唱着《青春》,那种寒冷而引发的孤独,让他难以忍受。 他几乎是在一种接近愤怒的状态里,去唱的这首歌。 大雪过后终将迎来春天,但青春却将会一去不复返。
年轻时的沈庆 面对青春的逝去感到无力的,远远不止沈庆。 在堆积如山的小样中,黄小茂也发现了《同桌的你》这首原创校园歌曲,发现了老狼。 黄小茂说:“老狼的声音吸引了我,他的音色温暖,打动人心,比很多职业歌手更有魅力。” 彼时的老狼,大学毕业刚刚两年。 大学期间,成长于音乐世家的老狼和高晓松、蒋涛组成了青铜器重金属乐队。他们在北京各种地下摇滚音乐会,与崔健、唐朝乐队、黑豹乐队同台演出。 年轻时的老狼与高晓松 在清华大学读大二那年,高晓松对家人说自己以后要专心做音乐,家人全部反对。 沈庆的青春寂静,老狼的青春孤独,高晓松的青春骄傲且叛逆。 他才不管,1990年,高晓松索性从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清华退学,彻底走上流浪歌手的道路。 他和老狼去了海南,在那里,他们的校园民谣根本无人问津,唱了好几天也没挣到钱。 最后剩下的钱只够一个人买票回北京。高晓松毫不犹豫地把这张票让给了老狼,自己则辗转到厦门,在厦门大学待了半年。
年轻时的高晓松 在那里,他结识了一群玩音乐的朋友,每天聚在一起唱歌写诗,诗意自在。 1993年10月8日,37岁的诗人顾城自杀。 高晓松看到报纸上写了四个大字:诗人死了。 为了怀念自己的精神支柱,他写了三首歌,《白衣飘飘的年代》、《月亮》和《回声》。 “顾城是我最热爱的诗人,我觉得一个时代都结束了,我那一天就写了三首歌,组曲都是写给顾城的。” 顾城的母亲给高晓松打来电话,表示感谢:“谢谢你啊,晓松,谢谢你让我知道这个时代还有人记得顾城。” 诗人 顾城 那几年,他写出了不少经典曲目,沈庆觉得高晓松这人虽然有些自傲,但是真的有才华。 不过在高晓松心里,郁冬才是天才,人如其名,他生在嘴唇干裂的冬天,天性忧郁。 有次大家坐在草坪上即兴创作,主题为“阳伞”,就在其他人苦思冥想时,郁冬拿起吉他唱道: 90年代综艺 郁冬演唱《时光流转》 当时,在场的人无一不为郁冬鼓掌叫好。 他的身上,始终笼罩着一层疯魔的诗意。 有天晚饭结束,郁冬和沈庆去找高晓松玩,彼时的高晓松刚和女朋友分手,他不吃不喝,边哭边唱,那就是后来的《青春无悔》。 “开始的开始,是我们唱歌;最后的最后,是我们在走。” 1995年冬天,老狼和高晓松、叶蓓几个人挤在一间几平米的小房子里,作出了《青春无悔》、《回声》、《白衣飘飘的年代》等几首歌的编曲雏形。 录《青春无悔》那晚,老狼黑着灯光着脚站在录音棚,哭了。 高晓松问他怎么哭了,老狼说想起当年自己和女朋友在北京八中树上刻下的字,一种叫做岁月的东西涌上心头,他怀念自己的青春。 高晓松曾如此形容那段日子:“无法描绘出那个时代的确切模样,只记得那些书包里的诗集,四周充满才思和风情,骠悍和温暖。” 左为高晓松,右为老狼 那段时间,沈庆与郁冬、老狼、高晓松、逯学军常常待在一起,青春是一群人弹着吉他,在某块月光下的草坪唱歌,谈论随时可能分崩离析的理想。 在那群唱校园民谣的男孩里,沈庆像是一个联结的纽带,很多人因为他而相识。 沈庆决定干一件大事,他要让兄弟们写的歌见到日光,他拿着在草地上给大家录的小样,穿梭于北京仅有的几家唱片公司,希望能把这些潮湿年轻的音符录成唱片。 吃过几次闭门羹后,沈庆锲而不舍,终于找到了大地唱片的刘卓辉与黄小茂。 高晓松称沈庆如同旧时代的“话事人”,1994年1月,大地唱片发行了一盒名为《校园民谣1》的磁带,其中囊括了后来被广为传唱的《同桌的你》《睡在我上铺的兄弟》《青春》…… 专辑简介上写着一行字: 执着的大地,永恒的校园民谣。 那是属于他们那代人,阳光灿烂的日子。 为《校园民谣1》写文案时,沈庆走进清华大学,走进那一代民谣歌手常常聚集的西阶教室,在一张不起眼的课桌上,刻下一句话: 唱一首歌爱一个人过一生。 这张发行于20年前的《校园民谣1》专辑,具有里程碑的意义,自此“校园民谣”有了自己的名字。 2003年,老狼、叶蓓唱《同桌的你》,高晓松唱《光阴的故事》 校园民谣的兴起,得益于那个理想主义盛行的八九十年代,彼时的年轻人还未将谈论诗歌与梦想视为羞耻,文艺青年也还未滋生出贬义。 人们的生活虽不富裕,精神却是丰满的。 1994年,中国校园民谣、摇滚乐都很忙,黑豹的“穿刺行动”开始巡演,崔健早已远赴柏林,大谈《一块红布》时说:“艺术没有政治的目的,但有政治的责任。” 这一年,窦唯、张楚和何勇,在香港红磡闹出了大动静。
由左到右:张楚、何勇、窦唯 拍摄:高原 在此之前,摇滚乐在北京大热,先有《北京青年报》这样的先锋报纸,报告摇滚动态,紧接着魔岩文化公司推出《中国火》系列打头磁带。 1994年,由张培仁、贾敏恕牵头,台湾滚石公司下属的魔岩唱片签约了窦唯、何勇和张楚,魔岩三杰这就齐了。 八月,魔岩将窦唯的《黑梦》、何勇的《垃圾场》和张楚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三张专辑同时推出,命名为“新音乐的春天”。 三张专辑一经面世,让听众们狂呼不止,特别是窦唯的《黑梦》,有着浓郁的先锋意味,是对文明与自我的反省。 不过彼时的人们,不会想到,多年后的窦唯会走得越来越远,音乐作品不再取悦任何人。 年轻时的窦唯 1994年是个神奇的年份,发生了很多事,经典电影层出,音乐浪潮滂湃,如果一个人的青春经过那个年代,注定回忆丰满。 那年12月17日晚八点,张培仁组织“魔岩三杰”与唐朝乐队到香港红磡,他们集体办了假身份证到了这里。 在香港红磡体育馆的舞台上,“中国摇滚新势力”演唱会正式开演,台下坐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媒体和近万名香港观众。 当时不会有人想到,那场演唱会日后成为无数人的谈资。 窦唯穿了一身黑色西装,和周边的人看上去格格不入,他吹笛子的样子淡漠迷人。 他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解读人类的种种欲望与罪行,也反复吟唱那个永远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幸福在哪里,幸福在哪里……” 窦唯不会预料到,自己在描述人这个复杂的高级动物的同时,日后也会被世俗反复“描述”。 1994年香港红磡演唱会25岁的窦唯《高级动物》 当记者问坐在台下的王菲觉得窦唯怎么样时,向来以高冷示人的天后红了脸庞:“他很好,很好。” 现场气氛在何勇上台时,达到了最顶峰,身穿蓝色海魂衫的他高喊:“香港的姑娘们,你们漂亮吗?” 在唱《钟鼓楼》前,音乐刚响起,人们便开始欢呼,三弦前奏响起,何勇微微鞠躬。 “三弦演奏,何玉生,我的父亲。” 1994年香港红磡演唱会 25岁的何勇《钟鼓楼》 彼时的何勇,看起来还像一个乖孩子,一曲终了,他转身向自己的父亲深深鞠了一躬,还感谢了很多人: 张楚有着与窦唯、何勇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他极为清瘦,安静地坐在台上一遍遍唱着:“姐姐,我想回家,牵着我的手,你不用害怕。” 在那个各种呐喊声聚集的年代,张楚的音乐有着淡淡的愁思与人文关怀,安抚了一批青春无处安放的年轻人。 1994年香港红磡演唱会 26岁的张楚《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这忧伤的年轻人中,就有许知远。 他在北京大学读书时,爱上了法语系一个拥有修长洁白双腿的姑娘。 有天上午,许知远拿着一枝红玫瑰闯入到姑娘的班级里,开始朗诵张楚《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中的歌词: “生命像鲜花一样展开,我们不能让自己枯萎,没有选择,我们必须恋爱。” 一通表演结束后,姑娘不知是因为窘迫还是害羞,将脸埋到课桌上,场面尴尬到极点。 许知远知道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他拿着那枝沮丧的红玫瑰走出了教室,虽然表白失利,但张楚对他有了特别的意义。 “在我心中,张楚与其他歌手都不一样,他代表某种知识分子立场,香港红磡那一夜,也不可替代。” 那三个半小时的演唱会,将魔岩三杰死死地钉在90年代摇滚神话中,一切不由分说。 张楚后来觉得,还是人性共通的东西打动了观众。 对“领头人”张培仁来讲,艺术家的道德只有一个,就是才华。 香港红磡之夜过后,人们期待着,失望着,一位位摇滚天才风吹云散,散去的速度之快,像极了青春。 1995年,唐朝乐队的贝斯手张炬遭遇车祸,这给魔岩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与此同时,唱片公司林立,乐坛开始内卷,摇滚乐没法盈利。中国摇滚迎来了短暂的高光时刻,也在商业资本的撤离、数字音乐的冲击下由盛转衰,被迫走向地下。 摇滚不好搞,校园民谣同样困顿。 1997年,27岁的沈庆感到自己江郎才尽,在发行完专辑《这么多年以来》后,他到年底要交的第二张唱片的母带,一首歌都还没创作。 “写《青春》《岁月》那会,确实就是有话要说,可是现在,突然就进入了一个创作的瓶颈,没话说了,没有写歌的冲动了。” 沈庆与同事小迟,摄影:高原《把青春唱完》 沉默只是暂时的抵抗,他终究是往下掉的。 对沈庆这些人来说,生的乐趣,也许就是在那个坠落的过程中,彼此望见的几眼。 沈庆没话说了,高晓松却有很多话想说,他与老狼推出的《恋恋风尘》,卖了40万张。 老狼《恋恋风尘》专辑封面 其中那首《同桌的你》经由老狼的吟唱,成为一代人的青春记忆,他还在1995年登上了春晚舞台。 在那个白衣飘飘的年代,每个大学宿舍里总有一个关于老狼的记忆。 后来,回忆起那段时光,老狼觉得挺纯真的。 他记得做《恋恋风尘》的时候,自己和高晓松、黄小茂,录完了唱片都不回家,到街上喝点小酒,然后弹吉他唱歌,特好。
高晓松与老狼 老狼受宠若惊,高晓松野心勃勃。 某个深夜,乐评人李皖前往高晓松家中对他进行采访,高晓松意气风发,将得意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他对李皖说:“我跟歌坛那些人不一样,你别把我跟他们扯在一起。” 高晓松觉得自己不仅仅是个音乐人,还是个大知识分子,是诗人,作家…… 有次和老狼喝酒,聊起中国摇滚,高晓松几杯酒下肚,扬言:“魔岩三杰都不如自己,走,哥们带你争夺名利去。” 老狼二话没说,愤然离去。
老狼与高晓松 沈庆所促进的《校园民谣1》专辑面世后,校园民谣成为一种文化现象,几年后当朴树、叶蓓、尹吾入圈后,这个行业已经非常接纳他们。 一代人与一代人的相互成全,是那个年代珍贵的情谊。 1999年,世纪末的最后一年,朴树发行了《我去2000年》,对将要过去的九十年代做了告别。 年轻时的朴树 这张专辑创造了50万的高销量,街上随处可以听到《那些花儿》的声音。 千禧年即将到来,朴树的好运让沈庆羡慕不已。 可是这个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的男孩,却在名利面前不知所措,在这个复杂圈子的裹挟下,朴树半推半就地往前走。 最终,终于不堪重负,他选择消失在大众视野。 朴树《白桦林》MV 相比于朴树,从西安来到北京的许巍,命很苦,1997年,29岁的他在北京西郊一个6平米的宿舍里,写出了第一张正式专辑《在别处》。 在这张专辑的名单中,人们能看到许多响亮的名字:制作人张亚东,吉他手李延亮,鼓手赵牧阳…… 当时窦唯、高晓松都在录音棚外头看呆了:这哥们太牛逼了。 年轻时的许巍 可终究是少数人的狂欢,这张专辑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浪花,许巍还是连最基本的生存问题都无法解决,他正在走近崩溃,或者,崩溃正在逼近他。 连饭都吃不上了,谈理想不免有些滑稽可笑。 那段日子,好友叶蓓常给他打电话:“你需要钱吗? 许巍自尊心极强,每次都说不要。 他得了严重的抑郁症,靠吃药录制了第二张专辑《那一年》,反响依旧平平。 许巍《那一年》演唱会现场 走投无路的许巍,在2000年终于离开北京,回到了西安。 有一天,许巍与妻子走在西安的街上,突然听到天桥下的流浪歌手在唱自己的歌,深情而真挚。 他听完,红着眼睛走了。 自那之后,他不再执着要成为一个牛逼的人,开始研读佛教,每天按时作息,锻炼身体,放下妄念。 当32岁的许巍已经接受自己是一个普通人时,30岁的沈庆还不甘平凡,转身去另一个领域折腾。 2000年,30岁的沈庆和朋友一起创立了“听听365”音乐网站,音乐总监是小柯,他们在北京体育馆办了一场演唱会,看起来仿佛铆足了劲要干一番大事业。 当时演唱会结束,有媒体问沈庆:“作为校园民谣的中坚分子,怎么会有做网站的念头?” 那时大家的网速还很差,大部分歌都无法听,更无法下载一首mp3。 他的音乐网站,无疾而终。 彼时大量新生代歌手出现,情歌登上新时代的舞台,校园民谣慢慢降温,大地唱片早已关门,这意味着一个人文理想主义时代的终结。 曾经抱着吉他坐在清华校园草坪上唱歌的男孩们,在短暂品尝过名利的味道后,都各奔东西,伴随着校园民谣的消亡散落在天涯。 高晓松搬到了美国,拍电影搞音乐当评委,他似乎是那种随时可以跟着时代改变的人。 由左到右:高晓松、叶蓓、老狼 老狼没有迎合市场,变得越来越低调,他不是一代人的宴会司仪。 与高晓松想处处拔尖不同,老狼有些随遇而安,他不想过多追求些什么,也总是自谦: 老狼仿佛被钉在那个短暂岁月的集体想象中,被迫贩卖“纯真青春”的校园民谣精神。 年轻时的老狼,拍摄:高原 他没那么在意了,也时常怀念校园民谣时期的好兄弟,比如曾给老狼写下《北京的冬天》的郁冬,他消失很久了,没人知道郁冬去了哪里。 老狼习惯叫郁冬“柱子”,每年立冬当天,老狼都会唱一首郁冬的歌,并写上:“柱子,生日快乐。” 去年立冬那天,53岁的老狼在零下十度的北京深夜,迎着狂风暴雪,站在路灯下弹唱《北京的冬天》,有一条高赞评论这样写道: “郁冬,老狼还是忘不了他。” 2021年11月7日 立冬 老狼在雪中 唱《北京的冬天》 老狼仍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傍晚,北京下着雨夹雪,自己被堵在一辆出租车上,电台中传来了郁冬演唱的《北京的冬天》。 奔波于车流里,天已经快黑透了。 一言不发的司机伸出手,把声音调大了一点。 2014年冬末,已经46岁的张楚在保利剧院演出,在他唱到那首著名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时,剧院大屏幕上放出了当年他与窦唯、何勇的旧照。 坐在台下的听众,纷纷举起手机拍下了这一幕,场面沸腾又唏嘘。 人们怀念那个年代,怀念自己的青春。 中年的窦唯、何勇、张楚 他的现场变得不堪一击。 聚光灯下的他身影愈发干瘦,张楚仍不善言辞,总是忘词出错,脸上挂着慌张与无措的神情,孤独的人是尴尬的。 他说:“快乐比深刻重要。” 中年人 张楚 当年与儿子何勇一起站在香港红磡的何玉生,也老了,他面容苦涩地告诉人们:“搞摇滚的人压力太大了,如今我已经不支持儿子碰摇滚了,我没想到他越走越窄,成了死路”。” 八十多岁的何玉生,还在接演出,给学生上课,只为给儿子多留一些生活保障,日子不至于过得凄惨。
何玉生与何勇 何玉生身上有着老北京手艺人的体面,只要出门,他必然会将花白的头发梳得整齐,穿上夹克。他离自己理想的退休生活越来越远——养鸟养花、到别的城市旅行。 这样的生活,他一天都没过过。 何勇人生最高光的时刻是1994年在香港红磡,那又何尝不是父亲何玉生的青春。 1994年香港红磡现场,何玉生与何勇 大众似乎总是偏执地想让艺术创作者停留在原地,作品风格必须保持在曾触动他们时的蓬勃状态。 但这是不可能的,艺术从业者们有自己的路要走,他们要走出自身的桎梏。 多年后过去,回首过往,面对想要窥探九十年代的记者们所抛出的种种问题,沈庆称那段日子已经离自己很远了。 现实残酷,他是个拒绝煽情的。 沈庆《青春》现场视频 同样的困惑,窦唯也有过。 2019年5月,50岁的窦唯出现在草莓音乐节上,站在台下的听众陷入了狂热的气氛中,呐喊声足以响彻整个场地。 因为这个名字,意味着牛逼。 可他没有成全任何人。 随着乐器声响,他开始演奏《殃金咒》,长达45分钟,没有歌词的重金属纯音乐。 他没有迎合歌迷们唱他们想听的《黑梦》,就那样坐在舞台灯光几乎照不到的地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让人不明所以。 演唱结束,他说了句“谢谢再见”,便鞠躬离开。 雨越下越大,听众们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还有人骂了句“傻逼”。 人们更愿意接受世俗的窦唯,而不是艺术的窦唯。公众眼中的窦唯,是王菲的前夫,是窦靖童的父亲,尽管他早已离掉那场著名的婚姻。 窦唯骑着电动车去小面馆吃饭,坐个地铁都会成为新闻,被大众唏嘘,他越来越沉默,出门总会戴上墨镜。 他很清楚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仍然需要遮挡。 人们爱过的男孩,都已经老了。 他们在新时代的遭遇,被视为一个乌托邦破灭之后的感伤故事。 而那些骂窦唯的人,恐怕不是不满意窦唯的变化,而是不满意在青春流逝之后,自己的变化。 年轻时的窦唯 青春的告别是声势浩大的,中年的来临是不动声色,2013年,43岁的沈庆写了一首歌《老掉牙的忧伤》,“那是我再回不去的家,那些纠缠心中的牵挂,无法回答”。 歌曲收录于专辑《岁月如今》中,此时距离他发行第一张专辑已经过去17年。 唱片公司表达想让他再唱一版《青春》的意愿,以此掀起情怀风向时,沈庆拒绝了。 老掉牙的沈庆,是个消解煽情的人,也在不断地与自己的命运做出挣扎与斗争,同年,高晓松创作了一首名叫《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的歌。 三年后,这首歌由许巍演唱,这是他第一次唱由其他人创作的音乐作品。 退出嘈杂的圈子后,许巍在在北京西郊农村租了个果园,做音乐、认真生活。这些年,许巍已默默走到了更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是自己的内心,他不再向外界索取。 高晓松这些年,把自己想做的事情都做了一遍,赚足了钱,赢得了声名,个中甘苦,只有他自己了然其中滋味。 在高晓松回忆起过往时,他想想已经很久没有弹过琴的自己、想起自己年少时发誓要用琴与笔来记录倏忽人生的爱与愁,这让他感到惭愧。
年轻时的高晓松 沈庆去世后,他的很多圈内好友纷纷表示哀悼怀念,这群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共同经历过同一场青春。 二手玫瑰主唱梁龙发文怀念,在他“校园民谣”的青春记忆中,难忘那个年代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在简陋的排练室、在打工岁月相依为命的琴弦上,他们彼此依靠着这首《青春》度日。 不过都已成往事,那个校园民谣的黄金时代,不会再回来,她来得热烈,走得决绝。 由左到右:高晓松、卢庚戌、缪杰、沈庆、老狼、叶蓓 2016年,46岁的沈庆回到母校中国农业大学,举办了主题为「诗与歌的青春」演唱会。 在这个他曾写下著名《青春》的熟悉校园,这位中年男人,又唱起了《青春》,好在他还未拥有肚腩与稀疏头发。 沈庆无比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永远都回不去了。 昔日站在台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变成露出温暖笑容的中年大叔。
沈庆 高晓松觉得最能纪念沈庆的,是他《青春》里的那句词:“在那片青色的山坡,我要埋下我所有的歌,等待着终于有一天,人们在世间传说。” 校园民谣也好,中国摇滚也罢,从那个年代走来的他们,为善感者留下陷入沉思和回忆的种种时刻。 他们的故事像是嚼也嚼不完的食物,被大众当作精神饥饿时的过期粮食反复咀嚼,所有滋味已被全然品透,还是不肯丢掉。 那困苦的年代,反而是他们最怀念的年代,当下时代的文艺作品是娱乐的产物,这是沈庆们无法扭转的崭新世界。 他们在洪流之中感受着生活的百般滋味,只是有些东西,永远都不会失去。 青春太短,人生无常。总有人正在青春,却没人能一直青春…… 再见,青春。 9、《三联生活周刊》:再见,《青春》的沈庆:那个“唱一首歌爱一个人过一生”的时代,2016 年 16 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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