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作品中,诗人用高度凝练的语言,将往日农村生活的一幕幕画面提炼出来,勾描刻画,如在眼前,质朴处如家常絮语,却深合兴观群怨之道,且饶有趣味。试举一些:
第一联是大多农村孩子共有的境遇——家贫!因为贫困而“万般皆不备”,所以要“凡事总亲为”。虽然我比作者小二十多岁,在我的童年时代,农村人的日子已经相对宽裕了很多,但这一联依旧引起了我强大的共鸣。紧接着说“废板成刀剑,胶泥捏犬狮。柳拧羌笛美,盒扣笔筒奇”。这更是所有人共同的童年写照,每个人读了都会觉得这是在写自己过往,但是颈联对句又非同寻常,“盒扣笔筒奇”,作者自注:“我少年时发明了用废火柴盒扣成笔筒、烟笸箩等物,众皆称奇,可视为我的一项'专利’”。看来作者自幼便聪慧过人,喜爱钻研,其天赋不止文学,亦在技艺,至于后来选择文学,纯粹是个人的价值观和世界观所决定的。此说并非无据,曾经有一次先生与我交谈中说起当今世界以西方文化为主导,取得的所谓高科技成果,先生痛心疾首道,事实上,这些东西都在加剧着我们的苦难,加速着人类的灭亡,原子弹氢弹等高科技武器没有造福人类,而是在危害人类。此观点我当时听了甚为感佩,其与中国古代老子的哲学是非常符合的,可见作者见识之雄迈,亦可知作者对文学意义之深刻认识。
再看这首:
忆儿时脱坯
挥土如金玉,可教泥变胎。
胸中韬略美,地上阵图开。
自有模型正,何愁样式歪。
纵横排序列,微贱亦成才。
“脱坯”这件事,当今的年轻人估计都不大清楚是做什么了。其实就是将泥土用模具制作成土砖,用来修建房屋,山东叫“脱坯”,陕甘一带称“打胡砌”。我小时候所住的房屋都是父亲用这种方法一锹土一锹土制作出来的土坯盖成的,为了让土坯坚固,需要用十余斤重的石杵用力的将它捶打瓷实,一座房盖下来,不知道要磨破多少皮,流干多少汗。我有幸旁观过这一过程,所以深谙其中辛苦。但就是这么辛苦的一件工作,被作者描述的非常有趣,这大概就是诗的魅力吧,诗无疑诗这个世界上最美的语言,是语言中的精华。
首联“挥土如金玉,可教泥变胎”不乏幽默,是成语“挥金如土”的反用,富人挥金如土,而穷人则挥土如金,这种自我调侃的幽默背后是童年生活中许许多多的辛酸和悲苦。后面几联同样非常有趣,“胸中韬略美,地上阵图开”。将脱坯想象成排兵布阵,又说成对美好生活的营建和构造,“胸中韬略”四字虚实相间,所谓“韬略”,正是脱坯人对美好生活的谋划,这既是虚笔,又何尝不是真实写照?一排排土坯摆开,晾晒在太阳底下,脱坯人看在眼中,心里便升起了缕缕希望,便憧憬出广厦万间。“自有模型正,何愁样式歪。纵横排序列,微贱亦成才”。此处寄意颇深,即使是再平常不过的泥土,也会成为有用之才,一排排土坯排将开来,一如诗人笔下的诗行。
或者是作者豁达幽默的性格成就了他诗词中独有的富有趣味的语言风格,如《忆儿时支炕》“为能圆美梦,支炕记亲躬”。支炕本来是生活所需,我们每天都需要在炕上睡觉的,但是要那样说便失去了趣味,便不是诗了,偏偏要说是为了“圆美梦”,此说固然“矫情”却也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就如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不是为了吃饭,这就是语言的魅力所在,古人说“文似看山不喜平”,正是此理,把寻常之事说的非同凡响,便不是庸手。又如《忆儿时剃头挑》“何须两端热,只仗一刀横”,这一联令人忍俊不禁,常言说“剃头挑子一头热”,这里却说“何须两端热”,不光有趣,且与所咏之物密切关联,熟语反用,更收奇效。再如《忆儿时乡亲吸烟》“老汉叼烟斗,青年卷喇叭”,不光生动,且对仗无比工切。还有《忆儿时家乡铁匠》“全凭自身硬,铁质软如泥”,又是利用谚语“打铁还需自身硬”生发而来。这种例子在书中比比皆是,不胜枚举,惜篇幅有限,无法一一列举“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西汉,陶弘景)。更有锔碗、吃肉、过年、拾麦穗等情景描写,遍述人生百态,苦辣酸甜。王老师不愧是教中文的,这些诗句将中国语言的魅力发挥到了极致,而且大都从俗语中来,化腐朽为神奇。
当然,中国儒家文化向来是提倡“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中国历代文人也都具有“先忧后乐”的博大胸怀,那么作为一个热爱中国传统文化的文人,一个为往圣继绝学的文化传道者,他的内心怎么可能仅仅就是些生活琐碎,鸡毛蒜皮?尽管所咏之事都是目之所及,身之所历,但是那种对时代的严肃拷问和对社会的深情关切以及对未来的深刻思考是盖也盖不住的,只不过大匠运斤,非同凡响,而且作为目睹过太多风云幻化的人,他的表达要含蓄得多。且看这首:忆儿时村中老鼠
当年生活窘,鼠辈比人多。
室内常穿壁,箱中亦做窝。
昼长频盗粟,夜半每操戈。
烦厌思迁徙,奈无乐土何!
首联含蓄的说明了那个年代的人们生活的困厄,一个“窘”字涵盖了很多很多,那绝不仅仅是缺衣少食那么简单,而小心翼翼的生活着的人们不可避免的要面对一些“鼠辈”,况且“鼠辈比人多”,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在混乱疯狂的局面下,许多微末之身其价值观被完全颠覆了,在迷茫中被汇入了洪流,稀里糊涂的也就成了“鼠辈”,所以“鼠辈比人多”,坚守底线不被裹挟的人倒成为稀有,更难免饱受冲击。 “室内常穿壁,箱中亦做窝。昼长频盗粟,夜半每操戈。”可见其嚣张猖獗,乃至有“操戈”之事,是何等荒唐。尾联“烦厌思迁徙,奈无乐土何!”人常说故土难离,但是逼到人想逃离的地步,又是何等的无奈,况且“举世皆浊”,乐土又在哪里?诗经《魏风·硕鼠》有诗曰:“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相较之下,此“鼠”之患,或甚彼“鼠”。 当然,这毕竟是一部用乡情、乡心、乡恋联缀起来的诗集,他的主线是乡忆。正如作者《金缕曲·乡情》所说,“离别家园久。笑乡情、真如洪讯,一河难彀”。乡情就像洪水猛兽一样,随着岁月的增多,越来越猛烈,越来越不可收拾,难以控制,终于喷薄而出。所以诗从来都不是“作”出来的,是从心里“流”出来的,而更有甚者,便是从心里奔涌出来的。这五百多首作品,正如一条大河自心底奔涌而出,时而波涛汹涌,时而婉转低回,其中无数甜蜜和苦涩相互融汇,被岁月反反复复的淘汰过滤之后,那些苦涩和甜蜜闪耀成了同样的浪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愉快事,尚多有”。 本想也写一首诗作为结语的,猛然间又想起书中有作者一首五律,似乎更加适合,不如藉之:读《东乡草木记》呈作者谭庆禄先生(其二)
王传明
东乡回望处,风雨忆当时。
世态沧桑变,人情草木知。
微言存笔削,大义正迷离。
堪比春秋史,一编传也宜。
龚 琪
二零二二年六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