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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关中有400多个村庄的人都用山东话聊天?

 昵称32461016 2022-06-10 发布于山东

走进陕西,漫步关中,你会发现:八百里秦川腹地,自阎良到三原,自蒲城到富平,到处都有山东庄。其村民操山东方言,袭齐鲁之风,置身其中,仿佛踏入山东的飞地。出西安古城,入关中环线,只须一小时路程,我们就会到达陕西最大的山东村——谭家。

谭家村原属临潼,1987年划归阎良管辖。该村有四千余山东移民聚居。让我们以此为据,进入他们的世界,开始一次发现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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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中环线自谭家村穿过

据不完全统计,在渭北,有四百多个山东村,仅在西安市阎良区,就有山东村九十多个,六万余人,占全区人口的四分之一以上。而在该区振兴街道,山东移民约占半数。实际上,关中多地均可见山东人村落,但以临潼、阎良、高陵、三原、富平、蒲城、大荔等地最为密集。

这些山东村,大多形成于百余年前的清末民初。

当年,山东地区兵乱不断,灾荒频仍,人们背井离乡,另谋出路。一部分人去了东北,这就是国人耳熟能详的“闯关东”。鲜有人知的是:还有一部分下了南湖(洪泽湖一带),另有一批人选择西进,来到了陕西。遗憾的是,对于山东人“闯关中”这一事件,由于此前研究者甚少,故史书上少有记载,地方志上语焉不详。

这是一段几乎被人遗忘的历史,这是近代史上的一段传奇。

01

清朝同治年间,战乱频仍,狼烟四起,自古以来号称富足之地的关中地区,已经十室九空,民不聊生。光绪初年,又连遭数年大旱,颗粒无收,几乎寸草不生。时兵盗四起,饥民四处奔逃,致田野荒芜,几绝人迹。其时先后任三原、临潼、富平、咸宁(今西安部分地区)等县县令,被誉为“山东移民之父”的焦云龙,本是山东淄博周村人。他见所到之处一片荒凉,村庄寥若晨星,又知山东人口稠密,土地瘠薄,此时也连遭灾荒,无法度日,大批人前仆后继,“闯关东”以谋生路。焦云龙遂上书清廷,请求移民,充实关中。光绪六年(1880)起,即有湖北、山东人前来垦荒种田。焦云龙还托人捎书带信,并借回家守孝期间亲自说服动员乡亲来陕西落户,宣传陕西“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说关中是“包子山,馍馍岭,要吃香油用手捧”,并说“落户西安府,人人有地种,天天吃白馍”,此话在当时的山东人中广为流传。“西安府,好埝子(方言,好地方之意),顿顿都吃大卷子”,来陕较早的山东人也纷纷给老家去信,述说在陕情况。亲友相邀,邻里串联,落户陕西的越来越多。

图片■ 1916年,谭清俊的《自诉一生》

自清末至民国的数十年间,一批又一批的山东人变卖房屋及田产,怀揣梦想,或经河南,或经山西,走上了一条闯关中、谋生存之路。

闯关中的山东人,大致可以分为“富闯”和“穷闯”两类。有的人原本在山东日子还过得下去,来陕是为了开发建业,如谭家村的立村之人谭清俊(原名谭际俊),在他临终前所留的《自诉一生》中写道:在山东时听说陕西“地如何贱,粮如何贱”,遂把一切卖完,赶着驴车,“快快乐乐来此”,这属于“富闯”陕西。而绝大多数人则未必如此幸运,“穷闯”的皆是为谋一条生路。他们挥泪惜别亲人,拖儿携女,推车挑担,踏上征程。他们徒步千里,餐风露宿,有的在路上生病,死在半途,有的卖儿卖女,打工讨饭,来陕之路是一条血泪铺就的艰辛路。山东昌邑塔耳堡的范邦佐,因在老家生活不下去,一家五口一边乞讨逃荒,一边走上来陕之路,走一段路停下来打一阵工,前后历时三年,在“不到陕西不罢休”的信念指引下,终于来到阎良。

图片■ 村展馆收藏的移民来陕时所推的独轮车

山东人移民陕西,大约可分为三个时期:1880年至1900年为初期,此阶段来陕移民多因清廷宣传动员而来。1900年前后,陕西遭遇大饥荒,移民曾一度中止,且有回流现象。1908年到1912年,在前期移民生活已经稳定,且取得一度成效的感召下,大批山东人来陕创业,形成移民高潮。半数以上的山东移民是在这个时期自发来陕的。此后至1950年,仍有部分人来陕,但数量不多,闯关中的热情渐渐消退。

在陕山东移民,主要来自山东高密、昌邑、昌乐、潍县(今潍坊市)、平度、安丘、青州、益都、淄川、博山、沂源、寿光、广饶、临朐、诸城、莱芜等地。

02

我们无法想象创业者的困苦和艰难。

山东移民初到时,此地荆棘丛生,人烟稀少,蒿草过人,寒风萧萧。除了要抵御自然灾害和匪盗的袭扰,在先期移民流传下来的故事中,还时常有狼的影子出没。这种凶残的动物,也是移民重点防范的对象,大人被狼咬、小孩被狼叼走的事情经常出现,移民养殖的猪羊牲畜也常遭灭顶之灾。

初期移民凭着一把头一双手,先开荒地,后建家园,他们掘地为穴,覆草为屋,由于白手起家,他们在垦荒种地之余,还要出去扛长工,打短工,卖豆腐,做粉条,纺线织布等以谋生计。前面说过的范邦佐一家初来陕西时,全家五口盖一床被子,八岁的儿子光着身子磨豆腐,光脚割荆棘以做柴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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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期移民用过的小木机

从土地瘠薄的老家,到植根于土层深厚的黄土高原,憨厚忠直,勤劳简朴的山东移民的第一要务是种地、置买土地。也许最早到来的移民清政府是配发了一些土地的,但后来者都需要从所有者或管理者手中购买。早期的土地很便宜,一亩仅数百文,但随着移民的不断涌入,地价也在不断升高。1898年谭清俊在阎良镇西(现谭家村)买地四十亩,每亩1000文,而十年之后,据当年在此地教书的李知经的一封家信可知,此地地价已升至每亩三四两银(其时每两银折换大钱1500文),升值五六倍之多,而“离高陵地五十里,三原地七十里,渭南地八十里,蒲城地百里……其地价更有一二两银,且有几百钱者”《李之经家书》,这促使人们向周边辐射,走向更多未曾开发的地区垦荒创业。这种对土地的狂热追求和致富梦想,其迸发力度是惊人的。

以谭家村为例,到新中国成立时,这个建村仅数十年的山东庄,其村民拥有的土地已达上万亩,北至富平境、西至三原地,南至清河边,十数里范围内,都有他们的土地,甚至有人投资去百里之外的蒲城购买。

图片■ 在谭家村教书的秀才李之经1909年给山东老家所写的家书

1900、1929年间,陕西发生大饥馑,来陕山东移民纷纷回老家度荒。据谭清俊《自诉一生》回忆,1900年麦旱秋霜,他逃往西安吃舍饭度日。次年七月回村时,村中仅剩四户人家。1929年,山东移民扶老携幼,颠沛流离,徒步回老家避难。一批难民行至洛阳车站时,爆发卧轨事件,迫使执政者调集火车遣返。灾年过后,这些难民大都又再次返回陕西。

至民国初年,在陕山东移民已有一定规模,原来的不毛之地,形成多个移民村落。历经多年的劳作及积累,一些移民户已家道殷实,小有资财。此时关中地区匪盗横行,为保护创业成果,维护安定生活,稍大些的山东村遂谋划修建城堡,以御贼寇。

谭家村的城墙始建于1917年,当时这个村约有七十户,数百口人家,劳动力不过百余。但就是这区区百人,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坚持不懈,挖土筑城,完全用人力,在南北堡子筑起城墙两座。北堡子城墙东西长700米,南北宽300米,南堡子城墙东西长200米,南北宽150米。城墙高五米,厚五米,上有女墙及道路,下有深两米宽四米的城壕。城墙修至一定高度时,供土极为困难。村民伐木做梯,手提装满黄土、重达百斤的蔑筐攀援而上,奋力甩向顶部。久而久之,竟然举重若轻,上下木梯快步如飞,宛若平地。此工程即使放在完全机械化施工的今天,仍堪属巨大,令人咋舌。当年,费用如何分摊,劳力如何调配,城墙所占土地如何征用,如何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持之以恒,筑城不止,我们已无法得知。但我们在赞叹山东移民不畏困难、愚公移山的精神之时,更应看到先民们自我组织、自我管理的能力。

图片■ 1952年张广文等人在谭家村东城墙上留影

新中国成立以后,由于该城墙已失去原有防御功能,故而拆除。谭家村的山东移民,把城墙墙土全部拉走,当做基肥施入农田。完成此项工作,足足用了八年时间。

03

来陕山东移民大都聚居而自成村落,有些就以原籍县名作为村名:如“淄川堡”、“莱芜庄”等。大多数村庄为了纪念山东人来陕创业时的团结、义气、不畏艰苦和合作共事精神,取名多带有“合”“义”等字,如“双合村、双富村、双义村、三合村、仁合村、太合村、仁义村、聚贤村、永安村或太平庄”等。在渭北地区,凡村名中带有“合”“义”“东来”“太平”等字样的,基本可据此判定是山东村。

图片■ 在陕山东移民几代繁衍,逐渐壮大。1946年,谭清俊后人全家福

由于居住集中,尽管已过百年,但大多数山东移民后人仍保留着老家的口音和习俗。在陕山东移民原籍不同,方言各异,但以潍坊和“西县(青州)”口音为主。经过一百多年的融合和演化,移民口音均接近于山东高密、昌邑一带方言。专门研究方言的陈荣泽称此现象为“方言岛”。他认为,再经三代或四代的演化,在陕的山东方言可能逐渐消失,而谭家堡将成为最后一个保留山东方言的村落。一些老家的儿歌、故事及游戏仍在山东移民村流行,有些逐渐失传,有些产生了变异。

移民保持了山东的饮食习惯。1900、1929以及1960-1962年这三次饥荒中,山东的小豆腐显示了神奇的功力。这种度荒食品以各种野菜及蔬菜的下脚料为主要材料,磨豆浆煮之,既有一定营养,又改善了野菜的口味,成为度荒的主要食品。小豆腐变废为宝,点石成金,显示了山东人的聪明智慧及适应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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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东村里的妇女在制作饽饽

在陕的山东移民,每年春节前都要蒸饽饽,这是过年待客或送礼佳品。饽饽手工制作,需要多道工序,也考验人们的耐心。成品饽饽热食可揭层,凉吃面如栗,可视作山东人面食制作的最高境界。

单饼,按制作方法分,属手工擀饼(不是煎饼,切勿混淆),是山东潍坊地区特色食品,在高密人莫言的小说里经常提到。这种食品随着山东移民传到陕西,却被以讹传讹地称作“山东大饼”。如今,山东大饼更为当地诸多陕西人所喜好。进入谭家村,山东大饼的招牌赫然可见,这里的每家酒楼餐厅,都经营这种特色食品,闻名遐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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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制作手工擀饼(山东大饼)

酱是山东移民饮食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是山东人离不开的标志性佐餐食品。这里说的酱,不是人们熟知的“大葱蘸酱”,这种酱通常攥成圆球状,有人称之为“酱蛋蛋”,因其形如石榴,酱中的豆瓣极像榴子,山东人多称其为“酱其榴”。这种酱酱香极为浓郁,后味悠长,可与多种食材搭配,均是美味。酱炒鸡蛋、酱爆茄子都是山东移民心中念念不忘的特色名吃。对于在陕的山东移民来说,大酱捣蒜的诱惑绝胜于陕西人对油泼辣子的向往。

婚丧嫁娶习俗受陕西当地影响较大,但仍不同程度保持了原住地的特色。如女方出嫁后的“叫二送三”。婚礼后次日女家来人(一般是叔辈或堂兄)把新娘子接回,这是“叫二”;第三天再把新人送回男方家中,这便是“送三”。参与“送三”的,应是新娘子的至亲:父母、兄弟姐妹,亲姑亲姨等,实际上,“送三”是一种认亲仪式,故这一天的接待最为隆重(远超婚礼当日)。

看过电影《红高粱》的人们,一定不会忘记影片结尾的那一幕。九儿(剧中的“我奶奶”)不幸中弹身亡,随后出现的镜头是:铺天盖地的红高粱随风翻滚,光头男孩对着落日撕心裂肺的呼喊着:娘,娘,上西南!……不知道你看懂了没有,这实际上表现的是一个当地民俗,“发盘缠”。在陕西,很多山东村至今在举行葬礼时, “发盘缠”仍是不可或缺的程序。这是一种仪式,是专为亡魂升天而提前所做的准备打点。“发盘缠”在葬礼的前一天晚上举行。仪式的主持人(一般是村内德高望重的老者),引领众孝子,携各种纸扎,到十字路口或村外空场(旧时是去土地庙的),焚香,叩头,然后由主持者宣读路引(又称马票,可看作是去另一个世界的通行证)。随后点燃纸扎,寄托哀思。仪式的末了很重要——孝子要站立于高处,大声呼喊,叮咛亡魂:“娘(或爹),娘,顺着大路上西南啊!”至于为什么上西南,已超出本文范围,恕不赘述。

图片■ 山东人来陕初期居住的草房

入陕近百年来,山东移民的土墙草房一直独具一格,备受瞩目。其建筑技术炉火纯青,制作原料就地可取,所需木料极少。草房内置连锅炕,冬暖夏凉,常令当地人叹为观止。草房后来改进为“风火檐”,又称“金镶玉”。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这种住房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建筑。草房土墙,只能去人们的记忆中寻找。

图片■ 草房改进版,又称“风火檐”或“金镶玉”

山东移民来陕时,大都携带了族谱。动乱年间,这些谱牒大多被毁。近年来,一批批山东人回原籍寻根问祖、认亲续谱,家谱传承在山东人心目中占有很高地位。山东移民春节拜年时要挂“轴子(家堂)”,祭祖有严格的仪式和要求。

山东移民来陕定居,得到了陕西原住民极大的支持和包容,两地民众在生产和生活方面互相尊重,互帮互学,取长补短,相处融洽。山东移民能吃苦,善抱团,勤劳肯干,敢为人先的开拓精神得到了当地人的赞许和肯定。为了逃离饥馑灾荒,山东人有的闯了关东、有的下了南湖、有的进了关中,在这三个选项中,应该说进关中是最为幸运的选择。

来陕百年,山东移民仍然保持着不变的乡音,老家的风俗,保持着祖籍地的饮食习惯。这场百年之前的轰轰烈烈的大迁徙,随着山东移民的到来,使关中地区的村庄得以重构,促进了经济的复苏与繁荣,实现了文化的融合与发展,无论于当时抑或是现在,都具有积极的意义。

作者 | 高铭昱 | 陕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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