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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如艺│古典主义草书最后一曲绝唱|祝枝山|书法|傅山|前后赤壁赋|王铎

 丙午风云abc 2022-06-09 发布于河北

苏海强/文



祝枝山草书《摸鱼儿》词立轴及谢稚柳题签。

他可能是书法史上最丑的人。因长相奇特,他经常自嘲丑陋;或因为丑,他在电影《唐伯虎点秋香》里经常被风流潇洒的唐伯虎戏弄于股掌之上。

然而,他丑的外表下,却有一个美的灵魂。他是明代著名书法家、明代“江南四才子”之一、他的草书被人称为:“天下无双” ”国朝第一”。

他叫祝允明,号枝山,因做过应天(今南京)府通判,人称祝京兆。

那么,“国朝第一”“天下无双”的他的草书,在历史上究竟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我们不妨顺着这帧《摸鱼儿》词立轴,去找找他在书法史上的坐标。

这帧《摸鱼儿》词立轴,草书,纸本,纵72.2厘米,横26.3厘米 ,署名“枝山”,钤有”枝指道人“朱文方印、“祝允明印”白文方印。右下角盖有吴湖帆鉴藏章“湖帆审定”朱文方印。右上角曾有谢稚柳裱边题签:“祝枝山书摸鱼儿词。稚柳题。”



《摸鱼儿》词立轴吴湖帆鉴藏印。

先来欣赏一下这首词作:

并轻舟,与君商话,且收掌中钩钓。天空水阔风光美,摸得鱼儿多少。却堪笑,痴呆老,得鱼又向波中倒。钓还有道,在不浅非深,莫迟休急,更要收纶早。还闻说,此处越兵来到,亡吴踪迹堪吊。只今淡水清如玉,还是越池吴沼。君且道:人间世,功名争似安闲好。且开怀抱,便鲜煮肥鲈,满倾香酒,万事醉都了。

苏台即姑苏台,故址在今苏州南郊姑苏山上,位于石湖风景区,西依上方山,东濒石湖,山水相间,环境绝佳。公元前505年,姑苏台始建于吴王阖闾,后经夫差续建,历时五年乃成。建筑极华丽,规模极宏大,耗资庞大,以供吴王夫差奢靡、娱乐。就在吴王夫差花天酒地、穷奢极欲的时候,卧薪尝胆的越王勾践占领吴国城池。吴王夫差逃至姑苏山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求和未成,无奈自刎而死。姑苏台被越兵付之一炬,成为一片废墟。

两千余年后,明世宗嘉靖二年癸未(1523年)三月,祝枝山用八个词牌,为苏台八景填词八阙,即“苏台八咏小词”:《蝶恋花·虎阜晴岚》《点绛唇·苏台夕照》《八声甘州·上方春色》《忆秦娥·包山秋月》《摸鱼儿·越溪渔话》《忆王孙·甫里帆归》《西江月·横塘晓霁》《尾犯·寒山晚钟》,这首《摸鱼儿》词就是其中之一《摸鱼儿·越溪渔话》。

在《摸鱼儿》词中,作者描绘了一幅和渔翁对话的场景:越溪上,风光优美,天高水阔。作者将自己的游船和渔船并拢,对渔翁说,请收了手中钓竿,我们说说话吧。见作者问钓鱼收获,这渔翁真是笨拙老迈得可笑,他竟然把钓上来的一篓鱼又全部倒进了河里。末了,他还津津乐道说起了钓鱼的道来。他说,下钓要选择河水不深不浅的地方,起竿不能太迟疑也不能太急躁,时机要把握得恰到好处。作者插话道,听说越王勾践的军队曾打到这里,这里还有吴国灭亡的遗迹可供凭吊。但现在这里早已物是人非,哪还有当年帝王功业的丝毫遗迹?只剩下越溪的这一汪清水依然如碧玉一般澄澈。渔翁却说,人生在世,那些功名富贵怎比得了平安逍遥。我只管放开怀抱,吃着刚煮的鲜美鲈鱼,喝着满杯的醇香美酒,不醉不休,至于那万千鸟事,都让它们见鬼去吧。

这阙《摸鱼儿》以两人对答成词,有描写,有叙述,有议论。既有人物形象刻画,又有人物心理描写,还有故事情节铺排。虽是词,但像散文,也像小说。通过人物各具身份的对话形成对比——一个纠结于功名的作者和一个放浪于山水的渔翁的对比,人物形象呼之欲出,词意暗含其中。词的开头是作者笑渔翁“痴呆老”,词的结尾却是渔翁笑作者“看不穿”。通过对话的深入,作者隐隐有了一种临渊羡“渔”的况味,从而流露出一丝归隐的情愫。

据日人藤原有仁《祝允明年谱》载,明孝宗弘治十七年甲子(1504年)秋,四十五岁的祝枝山书《咏苏台八景小词》;明世宗嘉靖二年癸未(1523年)三月,六十四岁的祝枝山作《苏台八咏小词》。《咏苏台八景小词》和《苏台八咏小词》文字虽略有不同,其实说的是同样的八首词作。据此不难推断,这八首小词应为祝枝山得意之作,因为“得意”,他一生曾多次书写;这八首小词应作于1504年秋或稍早时候。

祝枝山十九岁中秀才,五次参加乡试,才于明弘治五年(1492年)33岁那年中举。此后,他七次会试不第,便干脆绝了科举念头,以举人选官。在正德九年(1514年)55岁那年,授为广东兴宁县知县。嘉靖元年(1522年)63岁,转任为应天(今南京)府通判,一年后64岁时称病还乡。

以上可知,45岁时正是祝枝山执着于科场试图考取功名而反复不得的时候,《摸鱼儿》词表达的正是其时对科举“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矛盾心理。

祝枝山草书变化多端,即使时隔三、四年书写相同内容,面目也会有变化。清人王澍就曾说:“有明书家林立,莫不千纸一同。惟祝京兆书变化百出,不可端倪。”为此,我们不妨比对一下祝枝山书于43岁的草书《前后赤壁赋》、书于48岁的草书《宋玉钓赋》、书于61岁的草书《自书诗卷》、书于63岁的草书《荔枝赋》的区别,以推测这帧《摸鱼儿》词立轴大致的书写时间。



祝枝山草书《前后赤壁赋》(局部)。

通观祝枝山43岁的草书《前后赤壁赋》,起笔多方笔,大量将笔画缩短成点,通篇以点、短线、直线为主。画面震撼,让人看到的是密雨惊风、飞砂走石;节奏强劲,让人听到的是擂鼓敲钟、黄钟大吕;情感激越,让人感受到的是激情澎湃、神采飞扬。欣赏这帧《前后赤壁赋》手卷,就像欣赏贝多芬《命运交响曲》。隐现的是祝枝山在科场屡试不第、屡败屡战时期放旷不羁、不屈不挠的人生。





祝枝山草书《宋玉钓赋》(局部)。

从43岁到48岁时,又是五年过去,科场屡战屡败的祝枝山,显然已没了五年前的锐气。这在草书《宋玉钓赋》中表现为,圆笔增多,曲线增多,点和短线减少,线条力度明显趋弱。而且,笔画与笔画间、字与字之间略显拖泥带水的牵丝增多,显示出其时祝枝山对科场的厌弃以及由此表现出来的人生疲态。



祝枝山草书《自书诗册》(局部)。

61岁的祝枝山,已在七品县令任上摸爬滚打6年,兢兢业业的工作却因不善也不愿阿谀逢迎而不得上司赏识,官场的蝇营狗苟应已渐次看透,人生渐至达观。这一年的草书《自书诗册》中,四十多岁时以点、短线、直线为主的特征已被以长线、曲线为主所取代,先前的那种节奏感劲爆的特征也已被韵律感十足的特征所取代,先前紧致的笔道也变得松弛。





祝枝山草书《荔枝赋》

64岁,这一年,祝枝山告老还乡。没了官场的纷纷扰扰,没了俗事的牵牵绊绊,祝枝山在书法上好像迎来了第二春。表现在这一年书写的草书《荔枝赋》上,仍延续了61岁《自书诗册》长线、曲线为主的特征,但用墨更加清朗,行笔再趋劲健,气息更加温淳。

由此,笔者推断,这首《摸鱼儿》词虽作于祝枝山45岁前后,但这帧《摸鱼儿》词立轴,应该书写于他64岁称病还乡之后。其时,祝枝山心里已经彻底悟出了老渔翁“功名争似安闲好”“万事醉都了”的深意,万千鸟事已经抛开,功名富贵已然放下。故其笔下,既不拘泥于运笔的中锋侧锋,也不胶着于用墨的轻重浓枯。而是随意所适,纵横自如,修短随化。非常自然地以笔画粗细和墨色浓枯形成节奏,以几乎清一色、或长或短的曲线形成韵律。故此作虽是草书,却无半点汪洋恣肆的张扬,反有几丝云淡风轻的闲雅。如果说,词中渔翁的那种“万事醉都了”的洒脱,还只是作词之初祝枝山的一个梦。那么,书写此作时,祝枝山成了渔翁,渔翁就是祝枝山,这种洒脱也已成了他的一种自然本能。而当年的那种临渊羡“渔”心理,已幻化成此时的满纸鱼悦。看着那一根根或粗或细的线条,我们又安知那不是一尾尾欢快游动着的鱼?

明代书法大致分为三个时期:

初期,以“馆阁体”为关键词。刚得天下的朱明王朝为加强统治,极力推崇孔孟之道、程朱理学。由于思想受到钳制,以笔画停匀、结构周正、墨色乌光、一字万同为特征的馆阁体风行一时。沈度、沈粲时为显贵,馆阁体祖师沈度更被皇帝赞为“我朝王羲之”,不会馆阁体的士子甚至“官途”无望。士子们为求仕进,纷起效仿,致使这一时期的书法整体表现为僵化呆板、平庸俗气,几无艺术审美可言。

中期,以“个性”为关键词。明代中叶,社会日趋稳定,文人士大夫冲破“理学”的禁锢,开始追求个性解放,以“致良知”“知行合一”为宗旨的王阳明“心学”应运而生。与此相应,书法家们主体精神觉醒。他们在继承魏晋、唐宋诸家的同时,开始追求个性意趣,书法由此向艺术回归。陈献章、祝枝山、文征明、唐伯虎、王守仁、王宠等人成为其中代表人物,文征明的 “吾以此自娱,非为人限”,唐伯虎的“神时独游天地外”之主张,无不强调自我,张扬个人主体精神。

晚期,以“浪漫主义”为关键词。明万历年后,资本主义在社会萌芽,思想解放成为潮流,“心学”与市民意识融合,加上西方传教士的到来,冲破传统权威、反对教条主义成为晚明社会新风尚。受此影响,晚明书法呈现出浪漫主义特征,书风“尚态”。随着高堂大构的明式建筑的发展和纸、绢等材料制造的进步,书法创作也有了三大变化:书写由“坐着写”变为“站着书”、形式由“小尺幅”变为“巨轴书”、欣赏由“掌中读”变为“壁上观”。董其昌、王铎、张瑞图、黄道周、倪元璐、徐渭、傅山等成为这一时期的代表书家。

书法史上,有着帖学和碑学的区分。按照通常的说法,碑学一指研究、考证碑刻的时代、体制、源流、文字和拓本真伪的学问,始于宋代,如欧阳修撰有《集古录》、赵明诚撰有《金石录》、郭宗昌撰有《金石史》。二指崇尚碑刻的书法派别,起源于清嘉庆、道光间,经郑燮、金农发其机,阮元导其源,邓石如扬其波,包世臣助其澜,始成巨流。如马宗霍在《书林藻鉴》卷第十二综述中就说:“嘉道以还,帖学始盛极而衰,碑学乃得以乘之。”

笔者以为,碑学书法真正“发其机”者当属明末王铎、傅山诸公,而让他们“发碑学书法之机”则是明末文人篆刻的兴起。白谦慎先生在其《傅山的世界》里就说出了文人篆刻对书法的影响,他认为傅山笔下的涨墨现象就来自文人篆刻追求金石气的影响。

白谦慎所说的金石气,正是碑学书法区别于帖学书法书卷气的典型特征。窃以为,从这个意义上说,碑学书法的概念应该由“崇尚碑刻的书法派别”改为“崇尚金石碑刻的书法派别”。因为,如果把碑学局限于碑刻,则势必将殷商甲骨、三代吉金等金石气十足的文字,排除在碑学书法之外。显然,这种提法是不全面的。由此也可知,康有为、马宗霍、张宗祥、沙孟海等人关于碑学书法或为北碑、或为北碑和秦篆汉隶碑刻、或为北碑唐碑的说法,显然太过胶著于一个“碑”字了。

在以上描画出的书法史坐标图中,我们不难发现,祝枝山的坐标点处于帖学行将衰微、碑学即将萌芽的模糊地带。只是,所处地带虽然模糊,他在书法史上的地位却是清晰的。愚以为,祝枝山是继张芝、王羲之、王献之、孙过庭、张旭、怀素、黄庭坚等人以来的又一位草书大家。他之后,虽然还有王铎、傅山凭草书成就可以进入“草书十大家”行列,但是,王铎、傅山及其后的草书大家的草书,无不融入了金石气,已不是纯帖学意义上的草书。

如果把纯帖学意义上的草书称为古典主义草书,那我们完全可以说,祝枝山草书,是古典主义草书的最后一曲绝唱。而这帧历劫数百年得以流传至今的《摸鱼儿》词立轴,无疑是这曲绝唱中的一个重要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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