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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涵华 | 一只松鼠贮藏的橡果

 华豫之林 2022-06-13 发布于河南

一只松鼠贮藏的橡果

刘涵华

    那是1978年春夏之交,我在河南大学读大一。忽然听说,百公里外的省会郑州有一个从丹麦来的安徒生展览。中文系决定利用星期天组织学生去参观,免门票还报销一趟路费,而且自愿参加。我当时觉得“是件好事。可要是有更著名的作家展览就好了。”那时候,我刚刚知道了雨果,巴尔扎克、莱蒙托夫……

    记得那天起个大早,大家一起坐火车赶到郑州时,展览馆正好刚开门。老师宣布,参观结束后不再集合,同学们自行购票返校。二百来人进入展馆,很快就“各自为政”了。我记得自己站在展柜前,看着安徒生“苍老”的手稿、看着边角磨毛且已经塌陷的皮箱,还有拐杖、大衣等,心里很震撼。以前,安徒生只是封面上的一个名字,现在被这些展品还原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虽然他早已远去,许多信息还是透过“物证”准确无误地传递出来。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一个伟大生命的真实存在。在内心最深处,有一些自己从来都不知道的东西,正从蛰伏中悄悄苏醒……

    走出展览馆,同学们都“不见了”。我问了人,然后沿着梧桐碧荫覆盖的人行道,走进了一家书店。

    书店总是静谧而安详。不过,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每一个手捧新书的人都笼罩在自己无意间营造出的温馨和喜悦里。每个人生命力的发散好像都在身体的外边界形成一个看不见的罩子,这罩子一面持续不断地笼罩,又一面静悄悄地弥散,最终融合成书店里那种安静而生机勃勃的氛围。

    之后的数十年里,我无数次感受这种难以言传的氛围和它的魅力,渐渐形成逛书店的嗜好。有时候出差,走在北京上海或任何一个大都市的街头,面对繁华和喧嚣,觉得世界大到自己无法接纳与掌控时,总会不由自主地走进一家书店,感受置身其中时那灵魂的舒展与从容。

    那天,在郑州文化路那家书店,我千挑万选,一共相中了两本书。其中一本很厚。也就是说,它很贵。买了它,剩下的钱就不够买回去的火车票了。我踌躇了好久,最后还是禁不住想拥有它的欲望,便怀着得过且过的“悲壮”把它买了下来。

    我出生于一个清贫的知识分子家庭,从小在拮据中长大,十分清楚地知道“清贫”和“知识”两者之间强大的张力。小时候棉衣棉裤里穿的,都是已经破了小了的外衣。以至于我曾立下誓言:“等我挣钱了,一定先买两套秋衣秋裤,换着穿!”至今,还保留了一个习惯,就是每到入秋的时候,便会给妹妹们买秋衣秋裤。

    还有一件事也刻骨铭心。有一年假期结束返校时,教书的父亲哆哆嗦嗦给了我十五块钱。读师范发伙食费,这十五块钱是我一学期四个月的零花钱。我知道父亲为什么哆嗦。一是因为太少,怕我不够花,心里头惭愧。女孩子,一个月不到四块钱,牙膏肥皂雪花膏卫生纸啥的,实在不算多。二是因为太多,四个孩子,一个下乡、三个读书,父亲实在捉襟见肘!我接过那十五块钱时,没有说话,就觉得心里委屈,也替父亲难过。

    其实,这次我敢“超支”买书,是因为心里还有条“退路”。我大姑是郑州针织厂的工人,爷爷活着的时候,大姑总是每月都寄五块钱到家里来,那是爷爷一个月的念想。我的打算,去找大姑要一块钱,就可以顺顺利利回学校了,还可以剩好几毛呢!

    可是,事情并不“顺顺利利”。我到大姑家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一点多了。大姑忙给我做了饭,又问了父亲和家里的近况。可是,我心里七上八下煎熬得不行,却怎么都张不开嘴跟大姑说,我买火车票差了五毛钱。临行时,大姑还问我:“身上有钱吧?”鬼使神差的我竟然飞快地回答:“有,我有!”

    出了大姑家,我并没有被难倒。年轻,总是一身胆气。很快我就有了主意。走!走一站地到郑州东站再上车,那样,身上的钱就正好够买车票了。

上个世纪的郑州火车东站

    时至今日,我也说不清大姑家离郑州东站到底有多远,只记得出了城,道路逐渐狭窄简陋起来,人也少了很多。好在公路和铁路并行,不用问人,只管一路向东就是。

    等我走到东站,天已傍晚。

    四十三年前的郑州东站很荒凉,除了铁轨多几道,与一般的县城小站也没有多大区别 。我走进票房,离下一趟车过来还有一个多小时。买了票,身上已分文不剩。月台上空无一人。等吧!

    天渐渐黑了,铁道边的那些小红灯亮了起来,点缀着越来越浓重的夜幕。一个扳道工过来跟我搭讪,这个人高个儿,不直,油腻工装里面的那个生命实体,气质是农民和工人的混合。他力邀我到他的工棚里“坐一会儿”。我不去,他就站在旁边跟我聊起天儿来。

    或许,那扳道工并无恶意,他试试探探地接近我,只不过是对一个手里拿着两本书在这里上车的女孩有点好奇而已。但我的警戒线却绷得很紧。面对有点暧昧的盘问,我开始撒谎,说我的父亲是省里的一个处长,哥哥也在铁路上工作。

    其实我爸只有四个女儿而我是老大。因为生活艰难,心里老觉得有个哥哥就好了。我曾从煤场拉一“轱辘马”过冬的煤回家,路过护城河河堤的陡坡,上不去,就在坡下给路人“相面”,找看上去善良的人帮忙推车。还有件事,一个下岗的闺蜜因为嫉妒,动不动就炫耀她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那种过分显摆自己被悉心呵护的表情和腔调,隐隐地具有某种挑衅或幸灾乐祸的味道,确实戳到了我的痛处。后来的日渐疏远恐怕也与此不无关系。

    我撒过谎后,瘦瘦的扳道工开始有所收敛,言不由衷地赞叹了两句就走开了。可是,那种不确定的危险感跟扳道工一起消失后,我又开始体验悬浮在身边的难以言表的孤独。荒凉的站台上,夜幕四合,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在票房的檐下亮着。

    终于,绿皮火车慢吞吞开过来,我上了车,心里别提多轻松了。只要一上车,我的生活就离回归常态不远了。从郑州东站到开封,也就不到一小时吧。大约晚上九点左右,我下了车。马上就非常沮丧地发现,没有公交车了!那时候,根本没有什么 “的士” “摩的”啥的,就是有,我也没有钱。这时候,不得不悲催地承认自己没有前瞻能力,压根就没想过下火车后怎么回学校。

    从早上离开校园,折腾了一整天,很累。可是根本没有别的选项,只能一步一步走回去。

    开封火车站在老城以南大约一公里处,而我就读的河南大学老校区却在城东北角。也就是说,我需要向北走一公里,过南城墙进入老城区,然后再沿解放路向北,穿越整个开封城,全程大约五公里。天晚了,路上的行人很少,但心里头并不紧张,城里毕竟比那个荒凉的月台要安全多了。走过市中心那座四面钟时,差十几分钟十点。时间周而复始的长流里,这个时侯的四面钟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

    四面钟是民国时期冯玉祥主政河南时建的。一共有三座,一座在行宫角,一座在东西大街之交,一座在鼓楼广场。我路过的,应该是第三座。离这座四面钟没多远,就是刘马青霞的故居。她是我姥姥家祖上嫁到尉氏首富刘家的闺女。尉氏属开封,所以老姨有房子在这里。不过,这都是我几十年后才弄清楚的,当时只是慌着回学校,咬牙赶路什么也顾不上。

    走进校门,离宿舍还有八九百米,筋疲力尽的时候,再一松劲儿,真是爬都爬不回去了。等一点一点挪进宿舍,除我之外的九个同学,有的已经上床,有的还在苦读。见我回来,长姐一样的班长一边慢慢合上书,一边问:“怎么才回来?”语气里有刚放下的牵挂和淡淡的责备,让我在疲惫中感到温暖。可是,说什么呢?说不清,也累得什么都不想说了。只是应了一声:“嗯。我买了两本书。”

    是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买了两本书。如果只买那本薄的,我会在晚饭前赶回学校,吃饭的时候,会跟大家一起交换对安徒生展览的看法,可能还会跟谁争论一通,然后背了书包去教室上晚自习。可是,就因为多买了一本书,后面就突然变得热闹起来。经历了难以开口说“没钱了”的尴尬和煎熬、经历了从城里到乡下的一路奔波、经历了对异性——那个扳道工的猜度和戒备,经历了自编的谎言,“当官的父亲”和可堪依靠的“哥哥”……。

    更让人遗憾的是,时至今日,我竟然怎么都想不起来当时到底买了两本什么书,特别是找了无数麻烦的那本厚的。那书和它的名字,就像一个人偷偷在河面上写下的秘密心愿,早就流散得很远很远,再也找不回来了。剩下的,只是一经生成便再也没有放手的初心。

说句实话,一个人能不能如期成长为自己想要的样子,最终和能不能剩下的那点东西大有关系。我知道自己就像一只过冬的松鼠拼命贮藏橡果那样,隐匿了很多辛酸与感慨;但回首来路,似乎还未有过可以吞噬快乐的后悔。有一个傻瓜至今仍然认为,坦然,应该是活在这个世界能够拥有的最美妙的东西。 

        2021526

作者简介:


   刘涵华,1955年生。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安阳师范学院教授。从教之余进行诗歌散文创作,有作品散见于国内外报刊。著有《美文欣赏》《当代散文研究》《一树繁花——新潮女性散文研究》、散文集《无忧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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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作者:刘涵华 

  责编:谷乡

  版式:雪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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