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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敢说，一定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了这个地方，我管它叫做花径，因为，虽然已经到了万物凋残的秋天，可是这里，依然开放着五彩缤纷的秋花。没有人知道这个世外桃源，只有我知道，除了我以外，知道这个秘密的，就只有那些蝴蝶、蜜蜂之类的小精灵了。 我看见，有一只黑蝴蝶在花丛中飞舞，在郁郁葱葱的松树林中，在五彩缤纷的百日草中，在金黄的小雏菊中，在娇艳的一串红中，飞舞，恣意地飞舞，显得另类，而又神秘。 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我会亲眼看见一只黑蝴蝶，它是蝴蝶家族的张飞吗，又或者是李逵？看它近乎癫狂地上下翻腾，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这只黑蝴蝶，是蝴蝶家族里的豪侠。可是，它看上去竟然那样孤独，我看见远处有好几对翅膀上有着绿色花纹的蝴蝶，又看见黄色的蛾子也成双结对，可是，这只黑蝴蝶，却独自一个，在花丛中翩然。 莫非，在蝴蝶世界中也有像人类一样的习惯吗？看见长相怪异、与众不同的个体，就自觉地将其排斥在外？我听说，在美国和欧洲某些国家，黑人们至今都在为着平等而奋斗，抗击着人种歧视，在美国，甚至还为此发生了一场内战，南北战争，据说，就是为了解放黑奴而进行的。是的，人类就是这样，用诧异，甚至是敌视的眼光来看待着异类，莫非，在蝴蝶中，也是如此吗？ 我觉得，黑蝴蝶似乎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它才会自觉地避开人类，极少出现在我所生活的那些市井之间，倒是那些小白蝶，小彩蝶，我经常能在街心花园中看见它们的身影。甚至，黑蝴蝶还自觉与它的同类之间保持着距离，它知道它们很难接受黝黑的它，它们都觉得它长得丑陋，于是，就自动地躲开了。 然而，今天，我却在这远离人群的野花丛中，发现了它的身影。虽然，我还不能完全把握住它的动向，但是，我相信，我看见了它，一只黑色的蝴蝶。 爱丽丝因为追逐一只兔子而落入了山洞，进入了一个童话般的世界，那么我呢，要是我跟着这只黑蝴蝶，是不是就能找到神话中的仙境呢？传说中，瑶池的王母，用青鸟作为自己的使者，那么这只黑蝴蝶呢，将它派往凡间的，又是哪位神祇啊。 于是，我开始跟踪一只黑蝴蝶，我想看看，这黑色的小精灵，究竟住在什么地方。这里到处都是高可及人的百日草，它们有着五彩缤纷的花朵，红的、黄的、紫的……花丛中，到处都能看见蝴蝶和蜜蜂，可是，孤独的黑蝴蝶却并没有在那里停留，它继续向前飞着、飞着，我不知道它的终点在哪里，只是跟着它，前进，前进。 那黑蝴蝶莫非知道我正跟着它，所以，它总是不急着飞走，而是飞飞停停，仿佛在等着我跟上去一样。可是，虽然它飞飞停停，却从没有为一朵花而缠绵，它只是轻轻巧巧地扇动翅膀，稍作停留，就从花儿的上面掠过，当它离去的时候，那花瓣轻轻地抖动起来，似乎是在向它招手，像是在召唤它回来。可是，黑蝴蝶是蝴蝶中最冷酷的，它头也不回，又向着前方飞去。 就这样追啊追，追过了一个又一个的花丛，前方出现了一片红色的枫树林，黑蝴蝶不再徘徊，从那鲜红欲滴的树叶中间，穿了过去。我连忙紧走几步，怕把它跟丢了。 终于，穿过红枫林后不久，我就看见黑蝴蝶停下了，它停在一丛不知名的小白花上，就再也不飞走了。虽然我总是觉得它知道我正跟着它呢，我却还是小心翼翼地靠近它，生怕把它吓走。我发现，那是一丛朴素无华的白色小花，矮矮的，紧贴着地面生长，花朵有着白色的细碎的小花瓣，看上去有些像满天星，但是，又没有像满天星那样高挑的身材。 这丛花是寂寞的，在它的怀抱中，看不见其他的蝴蝶、蜜蜂，只有这只黑蝴蝶。或许，其他的昆虫都看不上这朴素的小白花吧，它长得实在是太不起眼了。可是，黑蝴蝶却偏偏钟情于它们，它飞了那么长的时间，一路上看见的姹紫嫣红不知道有多少，可是，它却从来都不为它们停留片刻，一心一意，只是来到这一丛小白花里。啊，我平常一直都听人说什么蝶恋花，可是，却从来都没有看见过，今天，算是亲眼见识到了啊。我一直都以为，蝴蝶，是昆虫中的花花公子，它们有着色彩斑斓的外衣，它们总是穿梭在花丛中，一会儿逗逗这朵花，一会儿又陪陪那朵花，专情这两个字，似乎从来都不属于它们。现在我才知道，蝴蝶，也可以很专情啊。 就在我为这只黑蝴蝶感动之时，觉出了有些不对劲了，因为，它自从趴在了那朵小白花上之后，就再也不动了。它怎么了，莫非，是睡着了吗？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怕惊到了它。就在这时，吹来了一阵大风，那黑蝴蝶轻飘飘的身体，竟然被大风吹了起来，吹落到了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啊，今天虽然风大，可是，我刚才曾亲眼看见它是如何矫健地穿行在花丛中的啊，怎么，这么一阵风，就撑不住了呢？我有一些不好的预感，颤颤地向它伸出两个指头去。那黑蝴蝶，竟然一动不动，我稍一迟疑，还是用手指夹起了它，放在了我的手心里。 它没有挣扎，没有一丝动弹，甚至，也没有一丁点儿生命的迹象，我猛地一震，终于知道了答案。它死了。是的，刚才还如此翩翩的蝴蝶，竟然一眨眼的功夫，就死在了我的面前，生命，是如此无常啊，又一阵大风吹来，吹得我心头一凛。 寒冷的风，提醒我，现在已经是深秋了，是的，虽然那些百日草、黄菊花之类的秋花，还在肆意地开着，但是，毕竟已经是深秋了啊，气温骤降，黑蝴蝶支撑不下去了啊。可是，与此同时，一份前所未有的感动，也从我的心底深处，涌了上来。 这只黑蝴蝶，恐怕是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大限将至，但是，它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飞回到它喜欢的这片小白花的身边，都说落叶归根，这是绿叶对大地的情意，如今，我却从这黑蝴蝶身上，看见了它对于小白花的情意。 谁说蝴蝶是浪子，在黑蝴蝶身上，我看见了至死不渝的忠贞。 我知道，没有人会用黑色来形容春天，形容阳光，形容美丽的湖光山色，同时，也没有人会用黑色来烘托幸福和美满，烘托温馨和欢乐，烘托激情和狂热。黑色，在人们的心目中，向来都只和忧郁、孤独、痛苦结下缘分。如果看见黑色的乌鸦，会让人联想到晦气；如果看见黑色的猫儿，或许会昭示着不祥；而黑色的蝙蝠，更是有可能象征着暗藏杀机。这只可怜的黑蝴蝶，或许，也曾遭到其他蝴蝶的排挤，因为其他的蝴蝶认为它丑陋，认为它没有绚丽的翅膀。 但是，这只黑蝴蝶，却没有一丝悲切，它虽然也孤独，也寂寞，但是，它不在深夜里活动，它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阳光底下，而且，就算是它即将要迈向死亡这个永恒的黑色的国度，它也会选择死在阳光下，死在纯洁的小白花上。 我愿意相信，那只黑蝴蝶，就是一位孤高的黑衣侠客，它爱上了那朵质朴的小白花，可是，在一个“夕阳无限好”的傍晚，它依然还是向它的爱侣表示，自己要远行，要做一件只有英雄才会做的事情。它向小白花许诺，当秋风将远处的枫叶染成红色的海的时候，它就会回来。于是，小白花便瑟缩着身子，在秋风中日夜翘首以盼，可惜，它等来的，却是奄奄一息的爱人。没有人知道，这位黑衣的侠客，究竟去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只有我见证了这一时刻，这位黑衣侠客，穿越千万花丛，也要回到爱人的身边。或许，它只来得及在小白花的耳边说了“我爱你”这三个字，或许，连这三个字都没有，当枫叶被染成红色的海，它死在了它的怀里。 黑衣的侠客，你从哪里来？莫非，你是从那黑色的长夜里飞来的吗？我知道，夜虽然是漆黑一片的，但是同时，夜也造就了五彩缤纷的美梦。喔，或许，你就是从那一大片夜的黑中飞出来的，是你将夜撕裂开，将五彩缤纷的梦的碎片衔出来，你想将它作为礼物，送给小白花。 或许，黑蝴蝶是幸运的，或许，我不应该为它的离去而感到悲哀。它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它来自黑暗，如今，又即将回到那里去，生老病死，是每个生物都必须经历的，不光是蝴蝶，就连我们每个人都一样。然而，这只黑色的蝴蝶，它应该死而无憾了吧，因为，它最后终于死在了心爱的花儿的冷香里。 正在我沉思之时，远处又陆陆续续地飞来了好几只黑蝴蝶，它们远远地，从幽深的花径中飞出来，给我的感觉是，在那遥远的曲径深处，有着黑蝴蝶的群落一般。它们飞得那么飘逸，那么灵动，那么飘忽不定，它们那黑亮的翅膀划出流线一般的光痕。我发现，那黑色的翅膀，在夕阳的照耀下，居然是闪着亮光的。谁说黑色的蝴蝶，就一定是丑陋的啊，这些黑蝴蝶，在我此时看来，宛若下凡的天使一般。 这些黑蝴蝶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我眼前的这片白色的小花，而且，它们好像一点都不畏惧我这个人类，就在我的注目下，落在了小白花上。淡白色的小花不厌弃黑蝴蝶温柔的触须，它们就好像迎接自己远行归来的亲人一般，无比亲切。 莫非，这么多黑色的精灵，也都是从那漆黑的夜里头飞出来的吗？莫非，它们每一个，也都衔着一片斑斓的梦的碎片，打算送给自己心仪的小白花？一时间，我有些动容。我仿佛看见，从漆黑的夜里，黑蝴蝶齐齐地飞出，然而，它们那黑色的翅膀上，却闪烁着晶亮亮的光芒。 突然之间，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果然，当我试探性地将手挥向那些黑蝴蝶的时候，它们一动不动。天啊，原本打算来这个幽静的花径追寻奇花异草的我，竟然无意中看见了一场蝴蝶的集体葬礼。天下间竟然有如此巧的事情，一下子让我看见了不止一只的黑蝴蝶，而且，它们都痴迷着小白花。秋风是最无情的，冷冷的凉风中，那些小白花摇摇晃晃，更加让人觉得楚楚可怜。那些黑色的蝴蝶，它们翩然飞来，停在花上，就再也不动了，幽情凄恋，它们要僵了，也要死在花儿的冷香中。 如果花儿有知，它们会怎么想？我不是花儿，自然不能知道花儿在想什么，但是，我却想要为这些侠骨柔肠的黑蝴蝶们做些什么。我该做些什么呢？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红楼梦》中的林黛玉，想起她在百花凋残的时候，独自一人，默默地将桃花瓣收集起来，然后，携着花锄，来到百花深处，一边唱着《葬花词》，一边为那些花儿，立了一个花冢，“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那种“凄凄惨惨戚戚”的场景，真是让人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啊。 要不，我今天就学着林黛玉的样子，来给这些黑蝴蝶们，立一个蝴蝶冢吧，但是，和她不一样的是，我不是因为觉得那些黑蝴蝶可怜，才会想到要安葬它们，更不像林妹妹那样，因为感怀身世而悲切，我要葬那些黑蝴蝶，就好像安葬那些勇敢的斗士那样，我要借此机会，向它们致上我崇高的敬意，因为，在我的心中，它们都是勇士，是为爱而赴汤蹈火，勇往直前的英雄。 可是，我又该如何葬它们呢？我想把它们埋葬在樱花树下，这样，当来年春天的时候，它们就能看见纷飞的樱花雨了；我想把它们葬在荷花池里头，这样，当来年夏天的时候，它们就能够闻见荷叶的清香；我想把它们葬在泰山之巅，当来年冬天的时候，它们就能听见北风呜咽着吹过孤松的声音了。然而，我却觉得，这些都不是什么完美的安息之地。 最后，我低头看见了那些小白花，几阵秋风过后，小白花也落了不少的花瓣，它们的花朵本来就小，那花瓣就更加细微了，可就是这小小的花瓣，竟然给大地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看着它们歪歪斜斜的样子，我突然想到，是啊，黑蝴蝶死了，这些小白花也活不长久了吧，很快地，或许，就在下一阵秋风吹来的时候，它们就会齐齐地化作落英了呢。或许，这就是花儿的殉情吧。 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在小白花丛的空隙处，挖出了几个小坑，在每一个小坑里，都放上一只黑蝴蝶，然后，在上面铺撒上已经凋零了的小白花的花瓣，最后，再用泥土掩盖上。 这就是我为蝴蝶和花儿设立的合冢，它们活着的时候，相依相恋，死后，也不能让它们分开。或许，我眼前的这些花儿，要不了几天就会全部凋残了，但是，我相信，等到来年的春天的时候，在这里，依然能开出美丽的小白花来。或许，那些黑蝴蝶的尸体，正是给小白花提供了营养呢，同时，也将生的勇气，给予了小白花的下一代。或许，生命，就是这样一代代传递下去的；爱，也是这样一代代延续下去的。埋葬黑蝴蝶的时候，我没有流泪，和黛玉葬花之时不一样，是的，我无需伤感，因为，黑蝴蝶向我昭示了什么是永恒的爱。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月明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回家之前，我回头望了又望，我仿佛看见，一只只闪着亮光的黑蝴蝶，正扑闪着翅膀，从漆黑的地下展翅飞出，或许，它们从黑夜中飞来，正飞向光明的天堂。 我突然想起，当年，庄子曾经做梦变成一只蝴蝶，醒来之后，他发出了这样的疑问，究竟是自己在梦里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在梦里变成了自己呢？这就是庄子化蝶的典故。在典故里，似乎并没有说，庄子所化成的这只蝴蝶，究竟是什么颜色的，莫非，那就是一只黑蝴蝶吗？因为，在我看来，也只有黑色的蝴蝶，才配得上庄子的思辨。 我多想也化成一只黑蝴蝶啊，停在一朵我心爱的小白花上，陪着它一起，慢慢变老。蝴蝶多美丽，如果思维可以化成黑蝴蝶，那么，灵感就可以插上翅膀，展翅翱翔；如果梦想可以化成黑蝴蝶，那么，人生就能够绚丽多彩；如果生命能化成黑蝴蝶，那么，身心就能够自由自在。 可惜，一直等我回到家里，我都没有能够变成美丽自由的黑蝴蝶，可是，我却仿佛看见，黑蝴蝶正扇动着它们那灵动的翅膀，带着梦的碎片飞来飞去。黑蝴蝶啊，能否赐予我一片梦的碎片呢，我想要白色的那种，那样的话，今天晚上，当我入眠的时候，我就能在梦中，看见那一片白色的小花了，或许，在那片白色的小花上，还会翩然飞翔着很多很多的黑蝴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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