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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家】煤的忧虑(说文) ——浅析余华小说的黑色幽默

 施云南 2022-06-10 发布于上海

   有人将他比喻成变换了躯壳的卡夫卡,以甲虫的形态发出了人类的呐喊,但是却没有人能够倾听到他的声音;有人将他比喻成了制定二十二条军规的海勒,在地中海的上空永远飞行,找不到可以降落的港湾;有人将他比喻成生活在别处的昆德拉,用一盏破碎的天平试图称出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
   然而,我却要将他比喻成一块煤,一块忧虑的煤,一块在黑暗的地底深处呐喊的煤,一块不甘心消融在深夜里,不甘心沉睡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深处,不甘心岩石压顶、永无出头之日的煤。一块煤纵使忧郁,可是它的叹息却是那样轻微,谁能够听得见?然而,一旦这块煤在地底深处引发了千万块煤的共鸣,那么必然会在地下掀起一阵黑色的惊涛骇浪。
   他就是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余华,一个敢于在笔端描写暴力、残忍、杀戮的余华;一个用冷峻来回答暴力,用零度情感和冷漠叙述对这个世界发出嘲笑的余华;一个将幽默裹上了黑色的外衣,伪装成一块煤的余华。
  
   (一)一块会说笑话的煤
   余华是一块煤,一块会说笑话的煤,只是,他所说的笑话和煤一样,有着黑色的躯壳,人们将这种笑话称之为黑色幽默。
   说起黑色幽默,其实也可以算是一个舶来品吧,这是20世纪60年代风行于美国的一个文学流派,当时有一个叫做弗里德曼的人,编写了一本小说集,名字就叫做《黑色幽默》,而后尼克贝对这部小说集发表了一篇评论文章,叫做《致命一蛰的幽默》,自此这股黑色的浪潮就开始在全世界范围内泛滥了起来。
   幸福的人,都有一样的幸福,而不幸的人,则各有各色彩纷呈的不幸,黑色幽默这种文学流派正是将人类生活中这形形色色的各种不幸,通过夸张的方式展现出来,将虚妄的现实撕得粉粉碎,让它们像雪花般从空中洋洋洒洒地飘散下来,展现给人看,观望的人看到这种被夸大的人间奇景,往往会心一笑。然而,一笑过后,只要稍微吸一口气,就会感到鼻腔和肺部到处都是这样残忍而恐怖的黑色颗粒,于是,笑意凝结在了眼眶里,喉头涌动间,泪水已经夺眶而出。黑色幽默用荒诞的真实和绝望的喜剧赚到了人们含泪的微笑。
   余华就是这样一个演绎黑色幽默的人,他将人世间的不幸和残忍像煤一样,从不为人所知的地底深处挖出来,于是,人性深处最阴暗、最猥琐、但是也最真实的一面就这么被赤裸裸地展现了出来,当人们看到了余华通过自己的小说语言挖掘出来的那个巨大的黑色煤矿后,不由得会感叹一声,原来被剥去了外衣的我们,竟然会如此肮脏。
   例如余华的著名作品《许三观卖血记》,就是其中最好的代表,在这个故事中就充满了黑色幽默的成分,随处可见对许三观老婆许玉兰的调侃,许玉兰只是一个卖油条的,但是,她却喜欢漂亮,她虽然并没有什么好看的衣服,但是却喜欢展示自己的衣服,就算没有什么衣服可换,哪怕换条头巾也是好的。而对于许三观本人,余华也少不了调侃一阵,当写到许三观卖血的时候,余华说他将卖血当成了一种乐趣,如果几天不卖的话,反而感到身子不舒服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调侃是将这夫妻俩一起说进去的,当许三观求婚的时候,只是请许玉兰吃了一笼小包、一碗馄饨,然后就成功求婚了。仔细想想,这些所谓的幽默片段,其实都带着辛酸,如果他们是高富帅、白富美,那就不会有这些好笑的片段了,可是,谁规定只有漂亮的电影明星、名模才能够频繁地换衣服呢,为什么那些人换衣服就很正常,许玉兰换衣服就变成了可笑,如果仔细想一想的话,这些桥段会让人心碎的。
   尤其是对于许三观卖血的描述,更是让人心碎,到了最后,许三观为了儿子的病南下卖血,由于抽出的血实在是太多了,不得不重新输回到体内,就连喝黄酒、吃猪肝等他常用的老办法对此都无可奈何了,许三观的身子被毁了。看到这里的时候想来谁都笑不出了,纵使有百般的忍耐力,在被掏空了身子之后,许三观也不得不倒下了,他的苦难并不是他个人的苦难,而是代表在某一特定历史环境下,全人类的苦难。
   有一些专家认为,《许三观卖血记》是目前余华小说中黑色幽默发挥得最好的一部作品,因为卖血本来是一件悲惨的事情,但是当一个人被逼到绝境上去的时候,竟然选择了用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自我安慰说,卖血能挣钱,卖血能够让身子骨变得结实,一段段戏剧化的描写让残酷的现实变成了一种富有日常情趣的生活,将苦难转化成了一种“乐趣”。在黑色幽默中有一个典型的例子,说的是一个死囚犯在上绞架之前,询问刽子手绞索是否牢固,许三观的故事和那个临上绞刑架还调侃一番的囚徒有异曲同工之妙,就是这样的幽默,让人读过了之后不觉悲从中来。
   越是严肃的主题,越是苦难的人生,余华就越是要调侃,在一次次调侃中制造出黑色幽默的效果,并让人从荒谬的故事中得到沉思,能够做到这一点,这就是黑色幽默的成功。
  
   (二)一块会发怒的煤
   余华是一块煤,一块会发怒的煤,不要小看煤,它们虽然被压在地底深处,它们虽然承受着高压和地热的煎熬,可是,它们也会发怒,当黑色的煤被点燃了之后,那耀眼的光芒必然会将整个世界焚毁。
   既然这个世界病了,那么索性一把火烧掉它吧,不要像伪善者那样故作高深地唱高调,不要像怯懦者那样躲藏在个人的精神世界里当缩头乌龟,不要像自不量力的人那样,试图用所谓的爱去挽救这个世界。以暴制暴,为了展示出这个世界的虚妄和残忍,那么就只有将那些现实中的丑恶放大一千万倍,然后展示给人看,就让那些带血的锋芒刺瞎人的眼睛吧,肉眼瞎掉了,或许心眼就打开了呢。
   在余华的小说中,他用大量的笔墨纵情地描写了某个特定时代的罪恶,描写光怪陆离的人间丑态,他的笔下没有正常人,有的只是一个个被特定社会和人心折磨得心力交瘁的无奈的个体。
   例如在《活着》中,当福贵的儿子有庆积极响应老师的号召,为生孩子大出血的校长献血的时候,抽血的医生却仅仅考虑到了要救县长夫人,丝毫都没有想到瘦小的有庆是不是能够承受如此大的出血量。最后,有庆由于失血过多而倒在了地上,没有了心跳,然而,这个乐于助人的有庆却只是被医生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就草草地宣告了死亡。医生们本是白衣天使,然而,在这个故事中,他们为了救一个人,却害死了另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花季之中的孩子。
   余华所反映的是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人们被这个时代所异化了的结果,余华用愤怒的笔调写出了一个荒诞的故事,将人性中最邪恶的一面展现给人看。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里,死亡本来就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医生更是见多了死亡,一个孩子的死无法让他们动容,于是,有庆必然会死。
   余华用这种荒诞的、看似没有逻辑性、不真实的故事来反映自己对人性、对特定世道的愤怒。余华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个人的痛苦,集中体现个人所必须要面对的那个令人哭笑不得的境遇,它打破了等待死亡的过程中的那种沉闷和严肃,取而代之的则是对生存的玩笑和嘲讽,哪怕这玩笑比黑咖啡还要苦涩。
   我们再来看看《兄弟》这部作品,这部作品被人认为是余华作品中最受争议的小说,有人说这是他创作的失败,但是也有一部分人将这部小说推上了高峰。不过,不管怎样说,在这部作品中充满了余华对一个失控的年代的控诉,是余华的愤怒。
   在这部作品中同样也有很多黑色幽默的成分,出生贫寒的李光头短时间内成为了亿万富翁,就连火葬场和墓地都有他参与经营,他在自己兄弟宋钢和林红结婚的日子里,竟然去医院做了结扎手术,并告诉林红:“我既然不能和你生儿育女,我也绝不会和别的女人生儿育女”。李光头的兄弟宋钢,他的故事就更加让人震惊了,他为了推销丰乳霜,竟然自己做了丰胸手术,将自己变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被世人耻笑。不过,这些都还不是最搞笑的,最可笑的是在那个叫做刘镇的地方,竟然举行了一场特殊的“处美人”的评选,而最后选出的人物哪里是什么美人啊,竟然是一个大妈般的人物。
   正如作者余华本人所言,这个故事是为了突出一个“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和命运惨烈”的时代,突出一个“伦理颠覆、浮躁纵欲”的时代,而余华正是用呐喊的方式,将这些特定时代中最可耻、最令人震惊、最荒诞的事情扩大来给人看。
  
   (三)一块会翻白眼的煤
   余华是一块煤,一块会翻白眼的煤,当年竹林七贤中的高人曾经用青白眼来对待世人,遇见那些不屑一顾的人,便用白眼相向,然而,今天的余华将这一点做到了极致,在他的故事里,他用冷漠的语调描写着冷峻的暴力,描写这个人世间的不幸,而他却只是一个旁观者,我们,我们所有的人都是旁观者,我们无法介入主人公的生活中,我们只能够看着他们被黑色和恐惧折磨,但是我们却无能为力。余华用超然的心态和幽默的眼光,直面人世间的苦难,将这个无望的生存环境展现给人看,同时展现的还有绝望背后的荒诞真相。
   这就是黑色幽默,正如有人所说:“黑色是作家的世界观和作品的基调、内容,幽默则是作家的处事态度和创作态度”,余华正是在这“黑色”的“幽默”下,用幻想出来的“现实世界”展现人类脆弱的心理。
   例如在《在细雨中呼喊》这个故事中,余华用冷眼旁观的姿态,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充满了悲剧意味的故事,整个故事从恐惧开始,又在绝望中结束。在一个寂静的黑夜中,再也没有什么比孤独的无依无靠更让人站立的了,主人公孙光林就这样在孤独凝成的蚕茧中,无奈地生存着,他妄图逃脱这样的世界,但是他所面对的现实那么大,所以只有不停地战栗,不断地逃离,当他逃离孤独和恐惧的同时,亲情、友情、关爱……这些人类生长中必不可少的情感也渐渐地离他而去,他像动物一样活着,仅仅靠着本能,在辱骂和折磨中痛苦煎熬。
   这个故事的主题是“死亡”,余华是一个最残忍不过的作者,他用冷漠的眼神漫不经心地抒写着,一次又一次地将死亡展现在世人的面前,一次次的死亡好像一把把的利剑,在孙光林这样一个少不更事的青年面前恶魔一样飞舞。弟弟死了,祖父死了,父亲死了,母亲死了,继父死了,同学死了,甚至连孤独老太太都死了……在这一次次作者精心安排重演的死亡主题之下,孙光明的人格发生了变异,他无力反抗,但是又必须反抗,于是,他便用近乎自虐的方式来让他的欢乐诞生在极度的痛苦之中,一方面陷入了道德伦理的自我谴责中,一方面又不断地对女性的身体进行大胆的挑逗,这一次次的冒险给他带来了不可预测的灾难。
   海勒曾经说过:“我要让人们先畅怀大笑,然后回过头来以恐惧的心理回顾他们的笑的一切。”余华正是这么做的,当面对那些充满了悲剧意味的场景时,他便忍不住采用那种反讽的语句来调侃,在削弱了暴力和血腥气的同时,制造黑色幽默的效果。即使是在描写施暴或者是死亡这样可怕的主题的时候,余华还是会这样做的,例如在《在细雨中呼喊》中,当孙光林被父亲暴打的时候,余华详细地描写了主人公被打的情景:“我在遭受殴打的时候,村里的孩子兴致勃勃地站在四周看着我,我的两个兄弟神气十足地在那里维持秩序”;在描写死亡的场景的时候,余华又用了“父亲暗红的血畅流而出,顷刻之间就如一块红纱巾围住了父亲的脖子”这样的句子,冷漠而细腻的描写,增加了黑色幽默的意味。
   就这样,余华用近乎“变态”的欣赏者的眼光,冷漠而饶有兴趣地观看着那个特殊时代的残忍,或许有人会认为,他写的内容太过于夸张,太过于惊悚,但是实际上,小说作品永远都是源自于生活的,在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又有谁不曾遭受过别人的冷暴力,或者是用冷暴力来对待过别人呢。且不要说余华所描写的特定时代,其实在任何时间段中,都会有类似的残忍的事情发生的。某新闻中说,一个小孩被车撞倒,路过的十几、二十几个行人都匆匆而过,没看见,或者是假装没看见,而摄像镜头却真实而冷漠地记录下了他们所做过的暴行,这冷峻的暴行,也是暴行。当一个老人倒在地上的时候,有多少人会主动上前搀扶呢,更多人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安全,害怕自己是不是会被讹诈。当偶尔出现了一个见义勇为却被歹徒打伤的人之后,更多的人想到的不是敬佩他的行为,而是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嘲笑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这些都是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可能出现的事情,而余华只是将那些被我们无视了的残暴故事,用冷漠的摄像镜头摄录了下来,又用放大镜显示了出来,再一次展现给人们看。那些夸张到荒诞的故事,那些残忍而血腥的屠戮,其实就是所有人曾经遭遇过,或者曾经施加在别人身上的啊,只不过,被放大了,如此而已。
  
   (四)一块有温情的煤
   余华是一块煤,一块有温情的煤,虽然说,在他的故事里充满了暴力和死亡,而他又擅长用冷峻的眼神冷眼旁观地写出残忍的现实,但是值得一提的是,在这黑色幽默的深处,还有一点点的温情,那是我们活在这个世上的唯一希望。
   黑暗就好像是一杯黑咖啡,苦不堪言,然而,余华却在故事里加入了一丝丝鲜奶,让纯黑的咖啡突然变淡了不少,是的,在黑夜里突然升腾起了一片浓雾,浓雾本来也和黑暗一样,能够遮蔽视线,但是在这种时候,这浓雾的介入竟然仿佛冲淡了一些夜的黑。就像普希金所说的那样:“那一切过去了的,都会成为美好亲切的怀念”,是的,当我们呆在安稳的现在,回忆那些曾经的恐惧,那么经历过的一切都将使得人们对未来充满希望。
   例如,在《在细雨中呼喊》中,当“我”遭受了父亲的毒打之后,年幼的“我”无法理解亲人竟然会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于是,就在日记本上将这一切都记录了下来。多年之后,当“我”再次回忆起来的时候,那本记录了昔日屈辱的笔记本竟然和初春布满了嫩芽的干枯树干融合在了一起,原本应该是最丑陋的东西,竟然变成了最美的景象。这种近乎荒诞的描写一方面通过反讽的方法表现了“我”对小时候的痛苦遭遇的印象深刻,具有讽刺意味,而另一方面,其实也表达了作者在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温情。
   没错,余华所描写的故事中多的是那些死亡和残忍的主题,而所描写的人物也都是或荒诞、或丑陋、或疯狂的,充满了人类的负面情绪,然而,丑恶和美丽,其实是同一块硬币的两面,如果看不到这个世界的丑恶,那么又怎么能够看见这个世界的美好呢。联想到现实生活中的人,不能够看到世界的丑恶,那么就只是自己将自己囚禁在个人的精神世界中,在闭眼的同时,丑和美同时在眼前消失,什么都不存在了。
   在2015年春季最新出炉的《奇妙世界物语》中,有一个十分耐人寻味的小故事,名字叫做《地缚灵》。在故事中,地缚灵指的是一种突然之间浑身都不能动弹,只能够像一棵树,像一块石头一样保持一定的姿势站立在某处的人。一个义工自告奋勇调查这是怎么回事,结果发现,地缚灵的出现是因为那些人曾经做过某些错事,他们无法原谅自己,于是就会来到自己曾经犯罪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站着。当那个义工搞清楚一切的时候,突然想起她自己也曾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她因为怨恨对她不断施暴的父亲,于是就在父亲心脏病发的时候,冷眼旁观,看着他死。于是,最后那个义工也变成了地缚灵,因为她终于回忆起了自己的罪恶。
   如果仔细思索一下的话,我们就会发现,其实,地缚灵并非大奸大恶之人。至少,他们还能够为自己犯下的罪过而感到痛心,深深忏悔,所以才会成为地缚灵,陷入自我折磨之中。相比那些做了错事还自以为没错,为自己寻找千万种理由,甚至是对所犯下的罪恶持无所谓态度的人,地缚灵不知道要高尚了多少倍。
   余华的小说和这个叫做《地缚灵》的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当他用荒诞的笔法将人心中的恶展现出来的同时,他也留下了些许的温存,他的那些黑色幽默从某种意义上说削弱了故事情节中的血腥气,甚至给人留下了一星半点的希望。也就是说,将罪恶的人世间展示出来,这并不是余华创作小说真正的目的,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要让看小说的人在看过之后有所反思,对某个时代,对自己的人性进行反思,就好像是那些地缚灵那样,有所感悟。
   看余华的故事,不仅让人回忆到记忆深处那一段段历史和岁月的沧桑,回忆到我们成长过程中所面临的恐惧和绝望,更在最后留下了一丝温情和希望,让人在思索中露出一丝含泪的微笑。这就是余华的黑色幽默和其他作家的黑色幽默不同的地方,他不仅能够让人在笑了之后哭,而且还能够让人在哭了之后笑,在回味中笑。
   这就是余华,余华是一块煤,一块在黑暗的地底的、散发出耀眼光芒的、黑色的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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