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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怖海峡传》第一章:音乐之心

 JohnnyZhu官方 2022-06-14 发布于北京


《窘迫人生:恐怖海峡传》
约翰·伊尔斯理
第一章 音乐之心

如果你从北到南连一条线穿过英格兰的中心,从东到西再画一条线,那么两条线的交点差不多会落在一个叫马基特哈伯勒(Market Harborough)的小城。或者更直接的说法是“巨石阵”——我长大的那座房子,它坐落于舒伯里路上,这是一条通往山顶的、死胡同般的一条土路,在山顶上向北可以俯瞰整个小镇,向四周还能望见莱斯特郡和北安普顿郡的乡间边界。这里是英国距离大海最远的地方,远离四面的海洋和海洋那边的世界。这里就是英格兰的中心,也是塑造了我这个人的小世界,一个给我带来舒缓和安全感的小世界,也是这个小小的地方使我渴望远方的海岸和那些任何有着异域色彩的地方。

一天上午,我和我的母亲走在马基特哈伯勒的大街上,街边的肉食店、蔬菜店、五金店流动着采购的人们。我那时只有9岁或10岁,那一年应该是1959年。我们开着家里的Vauxhall Wyvern【沃克斯豪尔汽车公司1948年推出的中型家用汽车】去威斯敏斯特银行接我父亲回家吃午饭。我父亲已经升职到了经理的职位,虽然我们生活得还不错,但是他其实没有赚多少钱。在那个年代,英国很少有家庭拥有一台以上的车,所以我母亲每天都做同样的事情,早晚接送我父亲。她唯一一段不作司机的时候是在1958年维尔兰河发大水冲毁了大坝的那一段时间。那一个多星期中,我父亲要划船穿过浑浊泛滥的河水,他穿着看起来不配套的西服套装,嘴角戳着烟斗。

那天上午我和母亲走在街上,整个街区突然像有一挺巨大的机枪从天上指着人们一般瞬间凝固。每个人都停住了,包括我们在内,还有所有的交通,虽然没有几辆车,大家都停下了。大家都看向一个行人——一个来自印度或巴基斯坦的年轻人。我愣住了,因为我从没见到过这样一个棕色皮肤的人,小镇里的其他居民想必也是一样的。他既没有没穿裤子,也没有戴一顶高高的尖顶帽子,却营造了如此大的吸引力。过了一小会儿,一切才打破宁静,继续慢慢恢复正常,我的这个小世界继续围绕着自己的轴旋转起来。

在那个短暂的诡异的令人战栗的瞬间,一块幕布突然拉起,让我第一次瞥见在我们这座沉睡的小镇之外的世界。不是这个来自南亚的年轻人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反而是我的乡亲们的反应:戴着扁平帽子、穿着满是泥土靴子的农民们从他们肮脏的路虎跳出来,戴着针织帽子的老太太们、穿着铅笔裙和斜纹软呢夹克的富裕家庭主妇们,全都瞬间凝固不动。我不能百分百确定是不是在那个时候,我决定我要一个更加富有冒险性的人生,而不是接受小镇给与我的生活,但是起码从那时起我的想象力已经开始飞翔。

我的父母,Wilfred和Bubbles。他们在1939年年底举行婚礼,没多久后父亲就去了战场。我十分感激我的父母。

偏狭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作为一个英国人的常态,外国人就像母鸡的牙齿一样稀有。马基特哈伯勒的绝大多数人都没去过伦敦,更别说出国了。只有像我父亲那些三四十岁的老兵才有机会走出小镇。去一趟18英里以外的莱斯特都算是一次重大的远行,去一趟60英里之外的伯明翰都算是一次冒险,去100英里之外的伦敦则是史诗般的一件事,足可以在饭桌上作为几个礼拜的谈资,甚至都能当成传奇故事给孙子辈讲。在马基特哈伯勒的农民、银行雇员和商店职员眼中,伦敦和东京是一样的遥不可及。

一天晚上,一次偶尔打破她的日常传统烹饪,母亲冒着毁掉她向来在食物上好品味的危险,为父亲做了一道咖喱餐。我通常是负责从菜园摘菜和切菜的,从那天晚上锅中飘出的香味感受到了一种新鲜和令人兴奋的感觉。我的母亲,很明显的有一丝紧张地把一盘冒着热气浸着香料的菜肴放在父亲面前。在短暂的沉默后,我父亲身子向后稍微仰着,缓缓拿起叉子戳了戳食物,就像她要给他下毒一样,“这到底是什么呀?”他问道,礼貌又困惑,甚至有些惊骇。

和当时绝大多数的英国家庭一样,晚餐基本上由没加调味品的肉、一些土豆和一样或两样煮成碎片的蔬菜组成。(我母亲是一个好厨师,但是这种确实是当时流行的模式。)星期五吃上一顿家里做的炸鱼薯条已经是一周之中最令人兴奋的事了。周日的烧烤也是一件大事,但它也是有代价的,周一就得吃剩饭剩菜。在英国统治印度期间,咖喱是英国人的主要食品,因为他们买不到薄荷羊排、煮过的土豆和香肠土豆泥。咖喱从没有出现在英国人的餐厅中,在大城市外,也找不到一家咖喱餐馆。

母亲做的咖喱是否是英国已经在一场伟大的文化变革的边缘的证据呢(确实是的),还只是我们当时是如此的孤陋寡闻和保守的象征呢(确实也是的),我当时太小了还没法评判。我把这两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作为童年的重要回忆的原因,无疑是在五十年代末的英国家庭生活是多么墨守成规和狭隘。我们当时怎么可能想到一两年后,英国文化会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呢?母亲做的异域风情的美味咖喱可能是这一切的一个预兆。

我记不住我家的第一座房子了,它是在莱斯特的一座排房中的一个。因为我四岁的时候,我的父亲向他的母亲和银行各借了一笔利率还不赖的钱,买下了“巨石阵”。我如此称呼它是因为这座房子是由温暖的金色的北安普顿郡石头砌成的。它不是街边最亮眼的房子,但是老实说它真是非常宜居,因为结实的橡木窗框,甚至还有一间在楼下的卫生间,这在当年已经非常奢华了。我们家还有一间在室外的厕所,你懂的。

我和我哥哥威尔,第一次也应该是最后一次手牵手。1951年。

家里的院子不到一英亩大,可以满足我们一家一年中大部分时间所需的蔬菜。甚至还有剩余的空间让父亲规划出一个网球场,仅仅有一点点像温布尔登中央球场。把网拆掉,我们家的网球场和其他的草地没有区别。我就是负责割草的,虽然我已经非常认真地做这件工作,然而网球从不真正地反弹,永远用弹向四面八方的方式嘲笑所有的球手。

我的哥哥和姐姐拥有自己的房间,比我大8岁的理查德和大5岁的帕特。我和三哥威廉共享家里的第四间卧室。他仅仅大我一岁不到,由于我们出生的时间特别近,使得我不得不当面质问我的母亲,因为在小学总有人嘲笑我的出生是一个“错误”。

“当然不是啦,亲爱的!我们都非常想要生下你,一刻都不想等!”母亲这样回应道。

1957年,穿着我最棒的礼拜天衣服去奶奶家吃午饭。

作为第四个孩子,也是在哥哥威廉的保护下,我没有被母亲管得特别狠。我可以在放学后做自己想做的事:沿着乡间小路骑车、在威兰做竹筏、在运河钓鲦鱼。还有冬天在山上滑雪橇、在湖上滑冰。很多回忆录都有糟糕的童年回忆,我的真的没有。我的童年是幸福快乐的,我对此也无能为力。

当然我的父母很严厉,但是我从来不敢顶嘴和不听话。但是他们真的是非常好。我们不是经常去教堂的人,只有在圣诞节那天去参加圣餐仪式,但是在我的心中有明确的的善恶。当我再大一些,在德普特福德生活的时候非常缺钱。我写信向父亲求助,他寄了20英镑给我,同时还解释说他向我寄了钱,也会向我的三个兄姊寄同样钱,即使他们都有工作。在家里,你永远都知道你心在何处。

他们确实是深爱子女的父母,但是在战后那个时代,爱不是用语言去表达的,更不可能公开表达,不可能的。这样会使每个人因为暴露自己的脆弱而感到羞愧。像那个时代的其他家庭一样,我们也不是一个经常拥抱的家庭。很多年之后,在我父亲快要辞世之时,我想:“管它呢,我在他死之前好好抱抱他。”我深呼吸后走向他,他马上警觉地收缩起身体,好像我拿着一把6英寸的刀靠近他一样。但是我还是抱了他。

尽管在那种压抑的无语言无肢体接触的英国文化下,我们都知道我们互相爱着对方。我们只是不敢表达或展现爱,无论我们有多么渴望给出或接受一个温暖的拥抱。毕竟建立帝国不是靠哭哭啼啼和搂搂抱抱就行的。我猜他们那代人脑子里都有一把李-恩菲尔德步枪:“我们当然爱我们的孩子了!他们知道的。但你也不需要天天念叨这件事吧!”

我父亲为女王、国家、大英帝国付出了很多,但是他一般不会提起这些,除了对他在皇家通信部队的老战友们,这个部队专门负责战时的通信,是军队中最早执行任务的部门。和所有的男生一样,我也是非常痴迷战争故事,那场伟大的战争在我出生四年前刚结束【约翰·伊尔斯理出生于1949年,1945年二战结束】,我对我父亲在北非、西西里和意大利的其他地方的战斗经历极其好奇。他有见过蒙哥马利吗?是差一点就俘获隆美尔吗?德军都是可怕的骗子吗?【原文Were the Hun really awful cheats?,Hun,匈奴人,二战时盟军对德国人的丑化称呼。】但我父亲总是不去回答,他用牙齿咬紧他的烟斗,揉弄着我的头发说一些类似“我们去做完你的玩具车”一类的话敷衍过去。

对于他们这些士兵而言,离开家乡这么多年,打了这么多场恐怖的战争,经历了多么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个词当时还没有被发明,他们把它称为“炮弹休克(Shell Shock)”,不过你要想被确诊“炮弹休克”,你几乎得赤身裸体趴在水坑里喝水才行,这样才有机会被穿着白大褂的人抬走。我父亲一定见识过许多恐怖的战役,但是他从来没有让任何的恐惧表现出来,我想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在去北非参战的早期,他曾经请假回家待了几个星期,之后回去军中,四年没有再回家。当他回家时,才第一次见到他的儿子——我的大哥理查德,一个会走会讲话、已经开始去幼儿园的儿子!我本来认为我无法理解这事,但是我还是后来终于懂了。我后来随着乐队做了好多次世界巡回,每一次都是一年左右,加起来也有第二次世界大战那么长。巡演不需要枪(除了在意大利),没有死亡,但是常年离家的感觉不会比我父亲更不酸楚。我从来没想过父亲的痛苦,从来没有浮现过他坐在营地的后面单调地等待命令去行动的情景,直到我也开始在路上,远离妻儿的时候,才慢慢理解。你只是在观众面前演奏音乐而已,而不是去杀德国人和意大利人,但这依然是一种诡异而错位的经历,远离安逸舒适的环境,不过这都是后话。

我父亲没有真正地逃离战争的阴影,他在异国征战共六年。复员后,他又马上报名加入了储备军,每年夏天他都会在家里的后院举办战友重聚,五六个人,穿着军装戴着贝雷帽,开着吉普,搭起帐篷,装上所有战时的包袱。不过令人失望的是,他们没有枪炮。但是确实是完美重现了军营,甚至厨具、油桶、弹药箱、移动炉灶,都一应俱全。这是我暑假中的高光时刻,我和威廉都会在其中一个帐篷入寝,弥漫着舒服又潮湿的泥土帆布的气味。

第二次世界大战可能是人类历史上最具里程碑式的事件:数百万人丧生,加速终结大英帝国,重塑世界秩序。但是战斗结束后,对大多数士兵而言,在几乎没与任何反思后,日常生活就马上重启了。我父亲复员两周后就回到了银行,脱去了穿了六年的卡其色军装,直接穿着他的三件套正装去上班了。

我父亲是个好人,很难不去尊重他。即使到了今天,我已年过古稀,遇到困难之时,我都会问自己:“父亲会怎么做?”我母亲的性格就像他的镜像:正派、沉着、善良、有爱、负责。和父亲一样,母亲也是莱斯特本地人,她是校长的女儿。她的一生是为了家庭辛勤忙碌的一生,养育了我们兄弟姐妹四人,所有的家庭重担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她总是很开心,但是我也观察到了这其中的艰辛。她采购再烹饪所有的一日三餐,每隔几天就烘焙面包,一天四次开车接送父亲上下班,打扫房间,清洗衣物(直到五十年代末家里有了第一台洗衣机),还有有时在我的帮助下,做所有菜园里的活。她不抽烟也不喝酒,不像喜欢两者的姥姥一样,她偶尔从繁重的家务逃离的唯一休闲就是去山脚下的俱乐部打打高尔夫。她一定是十分热爱高尔夫,和父亲一样,她在那里当了一些年的队长。

唯一一次母亲从厨房里解放出来是那次我们去阿什比德拉祖什带着奶奶一起去皇冠旅馆吃饭。那一次就像听起来的那样“令人兴奋”——太正式了,气氛非常的无聊以至于愚蠢,都没有去教堂有意思。他们非常兴奋地让我吃了“烟熏三文鱼”,我差点吐了,橙色的生鱼!除了那次之外,我们再也没有去外面吃过,除了我们那里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吃之外,更是因为那真的浪费钱。为什么出去花这么多钱,而母亲在家可以做得一样好吃呢?

我亲爱的父亲吸着烟斗和他的孩子们。哦,时光荏苒啊!

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什么“文化”。我父母都不是那种热爱书籍和音乐的人,我也不记得任何围绕艺术的晚餐话题。这也是当时人们的一个普遍现象。我的父母是务实的一代,修修补补去创建一个孩子可以安全快乐成长的有序家庭。在他们去世之后,我才意外地发现有着美好的歌喉母亲其实参加过合唱团,这发生在我们兄弟几人都长大成人后。父亲也开始画画,和我在离开乐队之后做的事情一样。在清理他们遗物的时候,我们发现了许多父亲的画作,对于从来有接受过专业教育的人来说,他画得真的非常棒。我不得不去假想,他们,尤其是母亲,没有把一生的精力、金钱和时间都投入在家庭,却给培养他们的天赋和兴趣留下如此少的时间的话,会有怎样的成就。他们的一生平淡无奇,但却有一种英雄主义般的牺牲和奉献,还有不渝的对子女的责任。

马基特哈伯勒的生活和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也没什么太大区别。1954年,英国作为最后一个国家也结束了物资定量配给,几年后经济开始腾飞。爆炸式扩张的消费主义带来了高科技的各种玩意,极大地吸引了我们这些年轻人的胃口,使得我们无限渴望摩登世界与众不同的一切。我出生的第二年,1950年,一半的英国家庭室内没有卫生间,得和邻居共享室外厕所。郊区和乡下还没有通电,食物得放在食品储藏室里,衣服要手洗,大部分人一周只能在小小的浴桶里洗一次澡,没有人有个人的汽车。但是五十年代末期,电视、洗衣机、冰箱、唱片机、吸尘器就充满了家庭,在城市之外的家庭都有了一辆停在路边的车,每到周末,人们都骄傲地开始擦车。

我最早的记忆,还是在经济大发展之前,是和大家一样围在电视机前看伊丽莎白二世加冕【1952年6月2日】。说起来很陈词滥调,但是对一个4岁的孩子来说,这真是非常令人兴奋。我穿着短裤盘腿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屋子里挤满了各种亲戚朋友,角落里小小屏幕的电视一边嗡嗡作响,一边闪着各度的灰色,直播着女王陛下走向威斯敏斯特教堂。

现在说来搞笑,那种渴求现代化的欲望真是有点奇葩。母亲会做最美味的面包,可我就是想尝一片小学同学们吹嘘的在小宝登城中心山脚下那个加工糕点。后来我终于吃到了这个无非就是上面有几颗烘焙豆子的面包,我从马路对面住的朋友麦克家里回来时,感受到了那种真正到达过摩登世界的感觉。后来我们镇上开了第一家超市,我母亲也第一次感受到了现代化的力量。在那之前,她每天都要握紧购物清单,拖着沉重的步伐从一家店铺走到下一家,店主都会迅速跑在货架之间给她拿需要的东西。新开的超市无疑是一场革命。我们的小镇也许也不是那么的一潭死水,现在终于有了城市的感觉。有了超市,还需要去伦敦干嘛?

现在,你了解了我的童年。英格兰中部、中产阶级、安全、开心、舒适,但是有些灰秃秃的、很乏味,也没有想象力。我唯一有机会体验一下文化就是偶尔去看看哑剧,两次去伦敦伯爵宫和父亲一起看国际发动机展,一次去看《窈窕淑女》。一年中的高光时刻是去康沃尔郡度假,装载着六个人和我们的行李,我们家的车要用12小时爬过280英里去租的乡间小屋。(今天只需5个小时。)车是如此的沉重,当我们到达弗罗姆的市场时,三个人得下车走,汽车才能爬上山坡。

我的父母希望我步其后尘,留在可爱的沉沉入睡的莱斯特。他们一定会这样想的,外面还有什么好的生活吗?为什么离开可以给一个年轻人提供一切的马基特哈伯勒呢?酒吧、商店(还有超市!)、一家电影院、美丽的乡间和小路、钓鱼点、一家高尔夫俱乐部、一家英式橄榄球俱乐部,还有可以带你去莱斯特的火车站,还有许多漂亮热情的农家姑娘。为什么要放弃如此满意的生活去伦敦呢?伦敦又是肮脏又是污染,还有那些薄情的女人和骗人的男人。

之后不久,威廉用工具自己做了一个晶体收音机。任何关于留在老家过安逸生活的想法在一夜之间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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