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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村婚姻纠纷

 东营微文化_ 2022-06-08 发布于山东

老村婚姻纠纷

五年级秋天,我既期待又害怕吊在老袁屋后的那块铁轨响。铁轨是二队的“钟”,平常招呼社员上工。队长敲响后,站在这里向聚集的社员分配当天农活。
可现在不同了。二队大发媳妇死了,而且是吊死的。她在自家梁上吊着,舌头伸到了外面。当然我没看见。我只见过我队一个婶子上吊,她都是孩子快到家时才拴绳子,所以死不成,反而弄得家里很热闹,一院子人。这个婶子脖子上有道红印,坐在地上边嚎边呻吟。老婆(指中年妇女)们在劝,两个女儿在哭。这种事情虽然好几次,最后她还是得病去世的,寿终正寝。
大发媳妇是真的死了。不在一个队,对这个女人没印象;年龄小,也不知道为啥。大发跟我家有点亲戚,他快四十了还得叫我叔。他家成分有点高,很老实。媳妇娘家就是邻村的,离着四五里地。好好的闺女在你家上吊,娘家的兄弟侄子当天就来把大发家砸了。饭屋的锅天井的锅砸成了几瓣,黑灰洒了半院子。大发的娘,七十多的老嫂子坐在地上哀哀地哭。大发被打得鼻青脸肿,揽着两个孩子在屋里抹泪。大人们帮忙的帮忙,没事的就站着叹气。
大发家院子摆了一口木头棺材。那时穷,村里儿孙满堂的老人去世,也未必用得上这样的棺材,顶多是水泥的。这棺材成了我的心病,因为我上晚自习得从他家门前走,小孩们又传上吊的人棺材不能盖死,所以下课只能绕远路。接着听说大发媳妇娘家提了要求,出殡大发要穿孝,要“指路”,否则就打断他的腿。这本来是他儿子的事。老人故去儿子“指路”,后辈要穿粗布白裤,儿子的针脚在外面,侄子的针脚在里面,从来没有给老婆穿孝“指路”的。村干部一边请小学校长到邻村“说和”,一边动员说这事虽然咱理亏,大发没欺负老婆,是她自己想不开。他们已经砸了一次,再来砸就是打全村的脸;要是真来就敲那段铁轨,男青年准备好锨把木棍,以此为号,去和他们打。我虽然听说多次,并没见过械斗,想看又怕出人命。
也许是校长和对方谈妥了,出殡那天大发真的指了路。他单膝跪地,举着“长钱”说孩子他娘,你往西南大路去吧!然后蹲下捂脸痛哭。他没有穿孝,摔盆的也是他儿子。那尖利的铁轨声,终究没有响。想想也是,两村那么近,几辈子亲戚连亲戚,没法下手。我也自我检讨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阴暗心理。
这是发生在老村的事。老村不大,下雨街上遍地泥水。散落的房子都是土墙,房顶苫着麦秸,慢慢由黄变黑;条件好的人家房顶是红瓦,窗户上镶着玻璃而不是糊纸,墙脚砖也多几层。好处是老村有树,可以遮阳打秋千。所谓新村也不是楼房,是一排排抹着水泥的红砖瓦房,不论穷富从外面看上去一样。路是水泥的。新村也有树,就是长不高,大人伸手就摸着梢头。与新村有租户不同,老村住的全是乡亲,不愉快的事虽然常有,都是些狗撕猫咬的琐碎磕碰,转头就忘了。老村那时的婚姻,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发起,但需要男女双方同意。生活中较大的纠纷,和婚姻有直接间接的关系。
宣示。那时候极少离婚的,退婚的有,都是男方跟女方退。因为男人离开农村的机会多。如果男方当兵提了干,或者从临时工转成合同工来退婚,虽然闺女会哭老人叹气,以庄稼人朴素而现实的想法,觉得身份不同了,人家退婚多少有点理由。要是男方地位没变化,他们就十分恼火,你也是个老百姓,凭什么不要俺闺女?别人还以为俺闺女有什么“不是”呢,以后怎么嫁人?上门去闹就算正常的事,尤其是男方在外村。除了要说法,更重要的是向众人宣示自家闺女正派清白,退婚完全是男方混蛋。男方无端退亲,那订婚彩礼就“沉没”了,不再返还。去了就是吵闹一场。这种场合姑娘一般不参加,长辈也很少去,去的是亲的堂的表的嫂子姐姐妹妹,尽量多。妹妹还青涩不说话,打头阵的是嫂子姐姐。其实不必闹,人去了,男方家长就知道为什么。他娘他姐他嫂子赶紧赔情:她姐姐,俺是早看好这个闺女了!退婚俺也不愿意,可那个熊孩子不听说,他自个就退了!气得他爷(指父亲)好几天不吃饭,摊上这货(音hu)的孩子还能有啥法啊?这是他娘。二嫂啊,你家妹妹又俊又能干,俺兄弟没这个福气,有他懊悔的那一天!千错万错是俺的错,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别生气了,也叫妹妹别生气了,不值当的......这是他姐或嫂子。一般情况就这样了。既然能订亲,大部分两家早就认识;而且都是寿光户,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了脸面就行了。只有极少的例外。王家老三退婚,邻村女方来闹。也许是两家不对付,也许两人有过亲密接触,女方罕见地提出要男方经济补偿。这招致了男方女人的恶意嘲讽,问她们赔什么,“看钱”还是“摸钱”?这样的话都说了,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声援。嫁在本村的闺女在婆家受了大委屈,娘家就要撑腰。这种委屈与夫妻关系无关,主要是公婆为难儿媳。出面的是女方男长辈,一般是父亲,也可能是大爷叔叔。方式就是“噘”,高声叫骂。是在吃饭的时候,午饭也行,最好晚饭,这时人都在家,方便广而告之和舆论引导。男人不到亲家去,站在自家院外,冲着亲家的方向喊。很少提名,大多以姓代指,你“姓张的”“姓王的”如何。声援者先简述自家闺女温良贤淑,在婆家多么辛苦有啥功绩;再概括其公婆凶恶霸道,对闺女如何不公平;然后谴责对方品行,过于愤怒地使用当地特色词语,比如“不是人种”“狗食玩意”等来负面评价;最后程序是警告,你别仗着什么什么欺人太甚,我“姓刘的”“姓李的”也不是好惹的,若有再犯后果自负。这男人必须做到理直气壮语言简洁,点到为止,万万不能沦落成娘们骂街,那会成为笑柄,笑好多年。一有人“噘”,邻居都会放下碗筷,站在自家仔细听,顺便评论。没有人劝,亲家也绝不会对骂,只是听着。如果他听不到也不要紧,自然有人转告。被“噘”是件很丢人的事,会成为一时热点,两家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不仅是公开打脸,更是严重警告,婆家必须高度重视。现在想来,文化不高的乡亲声援闺女的这四段论,颇有外交部发言人的风格,就是态度激烈了点。
报复。由弟弟和侄子执行,发生在闺女在婆家被打之后。打人者是丈夫,偶尔也有小叔子。这事比较复杂。兄弟多侄子多的家族,嫁出的女儿没人敢打;丈夫气急了打几下赶快服低赔情,也就算了;否则得评估双方的实力,打得过打不过,两口子是不是离婚。一般也就由女方的弟弟侄子出手,把女婿象征性打几下或威胁一番,对小叔子可能打得厉害些,也不会下重手。毕竟闺女还在人家过日子,老村没有因为媳妇挨打离婚的。这种事情只是听说过几次,外人很难见到。但闺女如果在婆家被打,娘家人不过问,那很没面子。大发家发生的事很极端,几十年难遇。
争礼。上年纪的侄子给去世的姑姑争。寿光垦利现在结亲的少了,上一辈很多。离得虽远,但表哥表弟对姑姑不孝顺,还是能知道的。两辈人都老了,也不方便说啥。姑姑去世后,有的侄子就要趁机把不满表达出来。垦利的姑姑去世后,寿光的侄子来奔丧,看见葬礼在老院子办,对表哥说洼里就是洼里,不懂得礼道。定性后,他责问俺姑给你盖下一溜五间大瓦房,你住着宽快。俺姑老了,怎么不在那里发送她?这窄住小屋,俺姑住一辈子了,临了也打这走!表哥面红耳赤。表弟又补刀说,大哥我是为了你。我怕等你老了,孩们跟着你学!地方是不能改了,表哥当众被指责,再不满也得忍着。又一次,是寿光的姑姑去世,出殡那天中午,女人们一起吃饭,按规矩得先“圆慰”亡灵,表嫂见孙子饿了,提前喂了几口。垦利的侄女借此发作,她边哭边说你这家人家不懂事啊~俺姑还没吃饭,你们怎么先吃了?俺姑一辈子没吃上点好的,今日(音mei)还吃剩饭,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理!表嫂赶紧赔罪解释。侄女怒道,俺姑反正死了,再不吃你的饭了,这一顿就等不得?一会再吃也饿不杀他!能为姑姑说话的,都是心活嘴巧的人,像我这样的不行。我到寿光为大姑送殡,出丧就在很破的老院子,也知道大表哥对她不太好,虽然心里不满,却没有当场责难的勇气。
热闹。这要算婆媳打架了。婆媳不和的不少,能当众打架的全村也就一两家,而且有遗传性,上辈子打了下辈子打。一般在收工后,都上坡了没时间。只要听到谁家婆婆媳妇打架了,女人孩子就跑去看,一会工夫就半街人,比看“玩藏掖”的都多。男人不能大模大样看这种热闹,让人笑话。婆媳俩在街上跳着脚,叉腰撅腚挥手舞掌,甩胳膊拍大腿,各种花式动作。两人顾不上述说情理,只比着骂,什么难听骂什么。婆婆称媳妇“小×”,媳妇回敬婆婆为“老×帮子”,婆婆拍着手喊,你嫩你嫩,你一掐一包水!你要不嫩俺儿也不稀得要你!观众捂着嘴笑。这种事男人不好出面,公公羞于出头,儿子更没法劝。若是儿子见媳妇骂得过分打了她,媳妇必定当街打滚,这场对骂就会升级,牵扯到更多的人。这媳妇是本村的,她娘赶来助战,两亲家又骂在一起。当娘的指责婆婆凶恶,婆婆除了说媳妇刁蛮,更旁征博引这是亲家挑唆的。时值冬天,婆婆指着亲家骂道,你搅攸搅攸地来俺家挑事,一天走好几趟!大伙看看大伙看看,这么厚的棉裤,她把裤裆都磨破了!恰巧她亲家的棉裤上有块补丁,半街人终于憋不住放声大笑。
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现在的农村婚姻虽形式时尚,大部分还是铢量寸度明码标价;旧矛盾没有了,新矛盾层出不穷;不少年轻人一言不合就离。随着时代发展,尤其是曾经的人口政策使亲属网络极度缩小,加上城镇化大力推进,这样的纠纷与传统村落一样,慢慢消失了。好还是不好?我不知道。

(摄影  旅途)

作者简介:Laoch,垦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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