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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的徒劳

 正在读 2022-06-14 发布于上海

川端康成在电影《伊豆舞女》拍摄现场

川端康成生于1899年6月14日,今天是他诞辰123周年的日子,《雪国》是他在日本投降后出版的重要作品,后来也主要因这部作品的成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雪国》全篇几乎只谈艺术和爱情,但书名中的一个“国”字,依然展现了其中的象征意义。

历时十余年造就的《雪国》全文不到六万字,小说情节也非常简单,川端康成把精力都耗费在营造那些微妙的感觉上了,主人公岛村常常陷入一种恍惚迷离的状态,感到世界很遥远,“他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不辞劳苦地登上山来,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典型的徒劳。正因为如此,这里边还有一种虚幻的魅力。”

徒劳是川端的生活态度,也是应对日本军国主义的方式,军方多次要求川端为宣传战争写点什么,但是他总是“忙于”报道围棋比赛,并且偷偷写着《雪国》这种“有损士气”的小说,这种不能发表和出版的小说,如果日军一路凯歌打赢二战,那么《雪国》也许需要在抽屉藏二十年三十年,又或许只能付之一炬,川端坐好了白写的心理准备,一切都是徒劳,侵略是徒劳,杀人被杀都是徒劳,他的国家正在拼命地徒劳,那么他白写一部小说又算得了什么。

《雪国》是一部纯爱言情小说,虽然男女主人公的第一次见面是从“求欢”开始,岛村到北方山村的温泉浴场疗养,要求客栈给他请一名艺妓,结果山村艺妓太少,那天正好都忙不过来,,客栈为岛村请了一名兼职舞女,就是驹子。

  “女子给人的印象洁净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岛村的思维总是超出常识的界限,当他想到干净的脚趾弯,他就只想和面前的女子交朋友,所以提出让驹子帮他另请艺妓的要求,驹子很震惊,从没见过这样的客人。

 “因为我把你当做朋友嘛。以朋友相待,不向你求欢。”岛村说。

“这就叫做朋友?”

电影《雪国》剧照

十九岁的驹子单纯率真地问,也真的这样相信,她果真为岛村请来一位年轻艺妓,但是岛村看不顺眼,觉得窗外的群山比那位艺妓好看得多,其实是他心中想着驹子,他丢下艺妓自己爬山去了,驹子笑着给他送来了烟,他们就这样越走越近。

不过岛村这个人怎么样也不会陷得太深,他习惯于把什么都看做幻影,他没有正经工作,主要做舞蹈评论,一种空想的写作。

“没有什么比凭借西方印刷品来写有关西方舞蹈的文章更轻松的了。描写没有看过的舞蹈,实属无稽之谈。再没有比这个更纸上谈兵的了。可是,那是天堂的诗。虽美其名曰研究,其实是任意想象,不是欣赏舞蹈家栩栩如生的肉体舞蹈艺术,而是欣赏他自己空想的舞蹈幻影,这种空想是由西方的文字和图片产生的,仿佛憧憬那不曾见过的爱情一样。”

岛村第二次离开东京的家前往雪国是两百天后的冬天,这让驹子十分感动,她认为岛村一定是动了真情,否则不会在这么冷的时候来看自己,这时的驹子已经专职做了艺妓,只能在宴会结束后的深夜醉醺醺地到客栈房间找岛村,岛村在睡梦中醒来看着驹子,他们迷迷糊糊的对话让这场爱情越发像梦。

虽然他们常常深夜幽会,也几次一起去浴池洗澡,不过并没有发生肉体上的关系,川端在小说开头写到岛村的左手食指——岛村在火车上闻着手指回想驹子的感觉,重新见面时伸出食指说“它还记得你”——这很容易让人想到那种事,其实岛村只碰过驹子的乳房,而且只有一边,永远都是那一边,这是一场徒劳的纯爱,与岛村不想负任何责任有关。

岛村坐火车前往雪国的时候对座正好是驹子的闺蜜叶子,不过他并不知道她们的关系,虽然隐约有点预感,他用左手食指在覆满水雾的车窗玻璃上画了一个圈,那圈中正好映着一只眼睛,这把他吓了一跳,他擦掉更多的水雾,原来玻璃上映着叶子的脸,于是他就这样痴痴地看着那张幻影。

 “就像是在梦中看见了幻影一样。大概这些都是在虚幻的镜中幻化出来的缘故……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在晃动。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像,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脱人世的象征的世界。特别是当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的脸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

小说开头的这一段与结尾的电影院失火相互呼应。岛村第三次去雪国时决定从这段感情脱身,有家室的他明白自己什么也不能为驹子效劳,那天他去附近的山村走了走,以此练习离开,但回来的时候被驹子在大路上碰见,驹子直接扑上了汽车的侧面,穿着艺妓的服饰,拖着衣裳的长下摆,那副样子既惊心又温暖,岛村依然不舍,他如何离开这样的驹子?最后是叶子在火灾中的自杀结束了一切。

叶子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濒临发疯的一个女子,但是她死在临时搭建的电影院,她象征观众——在小说的开头她就在玻璃中看着岛村,她忽然在窗上冒出一只眼睛,后来她也一直在关注岛村和驹子的感情——观众死了,电影胶片烧了,那么这出感情戏也应当结束,这样的结束似乎不符合正常的因果,但是符合幻影的逻辑。

 “叶子落下来的二楼临时看台上,斜着掉下来两三根架子上的木头,打在叶子的脸上,燃烧起来。叶子紧闭着那双迷人的美丽眼睛,突出下巴颏儿,伸长了脖颈。火光在她那张惨白的脸上摇曳着……岛村忽然想起了几年前自己到这个温泉浴场同驹子相会、在火车上山野的灯火映在叶子脸上时的情景,心房又扑扑地跳动起来。仿佛在这一瞬间,火光也照亮了他同驹子共同度过的岁月。这当中也充满一种说不出的苦痛和悲哀。”

张爱玲的小说《色·戒》也有“电影院”的隐喻,几个爱国学生演爱国话剧演上了瘾,演起了真正的特务,最后却感情用事放走了汉奸,那几个学生被枪决,说到底他们这个“特务”还是演的,而他们那伙人中有一个专业的特务跑了,通过一张电影票根——那个特务有电影票——原来他不是演员,是观众,他早就坐好了全身而退的准备,然后看着那几个演员赴死。

电影《色戒》剧照

 “他们那伙人里只有一个重庆特务,给他逃走了,是此役唯一的缺憾。大概是在平安戏院看了一半戏出来,行刺失风后再回戏院,封锁的时候查起来有票根,混过了关。”(《色·戒》尾声)

川端康成通过观众之死和胶片被烧表现人生不过一场梦影,张爱玲则通过演员之死和观众逃脱表现入戏者死,出戏者生。这两部作品都写满了徒劳,当它们被拍成电影,那种幻影感更是在屏幕上倍增。

川端康成将日本的物哀之美发挥到极致,“物哀”正是深知物之易散而产生的哀伤,易落的樱花因脆弱而更加绚烂,更加值得珍惜。

把万物看做幻影并非什么都无所谓,恰恰相反,认为一切都坚不可摧的人也许更玩世不恭,因为以为怎么糟蹋都不会失去。

明治维新给日本民族打了鸡血,一群群铁血男儿轮番掌权,当许多日本人以为自己的国东方不败,川端康成却觉得那“铁血”只是“雪”。

 “雪国”是要融化的,何况美军投下大量的燃烧弹,还有两颗原子弹,美国人成为日本的主宰。

那么“雪国”融化之后还能剩下什么?这是当时的日本战后作家共同思考的问题,川端康成也不例外,他的答案是“美”,追求古典的美,极致的美,当一切都在消融,最大的价值就是美,当日本乃至世界都钢筋水泥化的时候,《雪国》之美依然在书中“隧道”的那一边——

小说开篇的第一句是邀请,也是最美的承诺:“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

(作者:吴可彦,青年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星期八》,短篇小说集《八度空间》等。本文为作者投稿,相关观点仅代表作者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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