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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形而上学、“伪中国哲学”、中国哲学

 博采精取 2022-06-10 发布于广东

壹 西方形而上学之生住异灭

西方形而上学之生住异灭,正是西方哲学史。所谓“生住异灭”,借用佛学用语,说明产生、发展、变异、消灭之过程。西方形而上学之生住异灭:生于古希腊哲学,住于中世纪上帝信仰,异于近代西方启蒙与科学,灭于现代西方哲学。

所谓哲学,生死之学。人有生死,人生有限;死后之永生,就是人生抗拒死亡的希望,也是人生安身立命的根据。死后之永生,寄托于超越之永恒,这就是西方哲学的传统

西方哲学的传统,专注于超越之永恒。这种哲学,基于现世世界与超越世界的二元划分,并专注于超越之永恒。这种二元划分,不但使人保有一种超越的希望,而且可以追求超越之永恒。这种超越之永恒,可以寄托死后之永生。

基于现世-超越的二元划分,并专注于超越之永恒,就是所谓形而上学(Metaphysics)。西方哲学史,就是西方形而上学之生住异灭

一、生——古希腊哲学

1.现世-超越的二元划分

西方形而上学,生于古希腊哲学。所谓形而上学,翻译自Metaphysics。Metaphysics本身,被用以描述亚里士多德的著作。在古希腊,Metaphysics这个称谓还比较晚出;但这个称谓所指称的内容,却一直是古希腊哲学的主题。

形而上学的基本特征,基于现世-超越的二元划分,并专注于超越之永恒。柏拉图以为,“有两个王,一个统治着可知世界,另一个统治着可见世界”;“哲学家是能够把握永恒不变事物的人”。[1]

基于可见世界(现世)-可知世界(超越)的二元划分,并专注于永恒,这就是形而上学的基本特征。形而上学于是也被称为“柏拉图主义”。

2.永恒信念、本体论、认识论

形而上学追求超越之永恒,就必须回答关于超越之永恒的三个问题;关于这三个问题的答案,就构成了形而上学。如下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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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是否存在?这是超越之永恒的基本前提。罗素以为,在《荷马史诗》中,有一些超越神祇的“冥冥的存在”[2],也就是“shadowy beings”;这些“shadowy beings”,隐含了一种永恒信念。

基于永恒信念,就可以认定永恒存在;永恒既然存在,那么永恒是什么?爱智慧的古希腊人探寻永恒之beings,古希腊哲学也就产生了。在荷马时代所奠定的永恒信念,成为了古希腊哲学的源泉

永恒之beings,一开始被称为始基,后来也被称为实体、理念。这些beings,作为“永恒是什么”的答案,可以称之为本体论。而本体得以确定,探讨如何认识并通达本体,就是认识论。永恒信念、本体论、认识论,就构成了形而上学

二、住——中世纪上帝信仰

1.形而上学与上帝信仰

西方形而上学,生于古希腊哲学,住于中世纪上帝信仰。源于永恒信念,古希腊哲学的主要热情,在于探寻并论辩永恒之本体。一旦上帝被确定为唯一的永恒本体,本体的论争也就随之结束,形而上学转变为上帝信仰。

上帝被确定为唯一的永恒本体,上帝信仰也就成为了唯一正确的哲学。这种上帝信仰仍然是一种哲学,但却是被认同为真理的哲学;这种作为真理的哲学,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

上帝信仰保留了形而上学。上帝本身,保留了形而上学的永恒信念、本体论;认识并皈依上帝,也保留了形而上学的认识论。上帝信仰,保留了形而上学的永恒信念、本体论、认识论。西方形而上学,住于上帝信仰

2.现世与来世的冲突

西方形而上学,住于中世纪上帝信仰。在上帝信仰中,现世与来世的冲突,就源于形而上学现世-超越的二元划分

基于现世-超越的二元划分,形而上学专注超越;在现世与来世的冲突中,上帝信仰强调来世。人有原罪,只有借助上帝的拯救才能得救;追求现世的幸福,这不但是对信仰的公然侵犯和挑战,而且是明显的狂妄和无知。

“当地上幸福终于再临的时候,渴望来世的殷切才逐渐地减弱了。”[3]由寄托来世转而关注现世,这不但是对上帝信仰的反抗,而且是对形而上学的反动。西方形而上学,住于中世纪上帝信仰,同时却也隐含了形而上学之异——异于近代西方启蒙与科学。

三、异——近代西方启蒙与科学

1.启蒙与科学

近代西方的启蒙,肇始于文艺复兴,继之以宗教改革。上帝的信仰寄托于来世,但自文艺复兴以后,人逐渐趋向于追求现世的幸福。追求现世的幸福,就是对宗教信仰的反抗。

宗教信仰宣示:人有原罪,只有通过教会的救赎才能于死后进入天堂。由于教会握有通往天堂的金钥匙,于是取得了对于人的统治地位。在“人-教会-上帝”的宗教信仰中,人有原罪而自卑,同时被教会所压迫。

人有原罪,因为人本身就是有限的;相对于上帝完美的善,有限之人永无企及之可能。但是,作为完美的善的上帝,却为何要给人以原罪?这显然不是上帝的恶作剧。作为完美的善的上帝,能够给予人足够的恩惠;凭借上帝的恩惠,人可以直接与上帝相沟通,而不必通过教会这一途径。[4]

人可以通过自身实现救赎,于是就可以反抗教会的统治。基于“人-上帝”的信仰,反抗“人-教会-上帝”的宗教信仰,这就是宗教改革。经过了宗教改革,教会的势力被大大削弱。

基于“人-上帝”的信仰,实现对“人-教会-上帝”的宗教改革,人不但得以摆脱教会的控制,而且得以在精神上洗刷原罪。在上帝的恩惠中,人变得开朗而自信。人逐渐摆脱中世纪宗教所导致的黑暗,这就是所谓的“启蒙”

人既变得开朗而自信,笛卡尔于是能够提出“我思故我在”。“我思故我在”,人可以进行独立的思考;这种思考,基于“人-上帝”的信仰,指向“人-自然”。在人与自然之间,人进行独立的思考,追求于自然之中获取确切的知识。这种努力的成果,就是“科学”

启蒙与科学,相辅相成。启蒙的精神,以现世反动来世。科学指向“人-自然”,而人与自然本身就是现世。科学,是人在现世的事业,这不但是启蒙的成果,而且是启蒙的深入。

启蒙与科学,启蒙是人在现世的觉醒,科学是人在现世的事业。科学的发展,不仅代表了人在现世的成就,而且提升了人在现世的地位。借助科学的成就,人也最终能够取代上帝,成为现世的主人。人借助科学取代上帝,这是启蒙之完成

2.科学与形而上学

科学脱胎于形而上学。基于“人-自然”,科学以自然为本体,并以理性为认识途径[5],这脱胎于形而上学的本体论与认识论;科学追求于自然之中获取确切之知识,这也隐含了永恒信念。

科学脱胎于形而上学,包含了形而上学的永恒信念、本体论、认识论。但是,科学的精神是现世的,这决定于人与自然本身就是现世。科学是人在现世的事业,这不但与上帝信仰的来世相反,而且与形而上学的超越相反

形而上学的建构,基于现世-超越的二元划分,并专注于超越;上帝信仰的来世,植根于形而上学的超越。科学是人在现世的事业,这不仅是启蒙的成果,而且是启蒙的深入。科学的现世,不但能够颠覆上帝信仰的来世,而且能够否定形而上学的超越

四、灭——现代西方哲学

1.现世的非形而上学

近代西方启蒙与科学,最终导致了上帝之死。形而上学基于现世-超越的二元划分,但科学的现世最终否定了形而上学的超越。现代西方哲学,于是只能基于现世的非形而上学。西方形而上学之生住异灭,灭于现代西方哲学

现世的非形而上学,告别了形而上学,形而上学也已经成为了历史陈迹。但是,形而上学却如幽灵一般,依然盘踞在哲学之领域。这源于自古希腊以来深沉的永恒信念,也缘于长久以来归依超越与来世的习惯。

清除形而上学的幽灵,就是“逻辑分析哲学”与“解构主义”的主要任务。逻辑分析哲学,注重对所谓概念或命题进行澄清。解构主义,则直指自古希腊而来的永恒信念,以及与永恒信念相关的本质、真理、体系等观念。

解构主义直指自古希腊而来的永恒信念,对形而上学进行解构。这与其说是一种破坏,不如说是为新的重构扫清障碍。德里达说:“它是一种肯定,一种投入,也是一种承诺。”[6]

2.无家可归

现世的非形而上学,决定了无家可归的状态。形而上学的超越与上帝信仰的来世,就是传统的归依之所。现世的非形而上学——缺失来世与超越——决定了无家可归的状态

近代西方启蒙与科学,最终导致了上帝之死,人于是成为了现世的主人。柏格森说:“面对创造的伟大事业——这一事业是一切的根源并在我们眼前完成——我们感觉到自己也是这一事业的参与者,是作为我们自己的创造者。”[7]柏格森强调人的直觉与行动,欢呼人在现世的自由行动。启蒙以来,人的自信与乐观,在柏格森这里达到了顶峰。

但是,这种自信与乐观,几乎就是盲目的。上帝死了,人虽然可以自由地行动;但如萨特以为,这带给人的却不是幸福与喜悦,而是无助与惶恐[8]。这种无助与惶恐,就是“存在主义”所揭示的无家可归的状态。

那么,人是否能够重回上帝?加缪借助西绪福斯(Sisyphus)的神话宣称:“登上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人的心灵。应该设想,西绪福斯是幸福的。”[9]身处现世,已经不关乎意愿,而是事实本身;即便在现世之中徒劳无功,也不愿意再回到来世。

现世的非形而上学,告别了形而上学,决定了无家可归的状态,这就导致了所谓哲学终结与信仰危机。基于现世的非形而上学,如何使人有所归依而安身立命

3.“后启蒙”时代的个体自由

近代西方的启蒙与科学,最终导致了上帝之死;上帝死了,这是启蒙之完成,西方于是进入启蒙之后的“后启蒙”时代。“后启蒙”时代,人成为了现世的主人,同时却陷于现世的无家可归。延续启蒙的趋向,追求个体自由,这是“后启蒙”时代的个体自由

上帝死了,人既然成为了现世的主人,于是就可以追求现世之中的个体自由。追求现世之中的个体自由,这本身就是启蒙的成果;这种自由,就是摆脱上帝束缚的解放的喜悦。

近代西方启蒙与科学,相辅相成。“后启蒙”时代,科学的工具理性,甚至把人变成为工具;科学的工具理性,控制了人本身,成为了个体自由的桎梏。反抗科学的工具理性,追求个体自由,这是摆脱科学束缚的解放的喜悦。

追求个体自由,反抗上帝与科学,这是解放的喜悦。这种解放,如果比照上帝无所不能,那就是放纵。虽然如此,面临无家可归的痛苦,放纵却也可以是忘却的麻醉。“后启蒙”时代的个体自由,是反抗上帝与科学的解放的喜悦,也可以是对于无家可归的忘却的麻醉。

“后启蒙”时代的个体自由,是解放的喜悦,也是忘却的麻醉。解放的喜悦,可能导致放纵;忘却的麻醉,可能导致幻灭。放纵与幻灭,不仅不能克服无家可归,反而沦陷于无家可归。“后启蒙”时代的个体自由,是启蒙的成果,却也是“后启蒙”时代的灾难

4.现代西方哲学的生存论

现世的非形而上学,告别了来世与超越,决定了无家可归的状态;延续启蒙的趋向,追求个体自由,却是“后启蒙”时代的灾难。基于现世的非形而上学,关注人在现世的生存,这就是现代西方哲学的生存论

西方形而上学之生住异灭,灭于现代西方哲学。形而上学,是西方哲学的传统;现代西方哲学的生存论,告别了形而上学,也就割裂了传统。古希腊的城邦,已经是遥远的回忆;缺乏传统的主张,也难以得到认同。现代西方哲学的生存论,基于现世的非形而上学,不但显得生疏,而且还茫然失措。

人在现世的生存,克服无家可归的状态而使人有所归依,这不但是对于生存论的期待,而且就是生存论的承诺。海德格尔的生存论,基于“现象学”的建构,试图回应这种期待;但海德格尔同时宣称,这种期待仍然在路途之中

西方形而上学之生住异灭,灭于现代西方哲学。现代西方哲学的生存论,由解构走向重构,路途崎岖。在西方,形而上学的传统足够久远,传统断裂的危机也就足够深重。

贰 比附西方形而上学的“伪中国哲学”

一、西方形而上学在中国

西方形而上学在中国,被认定为哲学本身之定义。依据这种哲学定义,来建构所谓“中国哲学”,也就是以西方形而上学为范式,比附西方形而上学

西方形而上学,是西方哲学的传统;现代西方哲学,则告别了形而上学。如本书上篇已述,西方形而上学源于一种永恒信念,包含永恒信念、本体论、认识论。本体论与认识论,是形而上学的理论;形而上学的理论转化为人生观,还需要人生哲学的建构

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以为,“哲学”包含“宇宙论”、“知识论”、“人生哲学”等。[10]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以为,“哲学所包亦甚宽,如形而上学、认识论、人生哲学皆属之”[11]。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以为,“哲学包涵三大部”,即“宇宙论”、“人生论”、“知识论”。“此三分法,自柏拉图以后,至中世纪之末,普遍流行;即至近世,亦多用之。哲学之内容,大略如此。”[12]

所谓哲学,胡、梁、冯三先生,措辞略异但意见一致。所谓哲学,应包含本体论、认识论、人生论;这种哲学,其实就是西方形而上学。诸先生将西方形而上学等同于哲学本身,西方形而上学就被认定为哲学之定义。依此定义来建构“中国哲学”,也就是以西方形而上学为范式,比附西方形而上学

中国哲学,迥异于西方形而上学。西方形而上学寄托于超越之永恒,中国哲学则追求现世之永续。中国哲学的主张,传承积淀为传统;植根于传统,中国哲学的主张与行动一致,就是人生观。以西方形而上学为范式——也就是以本体论、认识论、人生论为范式——建构所谓“中国哲学”,正是比附西方形而上学;比附西方形而上学的“中国哲学”,也就背离了真正的中国哲学,是“伪中国哲学”

“伪中国哲学”,以西方形而上学为范式,也就认同了西方中心主义,这是西方文化殖民的结果。与此同时,现代西方哲学,却也告别了形而上学;“伪中国哲学”,停滞于比附西方形而上学,并不具备现代世界哲学的价值

二、民国新宋学——“伪中国哲学”

比附西方形而上学的“中国哲学”,是“伪中国哲学”。民国新宋学,据以宋明道学比附西方形而上学,正是“伪中国哲学”之典型

在科玄论战中,张君劢提倡“新宋学”,也就是据以宋明理学比附西方形而上学。孙文主义之“伪道统”,是政治上的反动;新宋学的主张,能够迎合这种政治的要求和需要[13]。返于宋明道学,可以为孙文主义提供理论支持,这是政治上的需要;据以宋明道学比附西方形而上学,可以成就理论之新,也能够激发学者的兴趣与热情。自政治而思想,新宋学的建构,于是成为风气[14]。

冯友兰云:“西洋所谓哲学,与中国魏晋人所谓玄学,宋明人所谓道学,及清人所谓义理之学,其所研究之对象,颇可谓约略相当。”[15]而冯先生欲以建构之“新理学”,“要经过维也纳学派的经验主义而重新建立形上学”[16]。但是,维也纳学派的主题,却是解构形而上学。

熊十力则以为,“必有建本立根之形而上学,才是哲学之极诣”[17];《新体用论》“针对西洋哲学思想以立言,而完成东方哲学的骨髓与形貌”[18]。吕澂或致书云:“如玄哲学、本体论、宇宙论等云云,不过西欧学人据其所有者分判,逾此范围,宁即无学可以自存,而必推孔、佛之言入其陷阱?此发轫即错者也。”[19]

民国新宋学,据以宋明道学比附西方形而上学,是“伪中国哲学”。“伪中国哲学”,背离了真正的中国哲学,是西方文化殖民的结果。民国新宋学,作为“伪中国哲学”,同时却也标榜所谓中华道统;民国新宋学,在精神上“阳中阴西”

民国新宋学,是“伪中国哲学”,在精神上“阳中阴西”。大陆解放后,民国新宋学遗存于港台地区,是为“港台新宋学”。 港台新宋学沿袭民国新宋学,也就因袭了“伪中国哲学”、“阳中阴西”的特征

三、破除“伪中国哲学”

港台新宋学在大陆,沿袭港台新宋学、民国新宋学,也就因袭了“伪中国哲学”、“阳中阴西”的特征。“伪中国哲学”,比附西方形而上学,不仅导致了精神上的自我矮化,同时也并不具备现代世界哲学的价值

“伪中国哲学”,以西方形而上学为范式,也就认同了西方中心主义;认同西方中心主义,也就接受了西方文化殖民。“伪中国哲学”本身,就是西方文化殖民的结果,这就导致了精神上的自我矮化。

“伪中国哲学”,比附西方形而上学;现代西方哲学,则告别了形而上学。“伪中国哲学”的视域停留于西方形而上学,也就停滞于西方二十世纪之前。这种视域的停滞,就导致了“伪中国哲学”本身并不具备现代世界哲学的价值。

确立中国文化自信,一破一立,破除“伪中国哲学”,确立真正的中国哲学。宋明道学之道统,阳儒阴佛,是“伪道统”;港台新宋学在大陆,阳中阴西,是“伪中国哲学”。中国哲学精神,在于家国天下之永续;家国天下之永续,传承至今,继往开来。植根于家国天下之永续,这是中国哲学的方向,同时也就是中国文化自信

叁 基于家国天下的中国哲学

所谓哲学,生死之学。人有生死,生为有限、死则无限,哲学探究死后无限之生。死后无限之生,即死后之永生,这是有限之生抗拒死亡的希望,也是有限之生安身立命的根据。

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并行而不相悖”[20]。于死后之永生,西方形而上学寄托超越之永恒,中国哲学追求现世之永续。永恒与永续,都是无限但却并不相同。永恒基于超越,是超越时空的无限;永续植根现世,是现世时空的无限,也就是家国天下之永续

西方形而上学寄托超越之永恒,源于一种永恒信念;中国哲学追求现世之永续,则源于“绝地天通”。西方形而上学与中国哲学,其精神上的差异就决定了主题与方法的不同。如下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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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托于超越之永恒,西方形而上学的主题,基于现世-超越的二元划分,建构本体论与认识论;建构本体论与认识论,其方法为理性思辩,即通过理性思辩来建构理论体系。追求现世之永续,中国哲学的主题,就在于群己之间,个人于社会之中修齐治平、永垂不朽;群己之间,其方法为述而不作,述而不作的传承造就了传统与历史。

中国哲学在群己之间的事业,主张与行动一致,就是人生观。形而上学的理论转化为人生观,则需要人生哲学的建构。群己之间,述而不作的传承积淀为传统,传统积淀为内在的自觉,内在的自觉转化为积极的行动。在西方形而上学,形而上学的理论是人生观的源头;在中国哲学,人生观植根于传统之中

中国哲学述而不作,注重传承;西方形而上学理性思辩,注重创新。理性思辩,是西方形而上学的方法,同时也是理性思维的方法。基于述而不作的传承,结合理性思维的方法,就是基于传统的创新

一、现世之永续

1.“绝地天通”与“如神在”

中国哲学专注于现世,这源于“绝地天通”。“古者民神不杂……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21]

“绝地天通”,民神不杂;神因依于民,因民而设,依民而祭。先贤前哲有功烈于民者、天地山川有利用于民者,可入于祀典。“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扞大患则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为明质也;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泽,所以出财用也。非是,不在祀典。”[22]

“绝地天通”,民神不杂。“子不语怪力、乱神。”[23]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24]神因依于民,依民而祭。“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25]

墨子“明鬼”,指向天下治乱,则出于“神道设教”[26]。天下之乱,何以然也?“则皆以疑惑鬼神之有与无之别,不明乎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今若使天下之人偕若信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则夫天下岂乱哉!”[27]

“绝地天通”,专注于现世;基于现世,并不存在超越于现世的“神在”世界。神因依于民,是不同于“神在”信仰的“如神在”;“神在”信仰指向于神,“如神在”则指向于人。“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28]“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29]

“绝地天通”专注于现世,“如神在”指向于人;“绝地天通”与“如神在”,专注于现世之人生。现世之人生,奠定了中国哲学的基本精神

2.现世之永续

中国哲学关注现世之人生。基于现世,如何可能有其死后之永生?基于现世之人生,死后之永生,就在于现世之永续。现世之永续,就是中国哲学的精神。

现世之永续,是基于现世的无限,也就是在现世之中时空不断延续的无限。这种现世的无限,是空间上的家国天下,是时间上的历史传承。有生之年,在家国天下中造福于民,就能够于死后永垂不朽

在空间的家国天下中,造福于民,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齐治平,就是有生之年的事业。修齐治平,身是“己”、家国天下是“群”;修齐治平,就是“己”在“群”中的事业。中国哲学的主题,就是“群己”之间的事业。

在时间的历史传承中,永垂不朽,就是历史之永续。述而不作的传承,造就了传统与历史;群己之间的事业,基于传统与历史,达成现世之永续。述而不作,注重传承。中国哲学的方法,就是述而不作。

现世之永续,是家国天下之永续;群己事业与述而不作,造就了现世之永续。中国哲学关注现世之人生,践行修齐治平,追求现世之永续。这种现世之人生,既包含了有生之年的事业,也包含了死后之永生

二、社会与个人(群己)

1. 社会与个人(群己)

中国哲学的主题,就是“群己”之间的事业。传统的“群己”,按照现在约定俗成的称谓,就是“社会与个人”。社会与个人,翻译自西方的society与individual,对应于中国传统的“群己”。

中西观念于此有其重要的区别:西方的individual优先于society,中国传统的家国天下之“群”则优先于“己”。中国传统的“群己”,沿用“社会与个人”;西方的individual与society,则宜用“个体与团体”

西方的个体与团体,个体优先于团体,团体由个体组成;但个体自由与团体规则,在根本上是冲突的。中国的社会与个人,社会优先于个人;社会本身就是个人的安身立命之所,社会与个人在根本上是和谐的

中国的社会与个人——也就是“群己”——社会之“群”优先于个人之“己”。《管子·大匡》云:“夷吾之所死者,社稷破、宗庙灭、祭祀绝,则夷吾死之;非此三者,则夷吾生。”[30]社稷、宗庙、祭祀——与家国天下紧密相关——就是个人成其为人的依据所在。

家国天下之社会,优先于个人,同时就是个人的安身立命之所。中国哲学的主题,就在于社会与个人的事业。这一事业,主张与行动一致;主张本身传承积淀为传统,行动事迹则载于历史。这种传统与历史,塑造了个人的家国情怀,也实现了家国天下之永续

2.家国天下

中国哲学的传统,奠定于先秦诸子学。于社会与个人,先秦诸子有其不同的主张和倾向。如下所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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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中庸,注重社会与个人的统一,成为儒家的代表;墨子偏于社会一端,强调改造社会,成为墨家的代表;老子与庄子则偏于个人一端,强调保全个人,成为道家的代表。儒家、墨家、道家,代表了社会与个人的三种基本倾向,于是成为了中国哲学的三种基本主张。

中国哲学的传统,奠定于先秦诸子学,而以家国天下为基本特征;于社会与个人,家国天下之社会优先于个人,这就决定了家国天下的特征。于家国天下,墨家、儒家积极进取,道家则消极逃避。道家的主张,倾向于保全个人,却也仍然以家国天下为前提

《庄子·人间世》云:“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31]基于家国的父子、君臣,就规定了个人本身。道家消极逃避,出于保全个人,却也仍然基于家国天下之社会。

魏晋以降,佛学东来。佛学之精神,在于追求解脱,有别于家国天下。虽然如此,佛学与道家融合为所谓“佛老”。道家之精神,在于消极逃避,仍然基于家国天下;“佛老”之精神,则以佛学为底色,追求解脱,视家国天下为虚幻。

佛学东来,佛学与道家融合为“佛老”,在中国落地生根。而士人之精神也为之一变,由关注家国天下转而关注个人解脱。宋明道学援佛入儒,号称儒家道统;宋明道学之道统,阳儒阴佛,袖手心性,悖于家国天下,是“伪道统”

明亡之痛,痛定思痛,宋明道学之反动于清代成为风气。清代学者明道以救世,本之宋明道学之反动,返于先秦诸子学;返于先秦诸子学,反本溯源,回归家国天下。清末民初,子学复兴,西学东渐。于此古今与中西,基于家国天下,明道以救世

三、述而不作

1.《论语》之学与教

在《论语》中,孔子注重传承,强调学与教。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32]孔子好学,诲人不倦。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33]

孔子好学,诲人不倦,同时期望弟子好学以传承。“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34]孔子谓颜回好学,“不违如愚”[35],“于吾言无所不说”[36]。

颜回不幸早死!“颜回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37]颜回之丧,夫子恸矣,恐不得好学以传承。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38]孔子好古敏求,求之三代而从周。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39]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40]孔子从周,删削六经垂教后世,正是述而不作;学与教,述而不作,注重传承

“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41]基于学与教,述而不作,六艺之传承遂为经学之注疏[42]。

2.述而不作与理性思维

述而不作,是中国哲学的方法。述而不作,注重传承。述而不作的传承,积淀为传统;基于传承与积淀的传统,就寓于述而不作

述而不作的传承,传承的历史积淀为传统,传统本身积淀为内在的自觉,内在的自觉转化为积极的行动。基于述而不作的传统,不仅仅是一种主张,同时也是内在的自觉;积极的行动,就源于传统,源于这种内在的自觉。

行动的事迹,载于历史;历史的编撰,基于述而不作。孔子作《春秋》,述而不作;司马迁作《史记》,“其文直,其事核”[43],也是述而不作。述而不作的历史,承载着传承,也造就了传统。述而不作的传承,造就了传统与历史;群己之间的主张与行动,基于传统与历史,达成现世之永续

中国哲学的述而不作,有别于西方形而上学的理性思辩。述而不作的方法,奠定于《论语》之学与教。柏拉图《理想国》的著述方法,则通过正反辩证来立论;正反辩证的理性思辩,就是西方形而上学的主要方法。西方形而上学,通过理性思辩来建构理论体系,其进展也体现为理论体系的创新与更替。述而不作注重传承,其著述为经典注疏,其进展则为风气转移。

理性思辩,是西方形而上学的方法,同时也是理性思维的方法。中国哲学的方法,注重述而不作,则略于理性思辩;但以西方形而上学为范式,述而不作的传统,却也被遗忘、被排斥。注重述而不作、结合理性思维,就是当代中国哲学的方法

述而不作与理性思维,述而不作造就传统,理性思维则力图创新。创新基于传统——理性思维植根于述而不作——就能够促使风气转移。现代西方哲学,告别了形而上学,却也割裂了传统;其理论或主张,缺乏传统,也就难以转化为内在的自觉与积极的行动


[1] 《理想国》,第268、228页。“柏拉图的思想体系是希腊著名思想家学说的融合和变革……他的体系是到他那时为止希腊哲学史成熟了的果实。”(《西方哲学史》,梯利著,伍德增补,葛力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7月第1版,第67页。)

[2] “在荷马诗歌中所能发现与真正宗教感情有关的,并不是奥林匹克的神祇们,而是连宙斯也要服从的'运命’、'必然’与'定数’这些冥冥的存在。运命对于整个希腊的思想起了极大的影响,而且这也许就是科学之所以能得出对于自然律的信仰的渊源之一。”(《西方哲学史》,上卷,第33-34页。)按:“这些冥冥的存在”,英文原文为“shadowy beings”。

[3] 《西方哲学史》,上卷,第381页。

[4] “路德和加尔文又返回圣奥古斯丁,不过只保存他的教义中讲灵魂与神的关系那一部分,不保留关于教会的部分。……有才能的人由于厌恶神学中的争斗,越来越把注意力转到现世学问,特别转到数学和自然科学上。”(《西方哲学史》,下卷,第41、43页。)

[5] “经院哲学家不但分析逻辑过程,而且特别发挥那些已经好歹变成人类文化遗产一部分的概念,表现出极为精微细致的精神。他们没有使认识论有很大的进步,没有像通常的情况那样,感到知识的可能性和限度是可以推敲的;他们对人类理性能够达到某种真理怀有坚定不移的信心。当然,唯名论者研究了知识的确实性问题,但是,唯名论者已经不再是真正的经院哲学家了。”(《西方哲学史》,梯利著,伍德增补,葛力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7月第1版,第177页。)

[6] 转引《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第384页。《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张汝伦著,北京大学出版社(名家通识讲座书系),2003年1月第1版。

[7] 转引《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第75页。《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张汝伦著,北京大学出版社(名家通识讲座书系),2003年1月第1版。

[8] “绝对自由给人带来的不是什么幸福和喜悦,而是萨特称之为'苦恼’(anguish)的无依靠感、惶恐感和巨大的责任感。”(《现代西方哲学新编》,赵敦华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9月第1版,第208页。)

[9]《西绪福斯神话》。《加缪文集》,加缪著,郭宏安等译,译林出版社,1999年5月第1版,第709页。

[10] 《中国现代学术经典·胡适卷》,陈平原编校,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8月第1版,第5页。

[11] 《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第75页。

[12] 《中国哲学史》,上册,第3-4页。

[13] 张君劢于四十年之后,仍然宣称“承受孔、孟、周、程、张、朱、陆、王以来之遗产者,毅然宣告思想独立之为得乎”。(《人生观论战之回顾——四十年来西方哲学界之思想家》。《中西印哲学文集》,张君劢著,程文熙编,台湾学生书局,1981年6月初版,第1087页。)

[14] “吾国近年之学术,如考古历史文艺及思想史等,以世局激荡及外缘熏习之故,咸有显著之变迁。将来所止之境,今固未敢断论。惟可一言蔽之曰,宋代学术之复兴,或新宋学之建立是已。”(陈寅恪《邓广铭<宋史职官志考证>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第277页。)

[15] 《中国哲学史》,上册,第6页。

[16] 《新知言·新理学的方法》。《三松堂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1月第2版,第五卷,第194页。

[17] 《十力语要》卷首《印行十力丛书记》。《熊十力全集》,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8月第1版,第四卷,第5页。

[18] 《十力语要》卷二《答君毅》。《熊十力全集》,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8月第1版,第四卷,第178页。

[19] 吕澂《辨佛学根本问题》。《中国哲学》第十一辑,人民出版社,1984年1月出版,第170页。

[20] 《中庸》云:“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

[21] 《国语·楚语·观射父论绝地天通》。《国语》,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3月第1版,第559、562页。按:“绝地天通”,或源于周革殷命。

[22] 《国语·鲁语·展禽论祭爰居非政之宜》。《国语》,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3月第1版,第166、170页。

[23] 《论语·述而第七》。《论语正义》,第272页。

[24] 《论语·雍也第六》。《论语正义》,第236页。

[25] 《论语·八佾第三》。《论语正义》,第98页。

[26] 《周易正义·观》。《十三经注疏·周易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12月第1版,第97页。

[27] 《墨子·明鬼下第三十一》。《墨子间诂》,第222-223页。

[28] 《论语·先进第十一》。《论语正义》,第449页。

[29] 《荀子·王制篇第九》。《荀子集解》,第164页。

[30] 《管子·大匡第十八》。《管子校注》,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中华书局(新编诸子集成),2004年6月第1版,第332页。

[31] 《庄子·人间世第四》。《庄子集解》,第38页。成云:“戒,法也。”

[32] 《论语·公冶长第五》。《论语正义》,第206页。

[33] 《论语·述而第七》。《论语正义》,第282页。

[34] 《论语·先进第十一》。《论语正义》,第445页。

[35]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论语·为政第二》。《论语正义》,第52页。)

[36] 《论语·先进第十一》。《论语正义》,第442页。

[37] 《论语·先进第十一》。《论语正义》,第448页。

[38] 《论语·述而第七》。《论语正义》,第271页。

[39] 《论语·八佾第三》。《论语正义》,第103页。

[40] 《论语·述而第七》。《论语正义》,第251页。

[41] 《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第十七》。《史记》,第1947页。

[42] “两汉经师说经之书以百数,而立名各不同……要而论之,故、传二体,乃疏通经文之字句者也;章句之体,乃分析经文之章节者也;说、微、通三体,乃诠明全经之大义者也。……两汉之时,经学之授受各殊:一曰官学,一曰师学,一曰家学。……西汉初年,说经之儒皆私学而非官学。……博士既立,而经学之家法益严。……私学易为官学。……特西汉之时,多言师法,东汉之时,多言家法;师法者溯其源,家法者衍其流。”(《国学发微》。《刘师培史学论著选集》,第132-133、139页。)

[43] “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汉书》卷六十二《司马迁传第三十二 》。《汉书》,第27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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