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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孤鸿:对联十谈

 火蓝锋 2022-06-08 发布于湖北

写在前面

大约十年前,我混迹在中国楹联论坛,那时论坛开网络培训班,金锐约我写几篇关于如何写对联的文章,我郑重其事列了一个提纲,想说说关于对联风格、创新、形式、评论等话题的一些个人看法,但后来觉得,这些内容只是一己之见,恐怕误导他人,也就作罢。五六年前,突然觉得对前面提到的那些问题,仍有一些“偏见”“不吐不快”,兴之所至,计划要写10篇,结果零零散散写了6篇就搁置一旁了,以为再无下文;这几日忽又兴起,一气写下剩余4篇,也算了了一桩心事。如前所述,这些小文仅是一些零散的思绪,大多颇可商榷,附存于此,以留鸿爪。有赖朋友指正,其中部分文章有删改。

No.1

不必苛责“无病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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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真性情”,不夸张地说,不少初学者将其奉为创作的圭臬。在文学创作中,以艺术的形式写出自己的心里话,发出自己的声音,于作者而言,那是一种美的享受。

对联创作也不例外。在网络上,我们看到太多的对联评论惯用的手法,就是层层剖析作者写作时的心态,而后得出类似“令人涕下”“动人心弦”,甚至“字字是血”等颇为感性的评价,当然,不管评判正确与否,一般时候作者本人也不会跳出来指责评论者:我当时不是这样想的,打回重评!

我们推崇真性情,就和我们希望对方对自己坦诚相待一样,不说假话、不说空话。这自然是很人性的思维方式。

只是有时候愿望很美好,现实却有些残酷。

有一回,在群里看见一个朋友发了一副写台湾某景物的联,言辞中似乎颇为纠结伤感,大概表达了类似余光中《乡愁》中的情感。我问他,你写的时候,有这么伤感吗?他颇为委婉地告诉我说:我是广西人。

其实,联是写的不错的。布局精当大气,言辞文质彬彬,情感充沛动人。但其中表达的情感,却不完全是他真实的情感,他一辈子没去过台湾,当时也并没有就此联想到自己流落他乡、感同身受,等等。

我以为,这样一篇“命题作文”,想让作者自己经历那种情感然后付诸笔端是不太现实的。当然,创作者写联时可以“情感迁移”,把自己人生阅历中相关情感移植到正在写作的题目中来。但这种情感的“复原度”到底会有多少呢——刚才你还在写“冬雪”,表达自己多么享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惬意,转身你看到一则消息:曼德拉去世。于是你眉头一皱、笔锋一转,不得不收起关于“能饮一杯无”的遐想,着手写曼德拉的挽联,开始想象他死得多么可惜,自己多么悲痛——恕我直言,平时一直关注曼德拉的对联创作者多吗?大概,很多同志也不会把曼德拉的死想象成自己姥爷的过世那般痛苦吧。在这里,难免有需要“造情”的部分。

看似有些荒谬,但现实就是如此。真性情只是一种理想的状态,我们平时的创作,少不了“无病呻吟”,甚至,有时无病呻吟的作品反而比真性情的作品更为动人。

比如“失恋”这样一个话题,有些人真的情动于衷,很有感触,因为他交过八个女朋友,都失败了,至今还是单身,但由于笔力不足,他写不出动人的句子,他无法将自己的情感以艺术化的形式得以完全表达;有些人一辈子没失恋过,但他就是能将这种情感写得深入人心,令人拍案叫绝。所以,真正伤心欲绝的人,可能把自己感动得稀里哗啦,但却打动不了读者。

原因在于作者的写作技巧有高低。身为作者,我们都会去判断“读者需要什么样作品”“读者会认为什么样的句子是好的”,于是,我们为了达到读者心目中的那样一个状态,绞尽脑汁去遣词造句,去创作一副让人击节叫好的作品。就好像拍一部电影,导演需要研究观众的口味,需要知道观众“兴奋点”在哪儿,然后在剧本中适时创造“包袱”或者是悬念。

或许也有人说,我不需要读者与观众,我就喜欢完全顺着自己的内心来写,那自然也可以。但没有读者的联作,不能称之为作品。

大多数人其实都在这样一个规则下写作——有时会深有感触,完全写出自己的真性情,这自然令人推崇;有时模拟那种状态,部分融入自己的“情感想象”,去揣测欣赏者喜欢什么感情,或者自己觉得那种表述更动人,然后开始写作。最好的境界当然是有感而发,而且还发得不错。但“无感”或“少感”而发,让读者“误会”你,理解你要表达的情感,甚至为之所动,这也是一种高明的创作技巧。

相信钱钟书先生在《中国文学小史序论》一文中的说法,能给大家一些新的启发:

“所谓不为'无病呻吟’者即'修词立诚’之说也,窃以为惟其能无病呻吟,呻吟而使读者信以为有病,方为文艺之佳作耳。文艺上之所谓'病’,非可以诊断得;作者之真有病与否,读者无从知也,亦取决于呻吟之似有病与否而已。故文艺之不足以取信于人者,非必作者之无病也,实由其不善于呻吟;非必'诚’而后能使人信也,能使人信,则为诚矣。”

诚哉斯言。

No.2

莫将“创新”变“作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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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下,不管在哪个领域,言必称创新,言必称改革,似乎不来点新鲜玩意儿,就显得落伍了,就对不起观众了。

小众的对联创作与评论领域同样如此。不管谁扔来一副联,我们可以不必看内容,不妨先闭着眼睛来批评它一通,或者“表意过熟”,或者“未能跳出窠臼”。睁开眼睛一看,嘿,果然老套! 

这种万能评价模式几乎屡试不爽。评论者总希望对方能写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句子,要“似未经人道”,不要写那些人家写过的意思,要有亮点,要不拘一格。而现实中,的确有很大一批联,“重复着昨天的故事”,说的是旧话,表达的是大家早就表达过的意思。

于是,创作者很担忧,因为一旦谁被贴上“没新意”的标签,仿佛低人一等似的。他们为了写出新意,每每挖空心思,为了说点别人没说过的话茶不思饭不想,不惜“铤而走险”,殊不知,久而久之,创作越来越畸形。

譬如,一个标准的美女站在眼前,出题者让你形容一下她的美,创作者们纷纷斗法,你要用“美丽大方”“沉鱼落雁”“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这样的表述,评分者大都会一脸嫌弃。所以,你得拐弯抹角去烘托她到底怎么个美法,比如让柳下惠这种君子都按捺不住了,比如让植物人都惊醒了,这才有点儿意思。总之,越是不走寻常路,就越能博人眼球。

在“创新至上”的理念引导下,我们开始思维发散,跳出窠臼,标榜个性,越来越少的人坚持传统的创作路子,各种解构也应运而生,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想象一下,当你登临滕王阁,意欲把笔题联,还可以怎么创新?该表达的意思大家都说过了,“恨不得将鹦鹉洲踢翻,黄鹤楼槌碎”这样的句子都已经诞生了,如果你非要较劲来点儿创新,那又该写什么?要么罢笔不写,要么钻点牛角尖,总之会觉得别扭。 

还有一些人,为了迎合大众口味,在一些历史问题面前似是而非,表达出“与众不同”的新观点,吸引眼球,却扭曲了自己的道德观(或者有时自己本身并不这么想)。

有创新当然是好事,不管在表意、结构还是用语上创新,只要恰到好处,都是值得赞赏的。但为了创新而创新,得不偿失。

有一些基本的情感是经久不变的,比如写故土,你会有思念与眷念;写古迹,你会联想到历史而抒发和古人相似的感慨;写当今的房价,你会和大家吐槽相似的感受……在这些话题面前,历史上与当今无数的人都会产生相似的共鸣,这些意义不宜被解构。即使有所创新,难道创新的艺术成就就比表达那些“过熟”的意思要胜出一筹么?

其实,把平凡的事情做经典,把平常的感情充分表达,把平常的句子磨练到一定火候,是一个对联创作者最基本的素质。

仔细看看成就颇高的清代对联,有几副是新意盎然,语未经人道的?大多联都是在传统框架下的创作,表达的是寻常的意思,用的是寻常的句式和语言,并不以“创新”取胜,但那些“传统的”清联质朴、纯熟,少有轻佻浮夸的风气,不少作品呈现出大家气象。

今天的我们,还远远达不到随手一个题目就能写到那样纯熟的境地,但创作界的虚浮之风,让一些创作者不肯务实,耐不住寂寞,不肯扎扎实实地打好基本功,然后挂着“创新”的大帽子,行作秀之实。

在我看来,这不是真正的创新,而是一种倒退。

No.3

“联不如其人”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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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早晨起来,联想到一件关于《大话西游》的小事情。

同事曾经跟我讲她在北大上学时与周星驰交流《大话西游》的情景,当时大家都以为星爷会对那部片子刻骨铭心,但令人失望的是,主持人拼了命地提醒,台上的周星驰,就是记不得那部片子讲什么了,有人让他再说一说当年感动无数人的一段经典台词(曾经有一份真正的爱情……),他支支吾吾,只能断断续续说出几个词而已。

不可否认,《大话西游》是一部看似戏谑、实则感人的作品,我们许多人曾为之流泪,有些痴情的观众更是不厌其烦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泪水流了一地又一地。然而,事实就是这样,当我们为剧中人痛哭流涕的时候,主演却真的是在演戏,演过就忘了,因为他在那个年代经常一年要连拍好几部戏。

我们无法苛求一个演员完全以自己的真情实感来本色演出,因为他们要表达的情感状态太多太多。当然,我们也听闻不少演员陷入剧中角色的情绪走不出来的事实。——两种状态兼而存在。

只是,观众(读者)的分辨能力是有限的,观众也无需在观影的时候去考虑主演的真身是不是真心这样在想,真心在笑、真心在哭——只要自己觉得剧中人是真的很开心或者很伤心,他们就会随着角色而或哭或笑。换句话说,在《大话西游》里,大家看的是至尊宝,而不是周星驰。

其实,创作对联,又何尝不是自己在导演兼主演一出文字戏呢?

戏演的好不好,有没有人来捧场,全在乎你的安排——读者是很挑剔的,他不会看着你写的一副水货作品说,这个作者我认识,人品不错,我了解他现在的处境,他应该是想表达一种悲伤的情绪,我应该为之感动,读者并不傻。

我曾在网上看过一首七律,以《秋菊》为题:

霜风吹老菊花枝,独立苍茫感岁时。一片寒光明夜月,满园秋色动清姿。陶潜自爱东篱下,潘岳空怀北海思。何处登高能纵目,不堪回首暮云迟。

就诗论诗而言,诗作水平虽不算太高,但客观而言,文辞还算雅致,从造句中你能体验到略带伤感的意味,换言之,这首诗多多少少还是有打动人的潜质。

得出这样的结论,体验这样的情感,我们需要知道它的作者是谁、有什么经历吗?如果非要知道,结果可能要让你失望了——因为它的作者是机器人,也就是近来颇为流行的“AI作诗器”。

所以,文与人之间,始终是隔着一层的。读者有时候又有点儿傻——当你把“戏”演好后,效果就又不一样了。

在对联圈子里,我们常常听说这样一些事,某人(尤其是初学对联的朋友)在网络上看到某“大师”的对联作品后,心动难耐,然后开始各种想象——写这副作品的人一定胸怀宽广,一定气质儒雅,一定高大威猛……正如我们看过了大话西游,会误以为周星驰也是那么情感丰富,会和我们一样会对那一段故事刻骨铭心。

殊不知,作者和他的文字,毕竟不能画上等号。

他的文字可能是儒雅高古的,但他本人可能猥琐不堪;他的文字可能是清丽脱俗的,但他本人可能庸俗难耐。

他可以是一个道德高尚的人,但他的文字可能品格低下;他可以是一个情感丰富的人,但他的文字可能寡淡无味。

这就是“文”与“人”的不对等。

英国学者罗素写了大量有关婚姻与道德的文章,他一心构筑文字世界里的道德丰碑。然而,罗素在私生活上极为放荡,他一生结婚四次,有无数情人,还勾引过不少有夫之妇。

当年王蒙举荐郭敬明入中国作协,不少人高呼不能让抄袭他人作品的道德败坏者玷污这块土地,王蒙说,进作协不是“选道德楷模”。

尽管颇为滑稽,但你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文并不如其人,只是,我们并不在乎,也不必在乎。

No.4

你可能误解了“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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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联创作者常常被两条“万能评价”戳中泪点。

其一,“未能跳出窠臼”,前文已经述及。其二,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

无论你多么辛苦写了一副联,总会有人背后跳出来说叨——

“你这联吧,看起来很牛逼,其实人都不知道你说啥!”

“你不是写的嵩山吗?我看换成写华山、高山、大山、XX山一样是可以的,太泛泛了!”

“虽则联意高古、句式整饬、意境超拔,然未能稳切题旨,有放诸四海而皆准之嫌,乃一大憾事也。”

“雅则雅矣,唯恨不切。”

……

评论者们费尽心思换着各种说法,总之要告诉你一件事——你的联虽然看上去文采飞扬、内涵深刻,但非常遗憾的是,文不切题,终究落了下乘。

令人颇为懊恼的是,面对这种批评,创作者往往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又无从反驳,更有稀里糊涂跟着点头的——还真是不切题,得改!

其实,创作者与评论者的两种不同态度,乃是缘于对于“切题”的认识并不一致。

我想,如果不是刻意为之,也不是因为急着交卷导致审题不清,大多数创作者很难眼睁睁地把写嵩山的联写成华山、五指山或者其他山,更不会写成西湖或者日月潭——遭致“不切题”的批评,缘于部分同志惯用“倒推法”来评判一副联作。

不看题目,且看内文:

——有没有哪些文字提到了它地处河南登封界内?

——有没有哪些表述证明它是五岳之一?

——有没有哪些文字说明它与全真教和少林寺的关系?

——有没有哪些文字述及到它的历史?

……

就仿佛三维空间的定位一样,评判者依据地理位置、人文典故、历史渊源等因素,绘出X、Y、Z轴上的几条射线,最终在交汇点找到答案——你看,除了嵩山,还能是哪儿?

如此,对联评论仿佛成了猜谜一样。创作者得提供足够丰富的信息(还不能直接提供答案),让人在时空定位中找到你表达的一个点,除了它,就是它。如此方能称作“确切不移”。

我以为,这是一种过于苛刻的“切题”要求,甚至走入误区,并不值得提倡。需要声明,我这里绝不是提倡“不要切题”,而是要探讨“何谓切题”以及“如何切题”。

切题不应是简单而显性的“猜谜式”的行为,如果写嵩山必然要提到类似“北瞰黄河,南临颍水,东接汴梁,西连洛邑”等字眼,必然要要提及“五岳之中”等等,创作有了这些“定位”所需的规定动作,未免失去了意趣、限制了表达。

真正的切题,乃是在联文精神上与题目相对接,而不是单纯地追求“一对一”。

顺手翻开《对联话》第一页,看看其中的联作——“月明如昼;江流有声。”只看联文,谁能判断它是写金山的明月亭?“倚槛苍茫千古事;过江多少六朝山。”安庆大观亭固然有此意境,但金陵的其他临江的亭台楼阁,也同样有不少当得起这十四个字的。

我们何以从未觉得这些联“不切题”?还在于联的内容与题目是相互呼应的,我们不必因着内容去猜题目,但看了题和文,我们觉得他们的意境是同一的,并没有隔离感。这样,便已经是真正的切题。

这其实不难想象。对于一些众所周知的人与景,譬如写“黄鹤楼”,我们写它地处龟蛇二山,写仙人驾鹤、吕洞宾吹笛等这些典故,尚且很容易精确定位。但对于一些并不知名,也鲜有人文典故的风景,恐怕很难真正做到“看到联就知道写的是什么”——当然,我们也无须深究。

所以,写点哪怕“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文字,只要他足够表达你的题意,契合题目的意境,那便是切题,我们大可不必为此而揪心。

No.5

对联评论不能搞“一千个哈姆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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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大了,人心散了,眼界宽了,口味杂了。当我们变得有个性,有想法,敢于提出不同的意见,于是,各有各的观点,谁也不信谁、谁也不服谁也就成了人间常态。

最简单的,常常听人评论一个人的长相,吵吵嚷嚷不可开交,你夸赞杨幂美如天仙,她却认为貌比无盐,最后争得脸红脖子粗。

大概,真的是“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看法。但仅限于此,行吗?需要引起注意的是,很多时候我们对事物的看法,都因为这句关于“哈姆雷特”的著名格言而变得稀里糊涂——这件事背后的价值取向到底何在,我们也不去深究了。

因为,真正有价值的评论,还不能止于“各花入各眼”,否则,一切说辞都是自说自话。在文学评论过程中,我们有时还需细究“哈姆雷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形成相对一致的认识,不然也失去了作品本身所要传达的意义。

由是想到,今天我们写对联,到底如何利用与面对评价这把尺子?评判一个人的相貌,尚且还算容易,评价一副对联作品,则要相对复杂得多。

经常遇见这些事:

比如,A先生写了一副作品,一群人纷纷叫好,A先生颇感快慰,正自得意,这时候B先生泼来一瓢冷水:要么是新意不足,要么是对仗太宽,要么是言辞粗糙……总之,有不少毛病,不值得如此夸赞!于是,另一群人开始尾随B先生:真的是这也不行,那儿也不好——什么玩意儿!A先生大怒,率领支持者奋起反驳,到后来,一场针对联本身的争论演变成了一场骂战。

再如,各地征联大赛每逢结果揭晓,各种对联论坛里总能热闹一番,有愤慨于自己的“优秀作品”没能得奖的,有质疑得奖作品水平偏低的,有怀疑评委暗箱操作的。总之,得了奖的作品被批得体无完肤是常事,评了奖的评委被骂得狗血淋头也是屡见不鲜。肇事者一副“舍我其谁”的姿态,仿佛自己没得奖就是蒙受了天大的冤屈。

还有,网络上举办各种对联评选活动,邀请诸多联友评选诸如“我最爱的XX副联”、“XX奖”候选名单,最后的选择也是五花八门,你眼中的第一可能在别人眼中是最末,你觉得好的我觉得一文不值,你觉得烂的我反而要奋力追捧。

令人疑惑的是,一副对联,当它以成型的文字出现时,何以衍生出这许多可能?难道一副联是好是坏果真如此难以判断吗?

还真是不那么容易判断。曾经,和一些写联已久的朋友们探讨这个话题,分析来去,后来我们得出一个自认为比较合理的判断:具备相当(较高且相对一致)写联水平和鉴赏水平且能够保持独立评论姿态的评论者,在正常发挥的情况下,对同一副联作水平的评判会大致在一个区间。我们认为,这个判断规避了几种可能的状况:其一,鉴赏者水平不一,导致评价一副联出现偏差;其二,鉴赏者对写作者持有某种特殊情绪,要么多给人情分,要么因不喜欢作者而刻意压低分数,导致评价失当;其三,评委因为天气、心情等因素发挥失常,导致评价有失公允。

听起来似乎颇有道理,但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在接下来的一场对联对抗赛中,几位当今联界一流的评论者(我们认为已经具备前述判断的基本条件)对比赛中的各副联作水平高低的判断,几乎莫衷一是,甚至意见相左、互相冲突,远没有达到我们想象中的“大致在一个区间”。

这似乎成了一个死结。面对这一类现象,评论者往往“有苦难言”:的确是费尽心思,说的是我心里的话,给的是我想给的分。而联作者往往还并不买账:给的分怎么这么低!而且说的都是啥呀!不是我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我其实这副联想表达……

对联评论中出现的种种怪现状,我想可能包含以下几个原因:

一则在于我们缺少相对的规则意识,尤其在比赛场合。不妨看看高考作文的评分标准,从切题、立意、结构、语言等方面确立了几大标准,并确立了六个等级,每一等级应达到什么要求,每一等级的分值在哪个区间,均有一目了然的规定,这样,最大限度地保证了教师在高考阅卷时对学生的公平。而在联赛中,我们对一副联作的评判,往往更多的是凭感觉、凭经验,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套自己的评价标准,你偏重意境,我偏重章法,他偏重技巧,终于,大家各执一词、难于统一。

二则在于“作者自作、评者自评”致使写与评的分离,评价难以深入人心。对联与其他文体不同,因其短小精悍,许多创作者内在的感情无法铺陈其中,很多时候,作者自以为于作品中融入了许多复杂的感情,但评论者却往往是以自己的经验与价值观来与之对照,得出与创作者并不一致的认识。当我们不了解创作者创作的背景、动机、心态时,也就很难得出与之心灵契合的准确评价。正如没有足够的资料佐证,我们直到今天也无法完全判断李商隐的《锦瑟》究竟在表达何种情绪,当今的评论者大多从中读出的是自己的感受。而当我们了解了李白的人生轨迹,才可能得出他的《梦游天姥吟留别》其中蕴含着“蔑视权贵、不屈于世俗的叛逆,渴望济苍生、安社稷、辅佐明君治理天下”等种种情感。

三则在于当今对联界缺少较为完整的理论体系,没有形成“以理论指导创作和评论”的风气和意识,当我们缺乏理论上的高站位,没有一套“可以服众”的学说,无论创作和评论,都难免自说自话,夹杂不请,谁也说服不了谁。

由是,我想,对联评论要“向前进”,并不是孤立的一个环节,它需要我们完善评价的机制,加强创评的沟通,构建评价的理论。不论在现实还是在网络,当我们少一些破坏,多一些建设;少一些娱乐,多一些研究;少一些争吵,多一些宽容时,我们会逐渐发现,我们会有理有据,对一副联作出令人满意的评判。

No.6

功力固有深浅,风格岂无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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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阵子,网友山东刘忠乾先生在论坛掀起了一场关于“对联风格”的讨论,参与的人不少,大抵各有观点、互起争执——在我的印象里,网上纯粹就对联创作与批评而引发的百家争鸣的现象,相比以前是沉寂了许多,所以,有争论是好事。在这出讨论中,除了一些较为大胆的看法,有几点几乎是共识:一是写对联应该形成自己的风格,二是风格的形成和作者有意识(或在潜意识里)地用词造句、安排脉络、创造意境等相关,三是风格没有高低之分,写好了都是极品,不好说谁好谁差。

关于前两点,我是赞同的。但对第三点,存有一些疑问。

如果理解得没错,风格无高下,大致是说不管是浪漫、奇崛、豪迈、冲淡、高古、瘦硬……创作一副对联,如果都能在其中某一风格上苦心经营到极致,彼此之间是不分轩轾的。

但在文学发展历史上,以诗歌为例,从读者接受的角度而言,似乎走“正常风格”路线的诗人们更受欢迎,比如,大多数人,或者说大多数文学爱好者推崇李杜、陶渊明,总是甚于推崇黄庭坚、皮陆(皮日休陆龟蒙)、李贺这些人,李杜陶自不必言,在浪漫、沉郁与冲淡的风格上都趋于极致,然则黄庭坚诗歌的干瘦、皮陆的险怪、李贺的奇峭,差不多也触到了天花板。

何以我们更推崇前者?恐怕不仅仅是“读者喜好”四个字可以概括得全。对联与诗歌一样,如果承认它的文学性,我们就应为其“文学的美”负责,浪漫、豪迈等类似这些风格的作品,往往更能产生激荡人心灵的美感,而一旦走入死胡同,以走极端的形式追求险怪、奇诡、典重、露骨,即便将这些风格发扬到极致,不过是难以言状的佶屈聱牙,甚至恶心人,失去了大众视野中的文学美感,恐怕就落了下乘。我们喜欢唐诗胜于宋诗,缘何?唐诗豪迈大气,美在其中,宋诗枯燥寡味,说理太重。尽管从艺术创作的角度而言,宋诗的结构文法等并不逊于唐诗,但也难以挽回其整体成就低于唐诗的评价。在我看来,既然风格包含了作品中的气质、格局、风骨,自然也可以说是风格是有高下之分的。

想起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里面谈到山中老人自创了一门极其阴毒的“圣火令”武功,曾经让张无忌吃了大亏,但这门武功不过是剑走偏锋,和正统武学巅峰比起来,毕竟差了不少。书中说道:“张无忌深明九阳神功、挪移乾坤,以及武当派太极拳的拳理,圣火令上的武功虽奇,究不过是旁门左道之学而达于巅峰而已,说到宏广精深。远远不及上述三门武学。”

这当然不能作为什么论据,但其中的意思,想必相通。

再者,即便就同一种风格而言,比如浪漫主义,中国诗歌史上追求浪漫这一风格的作者不在少数,但何以又以屈原、李白“浪漫”的成就为最高?屈李的浪漫是浪漫,他人的浪漫同样也是浪漫,但由于屈李格局更大,他们的想象更为丰富,他们的语言表达能力更为突出,所以,他们的“浪漫”也就比别人的“浪漫”更“浪漫”一些。以此看来,同一种风格,由于作者功力的深浅不同,也会有高下之分,或者可以说,就同一风格而言,功力的深浅,决定了风格的高下。

对于对联创作而言,我想道理也是相通的。尽管我们需要各种对联风格“百花齐放”,但窃以为,过于险怪的风格,还是不要沉迷为好。

No.7

为“老干体”说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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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老干体”说话,是要冒风险的。因为在推崇“文学性”的创作者眼中,“老干体”的缺点实在太过突出。


我们主张对联创作要与中国古典诗词创作的精神气质相契合,比如要含蓄,话不能说“太白”,但“老干体”呢?偏偏爱喊口号,什么“深化改革全推进,开启伟大新征程”,合不合律且不说,这种口号标语式的句子扑面而来,确实难以让人感受到文学上的美感。


二则古典诗词讲究“意象之美”,比如“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一类,空灵幽美,给人不少回味与想象的空间;而我们的“老干体”呢?大抵形容词用得多,“XX大”“XX强”“XX新”几乎通篇可见,而仅有的几个所谓意象,也不过是丰碑、太阳一类,这样的句子能创造出好的意境来吗?恐怕李白重生、东坡再世也得“搁笔”。


再有,古典诗词创作还注重句法的腾挪、词语的择选,充分展示中国语言之美,你看那些大家,即便是同题诗,也写得各个不同、各有韵味。“老干体”可不管你这些,不管写什么题目,他们似乎有自己的“万能公式”,只需用少得可怜的几组词句来回“左手倒右手”,就可以创作一副对联——当然,几乎都是同一套路,看上去你记不住谁是谁、有啥特点。


总之我们说,“老干体”因为其创作的局限性,确实难以达到中国古典诗词对联的几点原则性要求。


但我仍要为“老干体”说几句“不合时宜”的话。其一,“老干体”对联里也有创作水平高低之分,有些“老干体”联作不乏对仗精工、语言整饬的,不可一概而论。其二,主要就其使用的语境与场合而论,有些地方,文学性表达未必就一定比“老干体”合适。


一个被大家广泛引述的例子是,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间,日本的朋友给武汉人民捐赠物资,包装箱上写的是“山川异域,风月同天”,还有给大连的物资包上写的是“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我们国人呢?用的多是“武汉挺住、武汉加油”,还有“家庭保持通风好,讲究卫生别乱跑”一类的标语。因为这种表达的差异,导致不少国人哀叹“文化亡矣”。


中国文化亡了吗?言过其实了。在我看来,这种时候“有文化的口号”固然恰如其分,但人民群众同样需要一些简单直白的表达,电视台要一个劲儿播“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没有字幕你可能都不知道在说啥。武汉人民要都打开窗户高喊“同气连枝,共盼春来”,你不觉得怪怪的吗?还真不如喊“武汉加油”提气。想想看如果你在村里挂一条横幅:“结庐在人境,心远疫自偏。”乡下的老百姓们正愁苦连天,还有心情去欣赏需要去查百度才能领会的文学之美吗?


当然,联友们肯定会说,标语毕竟是标语,可是对联是文学。我们要知道,对联最大的功用之一就是“实用”,对联从来属于大众文学,在一些场合需要老百姓“看得懂”。在这种时候,老干体有其实用的一面,我们也不宜将对联创作的门槛提得太高。


有一回,我去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参观,看见偌大的展厅里挂着一幅长联:


内兴国运,外振邦声,各族互爱,诸业同昌,千秋盛世千秋画;

远考兵书,近研文物,凡储必珍,群心共济,万象奇瑰万象辉。


馆中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群都要从这副对联下经过,从黄毛小孩到耄耋老人都有,在这样的场所,出现这样一幅尚属合律、将基本意思表达清晰的老干体对联,已是颇为不易。如若非要批判它“意境不足”“气息不稳”“言辞干瘪”,反倒显得有些吹毛求疵了——毕竟这样的场合不是风景名胜,你非要把一堆飞机坦克写得多么含蓄雅致,似乎也并非好主意。


反而言之,那种在历史悠久的风景区的大门口悬挂老干体对联的,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你能想象,在大雄宝殿门口杵着一副“树新风扬正气;歌盛世展宏图”的玩意儿吗?我只能说,但愿佛祖不会怪罪下来吧。


所以,让文学的归文学,让老干的归老干吧。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对大家都好——你别强迫我用老干体抒发性灵,我也不压抑你直着嗓子大声呼号的冲动——唯一的要求是,请别过线!

No.8

内容未必大于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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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式与内容之辩,原无必要。倘若要某人承认世间万物大多形式大于内容,大约要被千夫所指。


缘何?谁能逼视一个明星帅气的外表,打赌他一定内心充盈、安分守己?谁敢指着一幢华美的建筑,相信它一定坚如磐石、风雨不动?现实中被“打脸”的经历告诉我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例证俯拾皆是,而生活中,“形式主义”更是被苦其久矣的人们诟病不已。


无怪乎,人们大都认同“内容大于形式”,文学创作领域更不例外。六朝骈文推重藻饰、用典、声律及对偶技巧,所以常被后来的文学家所轻视,他们认为这些文章“徒有其表,未见其实”。


由是想到了对联创作。


当我们创作一副作品时,苦心孤诣地谋篇布局要让结构更加稳固,来回斟酌要让节奏有起有伏,挖空心思将对仗做到更加精工……难道,在形式上的这种执着,竟然意义不大?文学创作中,“形式”真就那么不堪吗?


这还真是一个天大的误解。


先从易中天先生的一段话说起。他说,所有的读者,艺术品的欣赏者,首先都是被形式震撼的,而不是内容。一个人看到一幅画,首先是被情调打动,然后才会去看画的是什么,这才有抽象画存在的意义。我理解易先生的意思,比如说,当一个人看到梵高的作品,可能先是被那些极具特色的颜色、线条这些“形式”所吸引,才会有接下来对其“内容”的遐想。


这个道理不难理解,但放之文学创作领域行得通吗?对对联这种对形式有着特别要求的文体而言,形式还真不一定小于内容。


首先,脱离了对联对形式的要求——字数相等、结构对称、平仄相对等,你无论创作出多么优美的句子,只能将其称之为“两行句子”,而不能称之为“对联”。从这个意义而言,没有形式,又何来内容?


台湾学者龚鹏程先生更是语出惊人,他说,“文学,除了形式,还是形式”。“宣称打破形式的文学运动者,如果他的意思是要废弃球场,独自裸奔于旷野,那么,结果显然十分荒谬”。


形式原本与内容就不可分割,而对联一旦充分利用形式上的优势,那么那些所谓的“限制性要求”就不再是桎梏,而可能变成联意表达的推进器。


一楼何奇?杜少陵五言绝唱,范希文两字关情,滕子京百废俱兴,吕纯阳三过必醉。诗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见古人,使我怆然涕下;

诸君试看,洞庭湖南极潇湘,扬子江北通巫峡,巴陵山西来爽气,岳州城东道崖疆。潴者,流者,峙者,镇者,此中有真意,问谁领会得来。


窦垿所撰的这副《岳阳楼联》,如若不是在形式上登峰造极,极尽铺排而又节奏明快、启承有序,哪能读来如此酣畅淋漓、一浇块垒?试问,谁又能用一首五言绝句的形式,写出如此恢宏的气势?


凭栏看云影波光,最好是红蓼花疏、白苹秋老;

把酒对琼楼玉宇,莫孤负天心月到、水面风来。


杭州市西湖“平湖秋月”景区这一联,如果不是在“自对”这一常用的形式上别出心裁,有怎能让节奏如此疏朗、意境如此开阔?


当下的对联创作者,其实写作时有意识无意识都在享用对联这种文体在形式上的各种“福利”,不论是以古文句法入联,还是借鉴《诗经》《楚辞》的语言节奏,抑或套用“四五”或“五四七”等经典句式,都在宣示一个道理:形式绝不仅仅是花架子。


每一位文学创作者,当他有所感要发时,都会根据自己的偏好去选择某种文体,而文体的区分,当然是就形式而言的——所以,当你选择用对联来抒发情感、描摹世情时,其实呀,你首先已经屈从于对联的形式规律了。

No.9

警惕对联创作的“语言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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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联是语言的艺术,我们写对联,总要琢磨如何写出漂亮的句子,反复推敲,有时为一两个字“捻断数根须”是常有的事。

但写得多了、手熟了,有时会不小心掉入一个陷阱:语言堕落。

何为“语言堕落”?我以为就是让写作变得平滑、俗滥、炫技,让语言变了味。大约有这样几种类型:一是重复使用某些“金句”,直到把“金句”变成“水句”;二是避不开陈词滥调,写作陷入套路化;三是为了别出心裁写一些看似很炫、实则不知所云的句子,不少新手在创作对联时会误入这一歧途。

说“堕落”有些言过其实,相比于抄袭、洗稿而言,“语言堕落”或许只是作者陷入创作瓶颈期的一种表现。

比如,在作品中反复使用某些句子,并非今人才有的。王水照先生在《苏轼评传》里说,苏东坡的作品中,单单“吾生如寄耳”这一句就重复出现了九次。当然,东坡先生是为了宣扬自己“寄寓”的人生观,我们今天写对联的“重复”,则避免不了“偷懒”或是“功利化”的嫌疑。

好些年前,我记得是重庆联友一散人率先在某次征联中使用了“一脉人文”四个字,这副联后来获了奖,大家都觉得这四个字典雅、文气。实事求是而言,在当时这四个字确实很能吸引眼球。但后来,“一脉人文”就开始泛滥了,“一脉人文开气象”“一脉人文,播火传薪弘大雅”“总会绵延一脉人文”“一脉人文追远古”……铺天盖地的“一脉人文”,逐渐将这四个字的内涵消解,让人很难再有为之“心中一动”的感觉。

不独“一脉人文”,对联创作中的“拿来主义”还少吗?你无法定义它为“抄袭”,但再好的词句,也经不起如此滥用。

语言堕落,还体现在我们习惯性地使用某些句式、结构或意象等,几乎不假思索就能给写作对象安排上一套框架。这一点,“老干体”首当其冲,不用告诉我要写什么,“…气象新”“…更辉煌”“…中国梦”“…千秋业”等等句式早就在那儿摆好了等着呢,请君入瓮,这一点不再赘述。至于“逢秋悲寂寥”“折柳送别”等这些传统的“关联场景”,我们更是用得多,当然客观而言,这一类“套路”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遗风”,即便用了,也并不需要大加苛责。我所警惕的,是作者在写作中没有自我的思考,顺手就将那些稳固的意象与含义化用进自己的句子,登高必“负手长啸”,临渊必言“清浊”,见菊花就说要归隐,说起梅花就是“洁身自好”,看见丁香就想起姑娘……这些句子写出来后,可能文辞清秀、像模像样,但实则迷惑性很大,因为句子的出炉没有经历“自我深思”,而只是在别人的框架中拼积木,这不也是一种“语言堕落”吗?

近年来,流连联坛日少,有时观摩联友们的大作,深感才人辈出,但偶尔也微感困惑——有些联,看不太明白。一副联,“看不懂”或者看得人晕晕乎乎,用典过多是其中一类,另一类则是造句颇为“奇幻”。偶然在联里看见“开元七级”“六道动乾坤”“虚荒紫陌向天歌”一类的词句,总觉得虚无缥缈,这一类语言大约是作者凭空造出来的,想要营造一种虚无的意境,但未免有“言不达意”之害。

由是观之,“语言堕落”的症结实则源于思维的惯性、惰性,当大家都爱“捡现成的”,创作终有一天将陷入僵化之境。如何走出“语言堕落”的陷阱?我以为无他,无非就是“少一点套路,多一点真诚”。

No.10

“复古”还是“革新”:十字路口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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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事传统诗词对联创作的人,今天已是少数。王国维先生说“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而今是小说家、散文家的天下,这是时势使然。

诗词对联尽管从未缺席,但因时异境迁,从事古典文学创作的,时常遭人攻讦,或是不理解。胡适先生当年明确提出“文学革命”,列了“不用典、不讲对仗、不模仿古人”等“八项规定”,按照这个标准,对联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至于今人,也不乏指责坚守古体诗词对联创作者“陈腐守旧”的。

网上有一则诗话记载:湖南名家熊东遨为某初学者改诗,以“离退”直白,谕之改为“解甲”。吾闻而笑曰:“彼非将军,如何解甲。离退虽直,意思恰当。如熊君所改,则酸气逼人矣。”

持此论者,更列举当今“守旧派”创作者作品中少不了“征骖”“浮槎”“丹墀”“泮池”“黉宫”一类字样,以为“脱离时代”“虚假不堪”。

遭致这些批评,旧体诗词对联创作者们,往往陷入一个两难的境地。

毕竟,历经数百上千年的发展,诗词对联创作形成了一套较为专业的语言系统,想要改进或者创新,说来容易做来难。

譬如古人诗云“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意境绝美。但今天的我们早已不用煤油灯,再无“灯花”一说,强而用之,确实失真;如若不用,“闲敲棋子电灯明”可否?一下子没了诗味吧。况且,半夜约着在电灯泡下下棋的场景已经少见,如今网络如此发达,还不如钻被窝里拿起手机打开QQ游戏,什么棋都有。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对联创作语言要不要革新?如何革新?我们见过一些成功的案例,比如以新诗句法入联的,雪舞麝梦题《柳》一联云:

多少年过去,我守着阳关,看你离开的方向;

东西客走来,谁停下脚步,折些伤痛的情怀。

这样的联,古时没有。用了新词汇、新句法,而且还能保持联的韵味,传达出动人的情感,很难得。

但这究竟只是少数,大部分有心革新语言的朋友,往往最后写成了“四不像”。比如前述批判“守旧派”的那位,曾被评为“十大新派作家诗人”,他的“新派诗”写得如何呢?不妨一观:

如梦令·四大名爹(新韵)

四大名爹牛了,红遍一时网络,谁敢惹他们?

堪称中国特色!骂过,骂过,空有一腔怒火。

作者还很是自鸣得意,说“'大俗即大雅’很有道理”。但稍通文墨的人看得出来,这样的语言浅白无味,与“新旧”已无关系。

这些年的一个大体观感,将新语言纳入传统创作,成功的案例着实不多。即便是雪舞麝梦本人,也只是将《柳》的写法当作一种实验,其联集中大多仍是“传统路数”。如同大部分创作者一样,他们因循明清以至民国佳联的路数,尽管不少人在句式、写法、题材上都有所创新,但整体而言,“复古”“袭古”仍是基本盘。网络上,我仅见过燕子王、王不二等寥寥数人常常尝试以“新语言”入联,并形成了一定的风格。

当然,“复古”不是贬义词,也绝非逆潮流而动,因为当今对联创作者亟需补上“学古”一课,才能一探古人联作的精微奥妙之处,尽量缩小与古人的距离。我们今天研究明清与民国对联,断然还没有达到宋人对唐诗的体悟那样深刻,因而离别开一派尚有距离。“习古”仍任重而道远。

但与此同时,新事物、新题材层出不穷,革新的使命也已经时不我待。中南民族大学教授王兆鹏先生说,我们提倡尽可能将语言和意象与现代社会结合,尽可能熔铸使用现代生活气息的语言。他是就诗歌创新而言的,但同样适用于对联创作。

站在“新与旧”的十字路口,对联创作的方向确实有些模糊。尽管我们知道答案是“最好是兼而有之”,但自觉的创作行动目前尚不成气候。

有时候,我们需要丢掉包袱的勇气。我记得某次外出,偶尔见到一本诗词杂志,看到《诗潮》杂志主编刘川写的几首小诗,兹录几首。

《赠友》云:开门看大江,入室翻微信。世上几多人,时遥又时近。

《室》云:桌上半包烟,床头一杯酒。室空人未归,钟在转圈走。

《忆当年看<水浒传>连环画》云:幼时知善恶,全靠小儿书。今日观人世,只当看插图。

《道士下山买玉溪烟》云:高声询店主,答之已断货。买瓶烧酒吧,山上雪将落。

这些小诗固然成不了主流,这样的写作也需要承担风险,但仔细品读玩味,还真是用当代语言写出了当代人的生活、情趣,别有一种风味。

我们的对联创作,可否也会出现这样一些新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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