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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夏河的孩子(黄宁)

 储氏藏书 2022-06-14 发布于湖北

黄宁

在我年轻的时候,“东区”是经常去的一个地方。它并没有确切的地名,“东区”是约定俗成的叫法。它依附在海城大学的东面,狭长的地带,像块农耕地,上面种了十几间门面。有卖莆田卤面的、水煮三鲜的,还有文印店,花店。当然,必须要有一间录像厅。我想你看到这里,听到我提起“录像厅”,是不是瞬间闻到了一股混夹着烟味、汗味,以及男人们呼出的,并经过空调过滤之后的一种浓烈味道?现在,年龄小一些的朋友已经不知道“录像厅”了,这让我谈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多少有些尴尬。

我是从小镇出来的。录像厅对我来说,并不会陌生。很多“知識”,是在录像厅里完成的,或者是受到启发的。所以,当我来到一座大城市,上了一所大学之后,看见“录像厅”三个字莫名地就有种亲切的感觉。在和陈夏混熟了之后,我曾对她说,有时候来你这里,好像是回到了家一样。她那时头发是最时兴的挑染,画了很重的眼影,常常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短裤。她在前台电脑上打游戏,听了我的话后,嘲笑地说,你这是有受虐倾向吧?

你不了解我的过去。我妈有时管得严,烦了,我就偷跑去录像厅看片。我想了想后说,我不打游戏,太浪费时间。看个片什么的,刚刚好。

看个片?正经的,还是不正经的?

什么?我愣了下,接着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于是也就笑笑说,人在青少年时期,应当像海绵一样吸收各类知识,良莠不拒。

陈夏白了我一眼。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大本子。大本子的封面是一个三点式的女郎照,我对这样的照片很熟悉。有一段时间,海对面的台湾地区喜欢搞这些泳装美女沙龙照,或者是泳装美女MV。我后来也搞拍摄了,回头一想才明白,那些照片和MV,打光都是瞎糊弄,逆光曝光都不怕,只要能看见“泳装”就行。有的时候,我就很伤感,摄影应当是高雅的,艺术的。

大本子里放的是老片子的目录,我说这里面感兴趣的都看过了。陈夏又拿出了几张盗版光盘的盒子,港产的、好莱坞的,我知道这些是新片。但这些盗版,有些是“枪片”,有人在电影院里偷拍,而后再偷拿出来翻录,质量差到令人发指。我还想埋怨几句,但看见陈夏的神情,忽然间也没了兴趣。我摸了摸鼻子,选了个片子,《无限复活》。张柏芝、郑伊健主演。张柏芝还带着一点婴儿肥,跟着周星驰拍了《喜剧之王》而出名。

我刚选好,前台的电话响了起来。陈夏接起电话,却没有出声,我想大概没自己什么事了,于是就准备上楼。忽然有人叫住了我。陈夏从前台探出身子,哎,晚上陪我去干件事。

好事还是坏事?

坏事。

三年前生了一场大病之后,我的脑子出了点状况。具体来说就是到了晚上很亢奋,睡不着,总是会想起过去的事。但认真想一想,却只能想到个轮廓,具体细节非常模糊,甚至是全然忘记了,只是隐约记着有这么一件事。比如和陈夏认识这件事,具体的经过在我记忆里已经如烈日下的冰块,融化蒸发,消失无踪。

陈夏问我,咱们是怎么说上话的,还记得吗?

应该,就是很自然吧。我来选片子看,你把菜单给我,一来二去……哎哟。

陈夏从后面踢了我一脚,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周围的乘客看了我一眼。略微有些窘迫,我回过头,警告陈夏,你要是再敢动手动脚,我马上下车回学校!

随便。脚在你身上,走不走都是你的自由。

陈夏这样说,让我觉得她有种艺术家的气质。我认为她读过很多书,她没否认,但却并不愿意多谈,只说家里书多,乱七八糟的。我不太确定和她认识有多久了,不过从能闲聊两句开始,我想怎么着也有一个学期了吧。我经常没营养地和她开玩笑,她却很少说话。她在东区的录像厅前台上班,我为此感到有些遗憾。

喂,你怎么不说话了?陈夏又踢了我一脚,22路公交车快要到终点站了,车上的乘客只剩下我们俩。

我在找和你的共同话题。我转过头,和你聊天吧,你又不喜欢说自己的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家里是干吗的呢!还有,你有兄弟姐妹吗?

你是户籍警吗?查户口来了?

这不是你让我晚上来的么!你说要和家里人吃饭,拉上我一起,我多不好意思啊,都不清楚你家里有什么人,见面时候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有,你怎么能把和家里人吃饭,说成是“坏事”呢?我离家五百里,能吃上顿妈妈做的饭,求之不得呢……

你话太多了,啰啰嗦嗦,能含蓄一点吗?陈夏嚼着泡泡糖打了个响,要不是和前男友分了,我也不会找你来。

陈夏,我要把话和你说清楚,我和你也不是太熟,你话伤人了。

“终点站到了,要下车的乘客请从后门下车。”公交车后门打开了,司机扶着方向盘,一副看热闹的表情。我坐着不动,陈夏起身,用黑色高帮鞋踢了我的脚一下,你们这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就是这样,面比纸薄,就告诉你晚上有龙虾和鲍鱼,你到底走不走?

我很不情愿地下车。海滨城市的秋天,白天依旧热烈,个体热量消耗太大。到了这个点,又坐了那么久的公交车,我已饥肠辘辘。陈夏看了我的模样,倒是笑了,而且觉得有些愉快。我很少见她笑,她冷漠的时候居多,虽然我觉得她的这种姿态往往是装出来的。我说,陈夏你应该经常笑,你笑起来,至少比你哭好看。

你见过我哭?

有一次,包间通宵场,我出来放水,看见你在前台抹眼泪。一边吃泡面,一边掉眼泪。我那时很想给你点碗莆田卤面,你说一个女孩子,半夜三更守录像厅,和男朋友分手,没胃口吃饭,到凌晨了肚子还是饿的,你说换谁看了都心疼呢。

你纯粹就是有病。我哭是因为……

陈夏说到这里忽然就打住了,好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藏在心底。我笑了笑,看四周,已经走到了一处小区门口。这个小区看起来挺高级的,因为门口有年轻的男保安在站岗,一身挺括的制服,双脚跨立。

阿夏,快过来吧。

有个人在喊她,我看过去,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走了过来。走近了再细看,竟然和陈夏长得那么像,就像复印的AB面。如果不是两个人穿着不同,我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我摸着头,你俩是双胞胎吧?

你好,你就是陈夏的朋友,林小河,对吧?我是陈夏的姐姐,陈春。

陈春落落大方,穿碎花淡黄底的吊带裙,一件镂空的小披肩恰到好处地遮住了裸露的双肩。我又看了眼陈夏——这都穿的什么呀。我主动伸出手,要和陈春握手。陈春有些意外,但还是微笑着和我握了。我说,第一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客氣了。我也不是长辈,和你一样的年纪,关照不了哦。我们互相学习。

山里人,你少恶心了,年纪轻轻什么不好学,偏学人讲客套,俗气得要死。

陈夏的说法,我觉得有指桑骂槐之虞,我是无所谓。我看了眼陈春,她脸色依旧,仍然面带微笑,陈夏,快带你的朋友进去吧,妈亲自下厨,做好菜等着了。今天是我们俩的生日,爸给咱们都准备好礼物了,诺基亚滑盖手机,刚上市的呢。

陈春,那是你的爸,不是我的爸。陈夏很淡定,眼睛里有道光。还有,我不会给你捐骨髓。

海滨城市的秋天,到了夜晚有温差,越晚越觉得风凉。我站在两个女人的中间,左右张望。

这两年因为疫情的关系,居家的时间多了很多。过去一直闲不住,不喜欢在家里待着,疫情来了有大把休息时间。刚开始还觉得不错,但疫情反复,三不五时出现病例,居家时间又觉得有些频繁了。直到有一次听闻认识的一位大姐在家里走了,这才觉得一个人居家有些危险。这个大姐早年在航空公司工作,退休后因为离异,孩子又在外地工作,所以就是自己住。她住的是楼中楼,下楼梯的时候摔了下来,撞到脑袋,动弹不得,身上也没带手机,就这样躺了两天,最后走了。后来是她孩子一直联系不上家里,让物业上门去查看,这一看,才发现悲剧了。

我听到这个事的时候,很是有些唏嘘。我想自己也是一个人生活,要是哪天在家里不幸了,也是个无人问津。郭风却不以为然。他在我家里坐了快一个晚上,大红袍喝完换喝白芽奇兰了。他说,我隔段时间就会上门找你的,你放心好了。我说等你找上门,我估计都已经风干了。他说那倒不会,海滨城市,南方的天气,你也知道,湿度大,不可能风干的。就是身体会膨胀,恶臭,估计一两天邻居就能发现不对劲了。

你再说下去,我就赶你走了。我举起杯新茶,忽然觉得有些恶心,又放下了。你特意过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赵大姐的事?

你这个人就是无情。赵大姐怎么说也算是带我们“出道”的。刚毕业那阵子,不是她从航空公司介绍拍机载广告的活儿给我们,我们怕是早就已经从城市滚蛋了。

那要看对“无情”怎么定义了。并不是非黑即白,好像无情就是不好;有时候,“无情”意味着不拖泥带水,两害相权取其轻。我在心里想着这些话,经过论证,发现我的这个观点还是能够成立的。我默默想着,郭风看了我一眼,碎骂,又在肚子里想事情了,肯定是不可告人的。过两天是你生日了吧,9月18日,处女座。生日一过,就是正式“四张”的人了。往奔五去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怎么越老话越多。

我的话不多不少,是你不怎么说话了。和过去比,简直是两个人了。郭风往小香炉里插了支“星洲沉香”。我爱人说她单位有个女老师,离婚一两年了,想找个伴,她就想着给你牵个线。女老师姓董,不到四十,马上就升正教授了。

我忽然笑出了声。郭风见了,也跟着笑了。笑着笑着,他就说,我见到陈夏了。也不能说是“见到”,是看到跟她有关的材料。她代表一家公益组织,向我们街道捐了一批防疫预备物资。物资还没到,材料先给到了街道。我不是也在负责一家爱心机构?街道就让我们对接。那家公益组织总部在北京,不在我们海城。一开始我们还觉得奇怪,后来我看到陈夏材料里写明了,想为家乡做点事。

陈夏做公益的角度有些独特啊。沉香袅袅生烟,我看着这缕烟,如大鹏直上九万里。海滨城市,物资不至于匮乏吧。她有公益的心,捐给内陆小地方比较合适吧。

谁知道呢。你不是最了解她?

你这就是在说笑了。都过这么多年了。我忽然有些明白,你今天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事?

主要是给你做“红娘”。关于陈夏,我想了很久,后来想,到了你家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告诉你。你们俩在一起,太苦了。强扭的瓜就成了苦瓜。苦不堪言。

郭风走后,我对他的话回味了很久。我觉得他的话并不是太正确。我与陈夏之间,从当年认识开始,并不是一对“强扭的瓜”。我们是顺其自然,并没有强求些什么。在很多地方,我和她不一定能达成共识,或者说不具有相同点,但在这一点上,我们颇为相似——关于世界,我们处之泰然。我曾经对陈夏有个判断:刺猬。她为此有些不悦,觉得我把她描写小了。我说,难不成说是“豪猪”?陈夏让我滚。

一言一行,好像又真实出现在眼前。月上西楼,农历八月的月亮,有着饱和的美。我在偌大的屋内踱步,越走越快,不时走到窗前,张望另一个天空的月儿。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记忆格外清晰,好像我的脑子没有出问题,没有做过手术。我正感到兴奋,觉得上天对我还不错,转眼就觉得头痛欲裂。在那里,山崩地裂,所有跟记忆有关的东西如被攻陷的城墙,崩塌倒落。

我想到了我妈妈。她曾经遭受过的,即是我现在经历的。不知哪一天,我也许就能再次见到她了。

过生日那天,郭风把我叫出来,说一起吃个饭。我开始是说不用那么麻烦的。因为身体的缘故,我这两三年过得很平淡。社交基本没有了,也很少在外头吃饭,还有就是怕扫了大家的兴。很多东西我不能吃,酒也不能碰,大家聚会热热闹闹,我一个人坐在那里,杯箸不动,旁人看了必然觉得特没意思。我自己都觉得没劲,特别矫情。

就在家里吃。今年你的生日连着中秋节,兆头特别好,月圆人团圆。郭风这样说了,我好像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了。郭风两口子都会做饭,他对象是本地人,做海鲜更是拿手,一道豆腐蒸鱿鱼是一绝。郭风有两个孩子,老大是女儿,老二是儿子,儿女双全,很是幸福了。郭风劝过我,找个人结婚,生个孩子,有个后。不然你赚那么多钱干吗呢?我说赚了钱就得都留给孩子?正常的生活我也不是不想,但时间一拖,这个念头就淡了很多。再说了,我现在的脑子是个定时炸弹,有可能一辈子不出事,但也有可能下一秒就完蛋了。这对人家不公平。

郭风听了我的解释后,笑笑没有多说什么。他后来还是提起过这个话题,还要介绍对象给我,我知他是好心,也并没有什么意见。和郭风相识一场,而且能那么“长情”,我觉得是件幸事。他要给我过生日,我说简单几个菜就好了,谁想到了他家却发现,满满一桌的好料。为了照顾我,没有红肉,桌上摆的都是白肉,像清蒸龙胆,上面只是浇了薄薄一层油;还有白灼小管,没有油星,原汁原味。家里两个孩子亲热地叫我“叔叔”,我很享受,给他们也带了礼物。孩子还小,见人不生,这点我要珍惜。我知道少年后就有自己的想法了,也会有叛逆。经过青春期的孩子,多少都如此,因叛逆而伤过很多人的心,我是见识过的。

我自己在家吃就很简单。我用蒸锅,有三层,白米饭、排骨汤、青菜,一个锅就搞定了。我拉开椅子坐下,我当这里是自己家的,这么丰盛,可以吃了吧?

再等一下,很快。郭风坐到我对面,打开一瓶红酒。喝一点?润润唇。再等一下,陈夏会来。

哦。没听你说呀。

怕你提前知道了,就不想来了。

那倒不会,只是有些突然和意外。

我和郭风对视了一下。陈夏很快也到了。郭风爱人给她开的门,很热情地将她迎进来。陈夏还是瘦瘦的,但现在的瘦是胶原蛋白的流失。我看了,心下难免百味杂陈。她的穿着倒还是随性自然,白色的短T恤扎进牛仔长裤里,脚下是一双四季马丁靴。我起身和她握了手。

好久不见了。

我们不约而同这样说。郭风的儿子听到了,好奇地问,叔叔阿姨,你们原来就认识吗?

是的,我们是年轻时候的朋友。

来,坐下来吃饭吧。

郭风招呼大家入席。他事先没有和我说陈夏要来,现在也没解释她为什么会来,或者说没有把陈夏出现的前因后果说明,但我并没有太在意。有的时候,久旱逢甘露,雨后遇日出,或者是东边日出西边雨,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世界会维持一种可贵的平衡,以及提供一个良好的际遇。我把和陈夏在十几年后的重逢当成是人生中的必然,一如她当年的出现。

饭后,郭风让我和陈夏先到露台坐坐。今晚的月亮明媚沉醉,在月下切生日蛋糕,别有风情。他们两口子在做准备赏月的点心,两个孩子被电视里的动画片吸引了。孩子毕竟是孩子。我看着陈夏,笑着问她,你的孩子也快上初中了吧?

初三了。去北京后就结婚了,很快也有了小孩。陈夏转头看了看屋里,走到露台的边角,给自己点了根烟。现在孩子跟他爸生活……哦,你戒烟了?

我指了指自己的头,戒了。

那我抽烟是不是不好意思?陈夏猛吸了一口,而后弹掉了燃烧的烟头。

其实是不要紧的。我原来想这么说,但转念一想又作罢了。我看着陈夏,觉得她变了,又似乎没有变。陈夏见我看她,笑了笑,是不是觉得我老了?我摇头,说你现在的样子,倒让我想到了另一个人……

陈春,是不是?我觉得人生挺有趣的。年轻的时候,处处要跟她不一样;却没想到老了,反倒觉得我和她越来越像。不是说样子,而是,怎么说呢,那种感觉。

我在心底微笑了。是啊,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感觉。只有我们才懂。

说老实话,从陈春家回来后,我的肚子是饿的。虽然那晚上,陈春,或者陈夏,两个人的妈妈很是热情,不断给我夹菜。我想,肚子又饿了,可能跟22路车回程太长有关,也可能是我在饭桌上并没有放开了吃。我的食欲和食量,完全是在上大学之后被“开发”的。我记得很小的时候,自己是很挑食的,我吃不下饭,妈妈会去家外头的小吃摊给我买牛肉汤面。妈妈那时的工资是每个月200元。

你有没有分析一下,为什么前后判若两人?现在是饭桶的原因,是什么?

陈夏真的很没礼貌,开口闭口就是伤人的词语。我很想和她说,请你搞清楚,我们没那么熟吧?只是陪你去了一趟你妈的家,并不代表我们之间关系紧密了吧?但这些话被我吞进肚里,因为没人逼着我要跟陈夏的,没有人。

喂,你怎么不说话了?我这碗里的花蛤给你吃,我不吃这东西。

陈夏把她碗里的花蛤一一挑出来,而后放在我的莆田卤面里。我觉得有些奇怪,你不是本地人么?在海边长大的,怎么会不喜欢花蛤呢?我一个从山里来的,都喜欢吃。

我从小吃淡水货,很少吃海鲜,红肉吃得多。陈夏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在这里出生的。别睁着好奇的眼睛看我,我不想继续说了。现在轮到你了。

什么?我吞下一口面,想了想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嘿嘿,事情是这样的。不知道从哪部电影里看到的,“如果觉得悲伤了,那就多吃点;吃得多了,忧伤也会被带走”。

幼稚。这种电影里的鬼话,你也信?从什么时候开始相信的?

从我妈走了以后。

我说了这句话,又埋头吃面,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发现有些安静得离奇。我抬头,陳夏用难以言说的眼神看着我。我是实事求是地说,原本我觉得那不过是一句平常的话。但透过陈夏的眼神,我才觉察到那句话也许有着不平常的含义。我不想去深究。

别这样看着我了。我快速地把剩下的面吃完,而后起身去付钱。莆田卤面店的老板是个瘦高的仙游人,说话经常“l”“n”不分。他接过钱,挤眉弄眼说,你小子厉害哦,录像厅的美侣(女)都好上了。我知道他老婆就在后厨,于是笑笑说,要不要我告诉嫂子,你那天偷摸了隔壁花店老板娘的胸?

看到莆田卤面店老板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我心里乐开了花。还是陈夏的皮靴把我踢醒了,我只好跟着她走出了面店。其时,夜已深透,天穹如铁幕笼罩,玉盘一样的月亮已经隐去,星光亦不再。东区这里有两家大排档,到了这个时间,桌子都摆到了户外。喝酒聊天的,有学生,也有附近的居民。陈夏从他们中间走过,男人的目光就紧紧盯着她。她浑然不觉,又或者是习以为常。回到录像厅,我说,你刚才在东区路上走,像是个明星,大家都关注你。

那些人太低级了。

陈夏和兼职看店的女孩子打了个招呼,让她先回去了。我看了看她,又看到前台放着的、坐面已经裂开的沙发,一时百感交集。我想,到今晚这个时候,自己的任务应该是完成了。我打算向她告辞,但她却留住了我,让我陪着再坐一会儿。我说宿舍楼过11点就要锁门了。她嗤笑了一声,又不是女生宿舍,男生宿舍楼,翻个墙就进去了。我忽然厚起脸皮,要不就在你这里留宿好了,你看呢?陈夏没有回话,直接抄起桌上点片子的大本子,一把砸向了我。

哎哟。没留神,我被砸中了头。你这人真是个怪物,陪你一晚上了,不道谢也罢,却还要打人!

我要你清楚,我不像你带来录像厅的女孩子。

你这是什么跟什么?我哭笑不得,盗亦有道,我不至于那么浪荡。就算夜深人静,可能和陈夏发生点什么,我也不想要了。我要走了,踏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你考虑清楚了?真不给你姐姐捐骨髓?急性髓系白血病,如果骨髓配对成功,治好的概率还是很高的……

你是学医的吗?

再见。我朝陈夏挥了挥手。上公交车投币的时候,我看见你拿出钱包,里面夹了你和陈春的合照。小时候的合照,两个人长得就似一个人。

给我回头。陈夏拿出钱包,取出了那张合照,三两下把照片给撕碎了。

起先是震惊,后来又想通了什么,我苦笑了一声,牵起陈夏的手。她倔强地将手甩开。我再次靠近她,拥伊人入怀。这次,她没有拒绝了。她也抱住了我,紧紧地抱着,生怕我逃离的样子。

我从未见过陈夏这样的女子。当然,这句话逻辑上有点问题。世界上不可能有两片完全一样的叶子,更何况人了。但我的意思,相信大家能够体会,就是说陈夏太独特了,“像是奇葩一样的存在”。

和郭风一起去教室的路上,我对他陈述了上面那句引号里的话。进教室前,我又着重强调了一遍。郭风只是笑笑,看还没上课,把我拉到后门的梯级外,说点根烟再进去吧。我和郭风抽着最便宜的“中南海”,混合烟型的味道,有点苦,干涩,猛吸一口会觉得胸很闷。后门空地上种了几株箭竹,还有一些花草,裸露了几块已经开裂的土地。

你也有些异于常人,和陈夏在一起,也许还挺配的。郭风说,你要去租小型摄像机,拍那个什么鬼故事,是真的?

真的呀,找新闻系实验室的那个助理租的,学校的机器老是老点,但比外面的便宜啊。你答应了要当我制片的。

制什么片,就是替你打杂呗。找演员的启事我已经发在校园BBS网站上了,我说没报酬的,吓跑了一大片。

那不是还有留下来的?留下来的就是好同志,是有情怀的当代年轻大学生。我把烟头弹掉,我真想把陈春、陈夏俩姐妹拉来演。双胞胎,美女,一个是大学好学生,一个是东区录像女王,反差如此大,绝了。

你可以去试试。试试陈夏会不会把你揍趴下。

郭风也把烟灭了,看了看我。我觉得有些奇怪,看我干吗,脸上长花了?郭风说,你命里带桃花,小心使得万年船。我觉得好笑,正准备从后门进入教室,他把我拉住了,你真不记得怎么认识陈夏的了?第一次认识,不是在录像厅里。没有印象了?

我凝思良久,最后还是摇头放弃。郭风于是跟我说,一年前在普陀寺公交车站,忘记了?我认真想一想,终于想起来了。

我印象里,后来陈夏她爸也来了。

老陈,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我对“爸爸”这个角色的想象。我没见过我的爸爸。我还未出生,他就已经不在了。我是你们口中的“遗腹子”,对于你们将要流露的怜悯和同情,敬请先打住。我妈妈对我很好,我的大伯父也视我为己出,我上大学的费用就是靠他给的。伯父在我心底,一直是长辈的形象,我崇敬和尊敬他。可是,见到老陈,我却有了面对爸爸的感觉。

这个感觉,一度让我觉得有些羞赧,使我刚开始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经过郭风的提醒,我想起了第一次见陈夏,是在普陀寺公交车站,那时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老陈。虽如此,我第二次见老陈时,却并没有一眼认出他来。那天是近黄昏了吧,我待在录像厅,用前台的电脑看一些老片子。这些片子都是郭风从校园网下载来的,他刻好光盘,我给带到了录像厅。校园网资料多,而且在校内下载速度很快。看见网络那么便利,我忍不住想,那日后还上录像厅看么?

在看什么?

《阳光灿烂的日子》。

我一抬头,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在看着电脑。他长得瘦高,头发灰白相间,看起来不怎么打理,显得有些长了。上身穿一件白衬衣,袖子卷得老高,下身一条蓝色的牛仔裤,配着一双大头皮鞋。他这样的年纪,这样随性的打扮,也蛮有个性的。我以为是普通的顾客,于是拿出了点片的大本子,你想看什么片子?最新的,好莱坞、日韩、港台地区,都有。

你看我像是来看片的么?我倒是想问问,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听到有人这么说,我有些警觉了,于是站起了身。我再认真看了看他,我帮朋友看店來着。你有事?

朋友?陈夏又不在店里,她跑去哪里了?

她下午去学车,让我帮忙看一下……不是,你到底是谁?

我是陈夏的爸爸。

哎呀。我急忙从前台走出来,不小心膝盖碰到了桌脚,痛得我叫了出来。我说,老陈,哦,不,陈叔叔,我真是帮陈夏看店的,陈夏不是偷懒不在。兼职看店的那个女学生下午要考试,陈夏下午要学倒车入库,实在没办法了,问我能不能帮忙,我说当然没问题……

当然有问题。你也是个学生吧,下午不上课,跑来录像厅,好像也不对吧?老陈咧开嘴角一笑,坐了下来,并示意我也坐。你和陈夏,算是好朋友?

我考虑了一下,能够陪着她去见妈妈,还有双胞胎的姐姐,应该算是“好朋友”了吧。于是我点了点头。做完这个动作之后,我忽然有些吃惊,我向来说话是很少犹豫思考的,但面对老陈,不知怎么的,却天然地具有一份小心。

我见过你的。阿夏在店里的時候,我从店外面经过,看见你和她有讲话。老陈架起腿,拿出一包“金桥”烟。你也来一根?算了,做学生还是少抽点。我第一次见你,就有印象了。

在普陀寺公交车站。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一次我和郭风准备去市区逛逛,等车的时候见到一个很有个性的女孩子,我以为也是学生,大着胆子和她搭讪。她戴着太阳镜,没理我。后来见一个中年男人来了,她跟着他上了公交车。这个事就像是过往生命中所有那些无足轻重的经历一般,我很快就忘记了。但我忘了,并不代表别人会忘记。

老陈似乎看出了我的窘态,没有再追究下去。我们俩马上陷入到无话可说的境地。老陈看起来话不太多,这点陈夏随他。沉默了很久之后,老陈看着有些难以开口,我马上善解人意地说,叔叔,您有什么话,尽管说。

是这样的。你和阿夏是好朋友,她朋友也不多,我想她会听朋友的话。你能帮我劝劝?她还有个双胞胎姐姐,生重病了,需要阿夏,那个,帮忙。她不同意,我能理解她。可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怎样我都想救。

原来是为了这个。我听着老陈的话,慢慢低下了头。

和陈夏分手以后,我不是没认识别的女人。有两三个还到了要成家的地步,但总是,总是差那么临门一脚。我无父无母,孤身一人,渴望家庭,却又常常心生胆怯。我知道自己再无法遇到像陈夏那样的女人了,我怕自己无法像对待她那样,对待其他的女人。这也许有点搞笑,细想又有点矫情。可我真是如此,别无他念。

有遇到特别优秀的女人。我说句客观的话,你别介意和生气。

我开着车,行驶在环岛东路上。陈夏想去“东区”看一看,即使那里早已被拆除,丝毫未剩。说话的时候,我稍微犹豫了一下。但转念一想,自己真是多虑了。我与陈夏之间再无瓜葛,也不可能再有幻想。所谓小心地说话,绝对是多余。

那怎么不和人继续下去?你是不是又耗了人家的光阴,最后是不明不白?

并没有。我想了想,决定不把真实的原因告诉陈夏。原因好多,工作是主要原因。早期和郭风还是有为青年,想冲击电影圈。剧组嘛,经常全国各地跑外景;剧组都是临时班子,一朝相会,他朝各自东西,没法稳定下来。

真是这个原因?我在北京也认识影视圈的,人也是有个家庭,好好生活。拍片毕竟不可能一年到头吧,鸟倦总要归巢。陈夏摘下太阳镜,认真看我,是跟剧组见了太多漂亮演员,眼花缭乱,或者左拥右抱,不舍得上岸了吧?

呵呵,你知道刚才你说的话,有点让我恍惚,好像你又变回了过去的样子。我笑着说,也许那才是真实的你吧。

林少河,我问你,你还相信这个世界吗?

我,嗯,让我好好想想。前面掉个头就到了。

看着前方,我岔开了陈夏的问题。她何等聪明,又何等知晓我,只是笑了笑。但这样的笑,不像过去了。如在以往,必定是嘲笑,而现在则像是参透。我忽然觉得心里有一点点的痛。车拐进辅道,停在路旁。校园围墙外种满了花草树木,郁郁葱葱,绿化车刚洒过水,有水滴挂在草尖与花瓣。我和陈夏下车,面对这一丛丛的美丽,一时竟无从说起。我们走过的东区,如今早已不剩什么了。后来的人再无法知晓,“东区”这个名称究竟意味着什么。

喏,就是这样了。你走后那年就拆了。你肯定也是知道的。

陈夏点了点头。我在网上看到过照片,这些年为了生意上的事,我不时回来,却从来没来这里看过。我想一段历史终究是历史了。它结束了……

那为什么你有回来,不来看看我?我打断了陈夏的话。你刚才那样说,好像在谈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这让我觉得有些难以接受。当然,也许只是我想太多了。

陈夏戴上太阳镜,看着我,那么我想请问你,去看你的理由是什么?分手亦是朋友?再续旧情?不是吧,我们不会这么油腻,都不是那样的人,对不对?

过去和现在,并不必然画等号。我说,边走边说吧。人不会一成不变,性格也许会固定,但看问题的角度可能会前后不一。这个,与观念有关吧。年轻时候有多义无反顾,现在就有多患得患失。

陈夏听到这里,停下了脚步。因为戴着太阳镜,我看不见她的双眸,还有眼角的细纹。她问我,你年轻时候,不是不管不顾,什么都不怕?

南方的阳光落在她身上,我很想问她,在北方,可曾怀念过这里?话到嘴边,又一闪而过,不再提起。我说,有一年跟郭风去内蒙,有家煤矿公司要拍宣传片,虽然地方远,但人家出的钱多,我们也就去了。我是第一次去草原,到了那里一看,这才明白书里讲的,天苍苍、野茫茫,到底是个什么概念。那简直就是无边了。拍最后一组镜头的时候,我和郭风下矿井,按理来说,那是个绝对安全的矿井,可谁知道就出问题了。缆车下到一半突然卡住了,矿道里的灯又全灭了,我害怕极了,心想不会是瓦斯泄漏,今天就把命交待在这里吧。在地底下待了一个晚上,后来通电了,才把我们拉上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底下,你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完全听天由命,我真是怕了,惧怕。

陈夏像在听一段说书,听入迷了。而我只是在陈述,一句又一句,我已不记得上次说那么多话是什么时候了。陈夏问我,你就因为这件事,不再拍片了?

算是导火索。当然还有其他原因。我看了眼校园的围墙,依稀看见三三两两的大学生走过。回来后我念了个在职研究生,毕业后我把公司的股份都转给郭风了。那个时候郭风除了开公司,也热心做公益,认识了现在的爱人,她在“海大”教书。后来她见我闲着,就介绍我去一所高校,普通的三本学校实验室,负责摄影器材、机房建设什么的。再后来,我又生病了,过平常日子的心态就更强了,在婚姻问题上也更保守了——我不能害了人好姑娘。

陈夏默默听着,我们又往回走,走回到了“东区”。要上车前,陈夏又摘下太阳镜,看着我说,我爸走的那阵,还是要再次感谢你。多亏了你,帮着料理我爸的后事。我也没想到,那个时候在明斯克出了问题。

都过去了,过去那么多年了。你爸很看得开,他没有怨言。这点,我告诉过你。我对着陈夏,慢慢地诉说,一些过去的记忆又开始浮现。陈夏爸爸走了之后,好像很自然地,我和她之间就断了联系。我换了手機,邮箱停用了;她亦是如此。但这个也只是托辞,如有心,天涯咫尺罢了。

我说上车吧。陈夏似乎斟酌了一番,她回望了一眼已经消失的东区,而后才说,但你和陈春之间发生的事,我永远无法忘记,也不会原谅。

哦。我哑然失声。

第二次见到陈春,是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

那天大概是周末吧,我前一晚和郭风扛着借来的摄像机,跑去市区拍滚滚车流,回宿舍后又热烈地聊了很久,入睡晚,醒来之后已近中午。宿舍有人告诉我,陈夏打电话来找我,让我去东区。我简单洗漱之后就赶到了录像厅。陈夏问我想吃什么,我说吃水煮活鱼吧。她说了声好,接着就出门去餐馆订菜,准备打包回来吃。

前台桌上放着刚泡好的铁观音,我喜欢喝茶,在略有凉意的天气里喝茶,一口下去真是舒心畅意。喝了半壶茶,陈夏已把打包好的水煮活鱼带回来了。陈夏支起一张折叠桌,上面铺了几张旧报纸,一盆水煮活鱼就放在桌上。打包回来的还有白米饭和一瓶大可乐。中午没什么人来看录像,我和陈夏吃得安心。陈夏吃鱼很仔细,每根刺挑出来还齐齐整整放在纸巾上。我看得入神,陈夏用筷子敲了下我的头,认真吃饭。我问,你吃鱼的习惯真好,从小就爱吃?陈夏摇了摇头,不爱吃,刺太多了,麻烦。只是小时候在河边长大,我爸钓鱼,家里经常吃。

你在河边长大?难怪以前你说不怎么吃海鲜。我也是在河边长大的……

我话还没说完,就发现陈夏脸色有些不对劲。我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陈夏的妈妈和陈春撑着伞站在门口。陈春戴着口罩,天气虽只是略有凉意,她却已经穿上了长外套。我赶忙起身,阿姨,陈春,快进来,快进来,外面下着雨呢。

在吃着饭呢,打搅你们了。

陈阿姨一脸抱歉地说,我听了却觉得有些心酸。一个妈妈以这样的语气,对着自己的女儿说话。陈夏无动于衷,自顾吃着。我只好硬着头皮说,哪里打搅了,你们坐,你们坐。我找出了两张塑料圆凳子,陈春坐下的时候,我发觉她好像更瘦了,脸色有些暗淡而发黄,双眼是无助的忧伤。陈春向我致谢,我轻轻点了点头。

阿夏,你不接电话,去家里又见不着你。我问你爸,他说最近都没见你回家睡。我前天晚上来过录像厅,你又不在。

你这么关心我的起居饮食?那以前你去哪里了?我是生是死,你以前关心过吗?你带着陈春去外面的世界,锦衣华食,多好。还回来做什么?还来找我干吗?

阿夏,当年我和阿春离开,你以为我心里会好受吗?阿春跟着我在外面,也是吃尽苦头。那个时候做服装生意,运货到北方,阿春就是跟着我坐大货车,一路吐,一路走……

别再说了!现在是怎么样?痛诉革命史,比谁更惨,是不是?陈夏将筷子扔在桌上。过去不讲,现在来讲亲情了,我问问你,要不是快死了,还会想起我吗?

陈夏直视着陈春。陈春戴着口罩,看不见她整个表情。但她的眼里有泪花,我看得分明。我虽是外人,亦觉得刚才陈夏的话有些过分了。

陈夏,你怎么可以这样对你姐姐?你要埋怨,要生气,都冲着我来。过去的事,和你姐姐有什么关系?你们那个时候那么小,做决定的都是我们大人,所有责任都在我。但是,有些话妈妈要和你说清楚……这么多年,我一直努力试着在补偿,你爸爸说要住得好点,换房子,我马上支持;说要开录像厅,我也出钱;你爸爸还说不可能让你一辈子待在录像厅的,想让你出国读个书,我也在准备钱。

陈阿姨身子在发抖。陈夏不想听了,也并不想做什么回应。她想走,陈阿姨在门口叫住了她,算是妈求你了,好不好?那是你的姐姐。她心里记挂的只有你这个妹妹。她自己还没赚钱,却总想到你,她有的,你也要有。我买什么给她,也都会寄一份给你。

是她生病,为什么她不开口?陈夏忽然变得很冷静,她说她是姐姐,会一直跟我在一起,为什么她会选择和你走?不说了,我累了。

看着陈夏离去,陈阿姨拿着伞,也追了出去。雨开始改了风格,绵柔细雨落成了铿锵有力的雨点。录像厅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陈春坐在椅子上,默然无言。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一出活生生的家庭伦理剧在我眼前上演,我竟不知是真还是幻。我给陈春倒了杯热水,她接过,向我微微一笑。但水杯也只碰了碰嘴唇,并未真正喝。她略带歉意说,刚做完化疗,医生说要控制不能被感染,所以饮食喝水我都比较小心,请不要介意。

你这说得客气了,我当然不介意。我笑了笑。她真是很有礼貌,教养很好。我一想,如果是换成了陈夏,那会是如何?真是不敢细想,头疼。

陈春又把口罩戴上了,苦笑了一声,谁叫我摊上了呢。医生说我得这病,不幸中的万幸,通过亲人骨髓植入,如果排斥不严重,器官不受感染的话,预后还是比较理想。至少存活期还能长一点。

几年呢?我话出口,就觉得冒失了。我这是一种条件反射了,谈到恶性疾病,总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妈妈。我要解释,陈春善解人意地笑,没关系,我不会在意。谈点其他事吧。陈春停了片刻,问我,你和阿夏是在一起了吗?我还不知道她有男朋友呢。谈恋爱这事,阿夏自己喜欢就好。少河,你可要对她好哦。

我其实想解释一下,我与陈夏之间,“火候”还差一点。但又一想,这多少有些复杂,索性就不解释了。半开玩笑说,你要劝劝陈夏,让她对我好一点,尽量动口不动手。

陈春笑出了声。门外是秋雨落在大地上的声音,一两个行人匆匆而过,一把雨伞弥漫着氤氲。她开口说,人间真是很美好啊。她说完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无人再言语。

我们宿舍是南北通透,虽然是在三楼,但实际在底层还有自行车的停车场,因此算来宿舍应该在四楼。没有电梯,四楼的层高我们还是能够接受的。再加上我们宿舍有独立卫生间,有阳台,因此条件算是相当好了。我和郭风一般不在宿舍抽烟,要抽也是到门口走廊上抽。熄灯后,男生宿舍楼在一段时间内几乎就是陷于群魔乱舞的状态。

如果你仰望夜空,看见云雾遮掩的月亮,那也许他们会发出狼吼。

我听见走廊底有人突然大声叫唤,于是对郭风这样说。郭风说那不是狼变,而是失恋了。

看来你很懂。

这就跟熟能生巧一样,失恋多了,自然就明白了。

我听了一愣,后来笑骂他真是有病。郭风也跟着笑了,笑过之后就问我,和陈夏是怎么回事?他进一步解释,这个女孩子不一般,你要么就干脆不要招惹,要是喜欢上了,就不要像以前一样三心二意。你不用辩解,跟我说没用。你是什么样的,陈夏会不懂?你跟陈夏熟悉之前,就没带过别的女生去录像厅?陈夏当然是看在眼里。她虽有些暴躁,但人不坏吧?她能长大成人也是不容易。

郭风说得有道理,我似乎没有什么好反驳的。

现在又加上个她姐姐,陈春。这下关系就复杂了。

你别乱讲,否则兄弟都没得做了。没你想得那么龌龊。

是你自己讲的“龌龊”,我可什么都没说。

郭风在微笑,秋风袭来,将他夹在手指间的烟吹得一明一亮。我骂了声,要踹他,但他预先知道了我的图谋,闪到一边,并快速地搂住我的脖子,把我撂在地上。从上大学时候起,他就说自己有童子功,是练家子出来的,擅长南拳。我一直不信,但现在相信了。我顺势坐在地上,狼狈地笑了。

我是提醒你注意。那俩姐妹都不容易,你要么就伸手相助,要么就干脆只是旁观,切勿置喙。

郭风,你刚说得太有文采,我忍不住想鼓掌了……俩姐妹是八岁时候分开的。她们爸妈离异,各自只能带走一个。姐姐呢,小的时候身体不太好,妈妈觉得要多照顾,自己带在身边比较好;再加上她重新找的男人,是做生意的,比较有钱,所以就把姐姐带走了。陈夏心里一直过不了这个坎。

我想起来,郭风伸出了友谊的手,我犹豫了一下,把他的手打开,自己站了起来。我给自己点了根“中南海”,换作谁,心里大概都会这样想——为什么带走的不是我,为什么是我留下?陈夏的脾性是有因果的。

陈春呢?你了解她?

不可能了解的。肤浅的认识。我笑了笑,你问这么多,这么详细,是干吗?

为了我们的片子能成功拍完。有机会参加大学生纪录片赛,好不容易能拍片的,我以后养家糊口还指望这第一步。郭风变得面无表情,你不要多情,不是为了你。既然拍了,我不想因为你的原因,半途而废。你这个人,说不定头脑一热,一头扎进两个女孩子的“战场”里,深陷不拔。

呵呵,战场。我笑出了声,但笑声结束之后,我又觉得自己有些面目可憎。夜如果再继续深下去,露水将爬上草尖花瓣,而一个人的心底也将漏夜寒凉。那个夜晚,我和郭风站了很久。我们撑在护栏上,那里的痕迹已经成为不朽。

一个身患重病的病人动手术之前,必须经过好几道繁琐环节。它不像是在菜市场买肉,跟郑屠说一句,“给洒家来十斤扇排”,而后眼见郑屠手起刀落,十斤扇排就剁在案板上了;手术远比这个复杂多了,不是昨天看病,今天就能推进病房动刀子切除,后天就能出院了。绝不是这样的。我妈妈在我高二那年查出脑部有肿块,活检后确定是胶质瘤。医生说要先化疗,缩小肿瘤,然后再做切除手术。真要做手术前,还要检查各项指标,以确定身体是否适合。妈妈上手术台前,医生说化疗效果不好,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了,家属什么意见?我能有什么意见?我一个高中生,爸爸也早就不在了,我能知道什么?后来是问了妈妈的意见,又在大伯拍板下,签了字同意做手术。后来的结果,就是妈妈没有下手术台。

在万象城五楼的一间新式川菜馆里,我向董老师这样娓娓道来。川菜馆里火爆的烟火味,和我所进行的陈述,形成了一种肉眼可见的对比。很意外,董老师并不介意,还听得很认真。郭风爱人介绍对象给我,之前我已经婉拒过好几次,但这次我却想见一见。在重遇陈夏之后,我内心深处的冻土已经有了松动。那個时候我才明白,我以为是永久冻土,其实并不尽然。

我和董老师边吃边聊,新式川菜做过改良,不太辛辣,因此整体用餐氛围还算融洽。她的专业是会计,我的专长是摄影,我讲一些拍片过程的见闻,她听得进去。聊到后来,我决定还是把自己的一些真实情况告诉她。我跟董老师说了自己得过病的,这个病大概率可能从妈妈那里遗传来的。我先讲述了妈妈的一些遭遇,董老师听完后小心问我,那林老师头上开的刀,也是这种胶质瘤?

那倒不是。比较幸运的是,我被发现的恰是颅内肿瘤中的良性。很难得。但我也必须很坦白地说,这种病变,谁也说不准呢。也许一辈子相安无事,鸡犬相闻,阡陌交通;也可能烽烟四起,兵荒马乱。

林老师描述得可真有趣,还没见人这样用词造句的。

董老师很得体地用纸巾掩了掩嘴角。她戴了一副银色边的大眼镜,是今年的流行款;身上穿的虽不一定是应季的裙装,但是实打实的名牌,价格不菲。万象城一楼有专卖店的那种牌子衣服。

董老师,我呢,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工作事业都是其次,我现在主要是顾及身体。您看呢?

挺好的,说明你这个人实在。不过也是遗憾,林老师这个年龄,正是做学术出成果、有成绩的时候。董老师调整了下自己的身子,让自己看来更加地挺拔。我的情况,不复杂。我呢,并不是太想一个人走完下半生。那样有点孤单。我想找个伴,希望是相濡以沫。不过,我不想要孩子。

哦,有什么讲究吗?

不是身体的原因,是心理上。董老师莞尔一笑,我实话实说,孩子那么可爱和天真,我不知道我们大人的世界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孩子,有时好辛苦的。

是啊,真是不容易。没有哪个孩子是容易的,但也都这么过来了。

董老师听我说完,直视我的双眼,似要把我看穿。

半夜醒来,我看看睡在一旁的董老师,一时又是感慨,又是觉得有些魔幻。都是过来人,发生关系毕竟比较自然,但也自然得有些麻木。激情过后,心里似空荡荡的。我不知道董老师有没有这样的感觉,不好意思问她,只得默默把这个问题埋葬。

也许是很久没做了,完事之后不久就觉得疲乏。我打着哈欠,忽然就笑了。董老师有些羞怯,问说,笑什么呢,林老师?是不是觉得我的身材不好?我赶忙否认,哪里哪里,我见过的也不多,经验不足。董老师大笑,在我大腿根部温柔又顽皮地捏了一把。我说是刚才想起宋小宝演的一个清宫小品,他男扮女装,演的是“咖妃”,意思就是他脸黑,像是咖啡一样。小品里面有句台词,他说“昨夜晚得皇上召见,这一夜未眠,我这身体呀,甚是乏累呢”。我学完宋小宝的台词,董老师骂了我声“讨厌”。后来我就搂着她,很快俩人就睡着了。但到了后半夜,我还是醒了。

是一梦惊醒。具体梦里发生了什么,细节部分我已想不起来了,只是觉得惊心动魄,可歌可泣。我的后背已渗出汗水。我隐约觉得有人在找我。黑暗中,我拿起手机,有陈夏给我打的电话、发的微信。看完后,我站在窗台前,见前方灯火或明或亮,像是给人以希望,又像是让人陷入绝望。

有事吧?在想某个人?

董老师也醒来了,应当是看见了我手里拿的手机。我点了点头。她默不作声,起床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穿上。

林老师,我们走吧。我没开车,请你送我回家,然后再去找那个人吧。

我想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挽留她的借口,也没有需要挽留。我们互相之间坦诚相待,敞开心扉,只有真实而没有欺骗。我送董老师回家的路上,车辆绝少。疫情的原因,城市的夜生活已经褪色了很多。夜归人也不再买醉,不再游荡。

我听郭风提过那个女人。叫陈夏,是吧?这么多年了……董老师颇为感慨地叹了一声。我接下去说句粗俗的话,林老师不要介意。我是比较看得开的人,“会计”工作又讲理性,所以我理解,爱情到最后可能就是“二两肉”的事。但陈夏这样的女人,让我觉得肃然起敬。林老师可要好好珍惜,毕竟大家的生命都挺宝贵的。

董老师下车后,又说了一句“没有人能永远青春,除了这个人已经不朽了”。我笑了笑,还真是呢。我说,谢谢董老师啊。她听了,哈哈大笑。

陈夏一直对我和郭风要拍纪录片的行为不理解。她说你们俩是念工商管理的,拍纪录片是要玩艺术的,你们弄这些干吗呢?而且纪录片没有市场的,你看录像厅放的片子,哪一部会是纪录片?我听了后,故意问她,那录像厅应该放什么样的片子呢?

很简单。拳头加枕头。林少河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说的是事实。

我看也不一定,片子再好看,也不是个唯一理由。你那儿录像厅的包房里,学生情侣在里面,真是冲着去看电影的?现在网络开始普及了,上面什么片子没有?你说来的人里头,有几个像我这样,是真正热爱电影艺术?

林少河你太他妈不要脸了。你敢说没有带女孩子到包房看片子?陈夏正喝着一罐可乐,越讲越生气,一把将可乐砸向我。谁知道你在包房做了什么?太龌龊了!

我将可乐罐子拾起,扔进了垃圾桶。我说,陈夏你这么生气,我倒还有点开心呢。这说明你在乎我啊。

臭不要脸。

陈夏双手支在天台的护栏上。远处,一行白鹭在树梢飘逸而过。大海上,点点船只闪烁,有些孤帆远影的味道。录像厅的天台简直像是香格里拉般的存在。我有一次和陈夏说,在乌烟瘴气的录像厅,有那么一片天台,真是不可思议。陈夏为了我这句话,曾经一整天没理我。而在这个初冬的傍晚,我和陈夏拾阶而上走到了天台。前台有兼职学生看着,我觉得今天的氛围不错,陈夏看来心情也是美丽的。所以,我决定再次,而且是严肃地向她提一件事。拖一天,对陈春而言就是多一分的受难。老陈眉头紧锁的样子,刻在我脑海里,恒久不灭。在我的感觉里,他应当是洒脱的一个男人,但在儿女面前,所谓的洒脱和超脱,都是放屁。还有陈阿姨,我不知道如果再一次接起她的电话,我该说些什么。

我劝过你好几次了吧。你都没有回答我,还阻止我说下去。这都是为了什么呢?你和陈春,是亲姐妹。她如果走了,這个世界上,你就永远无法找到和你最为相像的女孩子了。我靠在天台上,和陈夏各自望向不同的方向。互相背离。片刻后,我又说,陈春等不起了……

你那么关心陈春?

我送过人走,陈夏,人一走,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陈夏忽然转过身,看着我,而后嘴紧紧贴着我的唇。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后来有感觉了,马上用力抱住了她。我紧密而有力地贴着她。我一把抱起她,把她放在护栏上。我还要吻下去,她却挡住了。

快放我下来,你是爱情片看多了是不是?把我放在护栏上,是想我摔下去吗?陈夏跳了下来。风越过海平面,在预料之中到来。海风吹起她的秀发,不期然间,有泪花浮上眼眶。陈夏平静地说,我明天去办住院。我自己去医院做了些检查,各个指标还行。顺利的话,应该很快就能做手术了。

你,你这就是答应了?

意外么?这不是大家一直期待的?

前后一个月时间了,你终能想通。

林少河你少用那种恶心的目光看着我。现在世人给我的任何道德上的肯定和表扬,我都不接受。陈夏有些激动,抽了根烟。

那是什么原因?

陈夏瞪了我一眼,没有回答。一声鸣叫,不知名的海鸟从黝黑的海面上传来。天色彻底暗后,我和陈夏走下了楼梯。她跟兼职学生交代说,明天起暂时先不用来,起先她还有些意外,待后来明白之后,还不舍地跟陈夏说,多保重。陈夏和她抱了抱,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拿出一张白纸,要我写上“停业一周”的告示。我说一周时间够吗?陈夏拍了下我的脑袋,你这就是“何不食肉糜”的现代晋惠帝。开店不用交租吗?一周后我要还是没法来,我爸可以来啊。他看店。

送走最后一拨客人后,陈夏和我陷入了暂时性的面面相觑。我把录像厅的大门掩上,而后牵着她的手走到了一个无人使用的包房。陈夏说这里脏。我说今天没人开过这个包房,要不我再打扫一下?陈夏摇了摇头,算了。我笑了笑,包房里放的电影是《泰坦尼克号》。要看什么片子,提前把光盘放在前台的总机里就行了。如果不换片,就循环播放下去。

我和陈夏云卷云舒之后,她躺在我的怀里。她说,我让你陪我去见我妈、陈春的那次,你跟我说曾经看到我边吃泡面边哭。其实,那次哭,是因为刚得知陈春生病了——我一想到啊,就忍不住流泪了。我以为跟我无关,但却还是没忍住。你说我丢不丢人?

傻孩子。她是你姐啊。

系辅导员找我和郭风谈过一次话。其实以前也谈过,只是说得蜻蜓点水,辅导员以为我们都是聪明人,一听就懂。每次谈过话,最后都以一句“都是成年人了”为结尾,意思就是各自要为各自负责。

这一次的谈话有些不同。首先是形式不同。他请我和郭风到东区的海鲜排档吃饭,边吃边聊。其次,是谈话内容深入了很多。从我们大学入学第一天开始谈起,聊到学业,甚而聊到了个人生活。辅导员是一片苦心,我和郭风心里明白。否则的话,依了我们的性子,早就掀桌子走人了。我们是谁?我们是不羁放纵爱自由的热血青年。

不学习,经常逃课,考试挂科,就是“不羁放纵爱自由”?只想追求女生,敢情一个接一个,就是“热血青年”?恐怕这个社会不是这样定义的吧。

辅导员是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和我们年龄没差很多。他用师兄又兼长辈的口吻说话,对我们而言,也是煞费苦心。我和郭风不可能装作哑巴,一晚上无动于衷。郭风话不太多,看起来也没有太多的倾诉欲望。我端起玻璃杯,敬了辅导员一杯雪津纯生。

辅导员,我酒量一般,但喜欢喝酒的那个感觉。怎样的“感觉”呢?像是李太白的《将进酒》我就很喜欢。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哎,不好意思,我有点托大了,怎么能把自己跟太白比?我和郭风不是不想学习,只是对于咱们现在这个专业,实在提不起兴趣。

為什么?辅导员不高兴了,也许是酒精开始上头了。他沉下脸色。那当初就不应该来上学啊。

嘿嘿。我笑了笑,顿时觉得一阵苍凉扫过心田。我是答应过我妈,一定要考上“海大”。不上“一本”,对不起她。她要走的时候,昏迷状态了,但只要一清醒,就睁开眼睛对我说,不要难过,赶快把她忘掉,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要。我呢,还没出生爸爸就走了,我妈带大我的。我知道我从小没爸爸,我妈就跟我说,自己要争气。我的任务就是学习。对我这种小地方出身的人,考上大学是唯一的选择。我妈走的时候,我刚上高三。以前我看新闻,说有人读高三,家里头有人走了,为了能考上大学,家里瞒着不说。可我没办法啊,我整个家就我一个人了。谁也瞒不了我。我大伯父陪了我一阵,但他年纪也大了,我就劝他不用担心,我会考上好大学,好专业。读工商管理嘛,我以为是出来就进工商局之类的。后来发现也不是。嘿嘿。

辅导员听完我的话,打火机点了好几次,才把烟点着。我笑了笑,我其实还有些话没有讲。上了大一,我才发现要学什么微积分、代数,还有财务金融,都根本不是我想要的。还有就是想我妈了。后来,我想是因为高三一年没想她,一到大学,开始想了,然后就崩溃了。

郭风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见过我的哭,但这个时候,我却对他笑了笑。他也报之以微笑。他说,我没少经历坎坷。我是单纯地不想学,确切说不想照着家里的意愿学。从小学开始,我爸妈就给我制定了路径,学什么,玩什么,有什么爱好,交什么样的朋友,都是他们说了算。他们给我温饱,吃穿不愁,但我真的烦了——让我学什么,我偏不学;让我交什么样的朋友,我偏不交。

你等会,稍微打住一下。我转过头看郭风,你爸妈要你交什么样的朋友?我是不是你爸妈说的反面?我也不坏吧……

你自己体会,怕说多了你心里难受。

去你的。

我捶了郭风一拳,他回之以一掌。一场血雨腥风眼看就要开始,幸好辅导员叫住了我俩。他朝我俩扔了根鸡骨头,你俩是不是有病?过去的就不要再说了,我心里已经明白了。你们有梦想,或者“梦想”这个词太高级,你们接受不了;那我换个说法,你们有自己的想法,这没有不对,我也支持;但我要你们明白,既然这么辛苦考到“海大”来了,相信也不是笨蛋,聪明人就把该完成的学业完成了。最起码,毕业证要拿到吧。

辅导员买完单,临走的时候丢给我一句,你长点心,别给你妈丢脸,她在天上看着。听完这句话,我在原地愣了一下,待辅导员走远了,我才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那个时候,我真的想我妈妈了。

郭风在旁边等着我,静静地看着我,直到他的手机响了。他接起后又递给我,是陈夏打来的,说打你的手机一直没接,关静音了吧。我接过电话,很清楚地听见陈夏在那头说,我明天做手术了。

做公益这个事,我其实可以不用特意回来的。甚至都不用我操心,交代给公司里的助理,她就会帮着处理的。我这次回来,主要是一次性解决很多事。

到了机场,陈夏下车后对我说。

我就说你不会浪费时间的。这么大间公司,上上下下都离不开你。

陈夏只笑了笑,没什么太大反应。这不免让我想到,若是换成过去的陈夏,或者是我记忆中的陈夏,她定然不是这样反应的。她可能会说,我的事,要你管?当然,她现在已经是了不起的企业人才,手下管着好几百人,像是“要你管”这么直接的表述,怕是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嘴里了。

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在肚子里笑话我?陈夏穿了半截袖白上衣,藏青色七分女装西裤,脚上是精致的半高跟皮鞋。是不是觉得我完全变了?

浪子回头金不换。

有病。陈夏白了我一眼。登机时间还早,喝杯咖啡吧。

因为疫情的关系,机场冷冷清清,没有多少旅客。这座城市以旅游闻名,疫情之下,很多人都减少了出门,城市里的旅游显见得萧条了很多。我和陈夏走在机场大厅,空空落落。我印象里,过去即使不是旅游旺季,机场人也是很多的。不能老提“过去”了。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我去买了咖啡,递给陈夏。她说去外面喝吧,我猜想她是想抽烟了。到了机场外,她果然是拿出了烟,也朝我露了一根。

知道你戒烟了,就当陪我抽一根吧。天南海北,下次再见面不知是何时了。

我似乎没有什么好拒绝的理由。我吸了一口,而后将烟酝酿在喉咙,刺激得咳嗽了几声。我笑着说,我现在是个软蛋了,保命最重要。年轻时候不知道好歹,肆意挥霍,有时拍大夜戏,烟真是一根接一根。

不抽最好。烟这个东西害人。陈夏一边抽,一边又像是讲起与自己无关的事。我爸就爱抽烟,身体不好一定是和这个有关。对了,他走之前,和你说了什么没有?

陈叔叔在一个台风天去朋友家喝茶,巷子里的路灯被吹碎了,天太暗他没看清路,一脚踩空,从阶梯上滚落下去。南方城市的巷子,往往不是一条直直的道,经常有台阶要爬。陈叔叔就是这样摔倒,后来被人发现才送去医院,但到了医院已经太晚了。他的手机里有紧急联系人,医院打给我,我就赶了过去。陈夏那个时候在白俄罗斯的明斯克,和她妈一起谈当地的一个代理项目。陈夏知道消息要赶回来,却又遇上当地百年难得一遇的暴风雪,航班统统取消。她赶不回来,是我帮着料理了后事。

陈叔叔的走,好像是个标志性的转折点。你赶不回,我们错过相见;待你回来了,我又和郭风去拍外景,再一次完美错过。自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联系了。我喝了一口咖啡,烟夹在手指间,烟烬将坠未坠。你离开海城,跟着陈阿姨去北京开拓市场以后,我和陈叔叔不时地见一面。他是个老文青了,我从外地拍片回来,有当地的手工艺品都会带个给他作纪念。他见了,很高兴。他会跟我聊天,什么都谈。

陈夏慢慢垂下眼帘。我笑了笑,摸了摸她的脸颊,你不用自责,你能去外面的世界,他是很高兴的。他完全支持你的选择。他不孤单,他有自己的消遣方式。录像厅关了,他就自己在家弄音響设备,找最新的电影看。他还去朋友那里下棋、喝茶,对了,还有钓鱼。一个人自得其乐。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后悔,经常假设,如果我留在爸爸身边,没有去妈妈那里,他是不是就不会走得那么早?但他总是安慰我,说我陪他已经够久了,我妈妈身边没人。我姐姐不在了……那天在“东区”朝你发火,实在没必要。我不该再纠缠你和我姐之间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如果我说,我和陈春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不知道陈夏是否相信?那年的夏天,并不是陈夏心里猜想的那样。我原本想要解释,但这会是个漫长且忧伤的故事,何况陈夏说了那句“都已经过去了”。那么,我想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再多说了。我长叹了一口气,陈夏很认真地看着我,问我,你真的就不想说些什么?

你到底是想让我说呢,还是不让我说?“都已经过去了”,这句话也是你说的。横是你,竖也是你。我笑了笑,陈夏你可不能欺负老实人啊。

陈夏也跟着笑了。她戴上了太阳镜,遮住自己的眼睛。走吧,我去坐飞机了。林少河,再见了。她居然伸出了手,我想了想,也伸手跟她握在一起。

陈夏回来这段时间,做了公益。于她家事而言,则是把她爸爸和她姐姐的灵龛,一起放在了观心禅室。她还在禅室多买了两个位置。做完这些,她请了僧侣在灵龛前超度念经。她若真是孤身一人到老,那么百年之后,又会是谁来捡拾,将她安放在自己的灵龛里?我不敢去想这个问题,无法想象,也不忍去想。

你这就是想太多了。郭风觉得有些好笑。她还好好的,这是其一;第二,她有钱,自然会提前交代,有人帮着做;最后,最荒唐的,你怎么就咒她孤老终生一样,她这往后就不会再交男朋友?而且说不准也会有孩子呢。

我和她聊过,我们的观点,觉得孩子太辛苦了,不想让孩子经历自己经过的。但这个世界又是说不准的。有可能,陈夏突然就结婚了,又突然有孩子了呢。

郭风把正在看手机短视频的手放下,怔怔地看着我,你还是忘不了陈夏。

也许吧。你这话的意思,董老师也跟我说过。

考虑一下,你和董老师郎才女貌,很是般配。郭风在实验室里调试着融媒体矩阵,见我没说话,抬起头。我不开玩笑,说认真的。

疫情期间,没有特殊原因,外人是不能入学校的。郭风很久没来我学校了,趁着给学校捐送防疫物资的机会,他来找了我。这批防疫物资实际上是受陈夏所托,她把物资全权交给郭风处理,怎么分配由他决定。他做这些公益完全是义务,来不了钱,却好像很投入。

你现在是把公益当作主业、公司当作副业了吧?陈夏才走,你就马上把防疫物资做了分配;连要分别送哪几家单位、送多少都理清楚了。

大环境影响,公司生意现在也是一般。我也不喜欢跑外地了,有电视剧在本地拍,从大组里接些活来承包做就好了。空闲时间多了,我就多做些公益,当作积德吧。郭风按了个“关闭”键,大屏幕上的融媒体矩阵很快就消失了。他坐下,笑着问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说你呢,一下子就转移话题到我身上了。我好心且认真问你一句,考虑下董老师吧?

董老师,是个好女人。我说。

郭风直视着我的眼睛,过了片刻,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于是朝我骂了句,你他妈的真是长不大,做事情不考虑清楚。不想和人在一起,就不要去动她。一个手指头都不要。董老师她不一样!

每个人都不一样,更何况是女人,差别更是巨大。我也坐了下来,面对着郭风。到我们这个年龄,谈感情是不是一件很矫情和奢侈的事?你不用回答,我就是提出这样的问题。我和董老师之间,简单直接。我们谈得来,第一次见就很坦诚,互相讲了些内心的话。我们有感觉了,就发生了关系。她知道我和陈夏之间的往事。她还说,如果我忘了陈夏,我和她之间是可以长久下去的。

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和陈夏之间早已彼此忘记。郭风,你相信吗?

郭风没有直接回答我,他望向窗外,第一片发黄的叶子已经开始落下。这个城市终究要结束每年一次的漫长炎热。

阿夏真是个傻孩子。她跑来跟我说,她答应捐骨髓给阿春,但有个条件。你知道她提什么“条件”?她说要给她一大笔钱,她想出国去留学,去看世界。我说,阿夏,你也是我的孩子,你有这样的要求,我怎么可能不答应?就算你不愿意捐骨髓,我也一样会提供这样的帮助。这是一个妈妈应该做的,怎么能说是“提条件”呢?何况,这么多年了,我没陪着她,是我亏欠了很多。

外科手术室的红灯还亮着,只有等“手术中”三个字变成绿色了,手术才做完。这是一项艰巨的手术,是决定一个命运的手术。死生面前,皆为小事。只有生,才有资格谈及其他。陈阿姨陆陆续续和我说话,我有时听,有时又不安地看向手术室的大门。我问,是为了陈春的病,专程回来的吗?我听陈夏说,你们本来是待在省城了。

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这里空气好。我家那位,有哮喘,医生建议到空气好的城市生活。一年前,我们其实就回来了。我先生长住,我和陈春时不时过来。她毕竟还在省城念大学。直到半年前,她查出那种病,就干脆休学,回来看病兼治疗。

陈阿姨忽然不说话了,站了起来。她家的那位到了。跟在他后面出现的,却是陈叔叔。他出去买了肯德基,怕我们等久了肚子饿。两个中年男人照了个面,微微点头。陈阿姨处在这两个男人之间,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油然而生。我不忍看下去,去找了陳叔叔。陈叔叔买肯德基之前,问过陈阿姨,她表示不想吃这些快餐。同时,她也确实不饿。她还补了一句,自己的女儿在里面手术,做人父母的哪里还有心情吃东西?

我刚听到这话时,有些哑然失笑了。陈阿姨说这样的话,用意自然很明显了。但陈叔叔显见得并不在意。他出去买了肯德基,很快又回来了。我要了一份鳕鱼套餐,和陈叔叔坐在了另一头。我吃的时候偶然抬起头,见陈阿姨的先生轻搂着她的肩膀,一时就觉得似是天涯海角。但陈叔叔只专注在吃他的炸鸡翅。

陈叔叔,真放下了?

啊?你什么意思?哦,你说春夏的妈?早就过去了,多久以前的事了。陈叔叔终于啃完了鸡翅,我适时地递上了纸巾。我和她都是下乡知青,但我比她大,也早去几年。她是华侨子女,长得漂亮,一来就引起了轰动。本来知青下乡接受再教育,大概两年就回城了。但我俩呢,出身成分不好,所以就迟迟不能回城。后来我们从乡下到了县城的镇上,因为有点文化,给安排到了邮电局。我们开始认命,认为这辈子没办法回海城这个大城市了,再加上你陈阿姨年纪也大了些,我们俩就把婚事给定了,接着又生了双胞胎的陈春陈夏。

那不挺好?小桥流水人家,男耕女织过一生,多么桃源生活。

傻孩子,瞎说了。陈叔叔笑了笑,喝了口不加冰的可乐。男耕没用,还得女织,对不对?你陈阿姨是好强的人,后来政策慢慢放开,大家都能回城,她就一心想着回来。可回来,我和你陈阿姨原来的固定工作就没了。邮电局是个好差事。回到海城了,原先工作没了,又找不到新的工作,怎么养活?但你陈阿姨坚决回来,九○年回来了,陈春陈夏也八岁了,我一直没找到正经固定的工作。你陈阿姨却遇到了个机会,那个男人……她要走,我也没办法。只怪我自己没赚钱的本事咯。苦就苦了陈夏,我们只能各带一个,她是妹妹,却跟我吃了很多苦头。

苦尽甘来嘛。我刚说这句,又觉得不妥,于是只好转移话题。那个,陈叔叔,您和阿姨是在哪里下乡的?

我们开始在乡下,后来到了县城里,那是个叫“上行”的县。

哎哟,我的家乡也是那里啊。

我还没说完,忽然发现手术室门上的灯变绿色了,于是赶紧走了过去。接着,大人们也都赶过来了。

这个病不好说。看陈春的命了。

陈夏买了一碗关东煮,我和她分着吃。她突然冒了这一句,而后又埋头吃着海带,好像刚才的话没有说。我放下了筷子,没了什么食欲。骨髓移植手术蛮成功,陈阿姨从广州请来的医生做的手术,说是这个方面国内顶尖的医生。手术虽然是成功的,但接下去三年时间很关键,如果这中间没有排斥反应,那就说明预后效果好,存活时间也长。如果反应不良,有感染,那就危险了。

你有空多陪陪她。好像也只能做这些了。良久,我才开口。我是经历过这些的,但我亦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你。

不用安慰,我们家里都有心理准备。陈夏话虽是这样说,却还是轻叹了一声。我们也不敢想太多,走一步是一步。我妈说,只能让自己忙一点,忙起来不会经常胡思乱想。

什么意思?我很警觉地看着她,心里浮起了隐隐不安。你康复后有段时间了,但不像过去那样能经常见到你了。

我和我爸我妈都谈过了,书我是念不下去了,当然我不念书不代表我没文化。林少河你别得意,我读的书比你多,你只是比我有个大学学历。所以,你现在要好好珍惜。

我失笑一声,这都是哪跟哪?我说,陈夏你就直接说了吧。陈夏这才说了,大概意思就是,陈阿姨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身边有人。她让陈夏到她身边帮忙,帮着打理公司的生意,边学习边做。陈叔叔也同意了这样的安排,陈夏总不可能一辈子待在东区,窝在录像厅里。去看外面的世界,在妈妈身边,总是比较安全和放心。

那陈春呢?留在海城?

陈夏点了点头。我爸爸会帮着一起照顾,爸爸说,过去和阿春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现在像是掉了顺序,我陪我妈了。陈夏表情复杂地笑了笑,这间录像厅,我爸说就开到六月底,刚好这个学期结束。五年前盘的这间店面,时间真是很快。

听了陈夏的话,我顿时觉得万分惆怅。所有事物似乎都是这样的,在时间上,都是一段又一段。有开始,总有结束。没有人能亘古不变,没有什么感情能够地久天长。我忽然问陈夏,我们能走得下去吧?走很久?

陈夏大声笑了起来,而后飞快揪住我的耳朵,你如果有二心,我饶不了你!

我不会有二心的。但我以为,陈春陈夏姐妹,也是我的姐妹。陈夏不在海城的时候,我有空时就会去看陈春。家里请了护工,还有陈叔叔,其实我的作用不大。可我受陈夏所托,不是照顾陈春,而是在她身体好的时候,陪着她在城里多走走,说说话。大四的时候,我和郭风去学了开车,主要是为了拍片的时候方便。拿到驾照后,我和郭风借了一辆车,去接陈春出来走走。陈叔叔拿出了一顶假发,陈春微笑着拒绝了,她戴了顶太阳帽。

陈春,你想去哪?我们都满足你。我把着方向盘,兴奋地说。

郭风拍了下我的头,认真开车,别激动过头了。车上坐着我们的陈春呢。

“我们的陈春”,这句话真好。我很喜欢。陈春坐在后排,淡淡地说。我从后视镜看她,难得的一抹亮光闪现在她的脸颊。但也只是闪现,而后很快就消失了,又是蜡黄而浮肿。我不忍看。陈春也看到了我,朝我一笑,我竟然很是慌乱地转过头,装作在看前方的路。陈春说,请你们载我去东区吧。听说,那里很快就要拆了。我点了点头,我们也听到这个消息了。一个时代行将结束。

用“时代”这样的说法,是我们在托大了。属于我们的一段时光要结束了。除去我们,并不会有其他的人关心“东区”。当我们走到东區,我说了这样一段话。一百米不到的直线长度,东区小得那么微不足道。我们在“录像厅”门前驻足。房东还没把店面租出去,据说是因为都知道要拆迁了,没有新店来租。录像厅大门紧闭,透过茶色的玻璃门,依稀见到前台,还有破旧的沙发。

我问陈春,为什么想来这里看看呢?

她说,你们抬头看,录像厅的招牌上写着什么?

我和郭风闻声抬头,招牌上那朴实的字,告诉我们这间录像厅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没有生命的地方,它是有呼吸的生命体。我看得出陈春有些激动,大概多少往事涌上心头。据说,生命行将尽头的人,会将人生如放电影一般,在心间过一遍。一年后,陈春没有撑过去,排斥严重,发生感染,多器官衰竭而亡。

在那个斜阳西照的傍晚,我担心陈春撑不住,轻轻搂住了她的肩膀。她伸出手挽住了我的胳膊。她说,你们是不是觉得录像厅的名字很美?

我与郭风皆点头。

董老师,你真的要想清楚了,现在选择离开没问题的。我命不好的话,脑子一发病,很快就走了。我在给爸爸和妈妈的墓碑描字。红色的漆,一笔一画描上去。我不常回来老家,碑上的阴文,早已红漆脱落。

你要是走了,我就自己一个人过,或者再找个伴。董老师笑了起来,现在想太远,有点不切实际。你我都是一个人过的,孤单找伴,人之常情。

好,那我就跟我爸妈说了。我描好红字,跪在碑前。爸妈,几十年了,我领了个女人来了,请你们看看。她叫董老师,她不嫌弃我。

说完,我起身,摸了摸墓碑。人世真是难以一言尽之,想着曾和你相伴的人,有一天却躺在了地下。地下那么潮湿阴冷。我还在想着,董老师则提醒我,是不是还要点鞭炮?我说是。我把鞭炮点着,扔在了炮桶里。沉闷的鞭炮声一阵阵传来。硝烟开始弥漫,太阳露出半个身子,多少驱散了农历三月的微凉。

董老师极目眺望,远方山头葱茏。她忍不住慨叹,你的家乡绿化得很好。我说,上行县,一个山区县么,树木本来就多。董老师转过身,将风吹乱的秀发挽起。她微笑着,你还没说完那个故事呢。你说陈春陈夏姐妹的爸妈,上山下乡的地方,就是这里——上行?

对。先在上行的乡下,后来进到了县城。说是县城,那个时候也就两条主街,一条母亲河穿城而过。陈叔叔和陈阿姨,就是在县城的镇上结婚,生了姐妹俩。

你坦白说,你和陈春之间……

她在生命的最后,只是比较依赖我。送她走的那天,我哭得很伤心。陈夏是误会了,我其实是想到了我的妈妈,所有的悲伤借着那场哀悼,倾盆而出了。陈夏真是误会了,她收拾陈春的遗物,发现了写给我的一封信。信里最后,陈春谢谢我,让她知道了恋爱的感觉。陈夏觉得我很无耻和下流,我那个时候毕业了,和郭风忙得到处找活干,也没精力解释。我和陈夏,就这样走到尽头了。她往北飞,我留在南方。

会觉得遗憾吗?

人生很多事都会遗憾啊。

董老师听了,沉默了一阵。我们都明白,无非是那二三事,久久无法释怀。太阳最后露出整个身姿的时候,我说,关于那个漫长的故事,我和你讲了那么多,也要结束了。

最后一个问题,那个东区录像厅,究竟叫什么名字?

我们县城里的那条母亲河,叫作“春夏河”。我们这帮孩子啊,小的时候,必定是在那条河上游过泳、打过水仗的。那个时候,陈春陈夏俩姐妹,想必也在春夏河上玩耍过的。我心想,这么说来,我和姐妹俩,也许早就见过面了呢。

(责任编辑:丁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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