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陈超:《悲歌》是历史悲情的镜子,但更是世间博爱和创造的镜子

 置身于宁静 2022-06-15 发布于浙江

             匕

超级漫游

——漫谈大解的《悲歌》


陈超 | 文


 阝               

                              廴              匚


诗人大解用三年半的时间完成了一万六千余行的长诗《悲歌》。我作为“老牌”的诗歌从业者,对各类诗歌体式已见惯不惊。因此,当我以第一读者的身份面对这首长诗的打印稿时,只是想略看看诗人在写些什么,怎样写的。

然而,读过百余行之后,我被它深深吸引了。整整三天沉醉其中,直至读完。对于常识而言,这样的阅读状态在我是罕见的。我想,一首诗再长,它也是一句一句写成的,说到底,如果它的局部肌质不佳,总体构架再精审也没有用。毕竟我们衡估的是诗本身,而不是推举诗坛的“劳动英雄”。我要说,大解这首诗,不仅整体构架博大坚卓,而且各个技艺环节也令人满意。在我的阅读视域中,它称得上是中国现代诗史上的重要收获。

熟悉大解的人都知道,他最擅长的是抒情短章。从1985年自印诗集《感觉诗》开始,直到九十年代初期在中国诗坛树立起鲜明的独特的游吟者形象,二十五行左右的精美而轻逸的抒情诗,曾令众多读者沉醉、赞叹。在许多人那里,所谓写作就是顺流而下,依赖于成功的经验,加深自己的形象。而大解却是听命于“艺术即发现”之道,勇于挑战自我、冲击极限的优秀诗人,他逆流而上,犹如跳龙门的鱼王,动作真力弥满又不失优雅,他有能力在艺术探索的道路上不断地自我选择,并自我负责。他为中国现代诗提供了经得起反复细读的、货真价实的“长诗”,他的确成功了。

帕斯曾说,“何谓长诗?长就是扩展的意思。在短诗中,为了维护一致性而牺牲了变化;在长诗中,变化获得了充分的发挥,同时又不破坏整体性”。在长诗中,我们不仅看到长度,其标准也在变化。而我们称之为扩展的东西,无非就是惊奇与复归、创新与重复、断裂与持续的结合。我很欣慰地看到大解对“长诗”在本体上的敏识。《悲歌》之前的中文现代长诗,在我的印象中更像是连续的抒情短章的焊接,诗人的目的是歌唱,诗人的兴奋点是灵感,不是智力的。我不是说这种散点共随的长诗“写法不正确”,只是想表明我个人对此的不适。我认为,真正的长诗应该有强烈而连贯的叙事框架,如果单凭着感情和修辞炫技的驱动,几百行之后再优秀的诗人也会把自己渐渐耗空——除非诗人硬“赖”在感情和修辞的空洞中循环往复。但同时还应该考虑到,“叙事”毕竟是诗的下驷,对长诗而言,它更难免粘滞和枯燥。大解的《悲歌》有效地避免了此二种陷阱,创造出一种我称之为“吟述”(且吟且述、载吟载述)的风格。读这部诗我们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像织机上的纬线一样在双向拉开的时间中穿逐,绝不会颓然断掉;而他的空间,却像奇诡的经线,勾勒出自然和心灵、社会和文化、神话和日常生活的细密纹理。在此,长诗维护了必要的沉著和徐缓,稳住了读者的视线;而在总体的沉著之中,又容留了局部肌质的迅疾、果敢和新奇……乃至沉寂和眩晕。在大解奇妙而宽阔的“吟述”中,叙事与抒情,幻象与智性,形而下与形而上,都做到了彼此契合无间的游走。诗人的结构能力,感情强度,捕捉具体事象的功力,丰盈的想象力,修辞才智亦都得到均衡而完整的发挥、变演。在此,我们不仅看到了心灵与事物的隐秘跃动,而且领悟到某种超验的精神图式。

我认为,《悲歌》写的是一个超级漫游者的“灵与肉”遭际的“故事”。其主人公公孙,虽以单数第一人称“我”出现,但实际上这是个“多元第一人称”——既是一个“我”,又是一个“他者”,或“我们”。公孙,正如这个古老的姓氏所暗示的,是一个去过时间深处,贯穿历史的人。他雕山的壮举,不仅仅通向过去,重新唤醒和命名逝去者,为我们的生存作证;而且通向未来,“从以往的岁月中回到今天”,“我在恢复人类的记忆/让过去的时光重现于世/也为了与先人团聚/与他们一起生活  共同走向未来/使时间在同一个点上(像一滴水)/反映全部的文明”。在公孙身上,过去——现在——未来这三种时间是彼此穿插乃至叠合的。与其说公孙是自发地沉醉于“往事”之中,毋宁说是起伏的峰峦(作为凝固的时空的隐喻)在召唤他自觉地将历史视为活生生的“今天”的一部分,并通向永不消歇的不断重临的“未来”。诗人昭示我们,人类用不着卑屈地匍匐于“末世学”的忧心忡忡之中,一切都不会结束,大道周行,一切都在不断地开始着,构成永无止境的“现时”。在这里,诗人完成了对影响现代人思维方式的直线型时间观的质询——基督教的“始祖犯罪——末日审判”直线时间观,以及历史决定论者以“面对未来”为借口所制造的时间神话,都在此遭到消解。诗人通过雕山构成轮回的时空结构,告诉人们历史在对今天讲话,而今天亦无穷漫射着重新解读历史的巨大可能性。因此,《悲歌》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史诗叙述话语的历时性文本,而是共时性的。正是这种共时性,使诗人做到了真力弥漫、万象归怀,百感横集,既深刻概括了人类的精神历史,又突入了生命体验的未知领域。这首诗有着强烈的“现代性”,它是精神型构和话语型式的现代性,而不是物质主义和科技暴力的表面化的现代性。他的材料是庞杂乃至“古老”的,但正如佩斯所言,“面对核能,诗人的泥土足以照亮他的目标吗?是的,如果人类记住了泥土的话:对于一个诗人来说,他如果没有愧对该时代的意识,便足够了”。

对《悲歌》进行文本细读,不是这篇短文的任务。我想再谈一谈该诗的结构意识。对现代诗而言,它的完整性和审美快感是靠什么取得的?就我本人的意识来说,它不是靠和谐优雅,而是靠逆反、互否、斗争取得的。大解的《悲歌》启示我们,现代诗,特别是“长诗”,其能量不应该是各局部单维的相加,而应是复杂经验在冲突中取得的平衡,即相乘的积。诗歌的强力就处于相摩擦的力彼此持存又彼此互动之处;经不起经验复杂性或矛盾的考验的长诗,只是一首被“抻”长了的短诗,它(短诗)的基本格局和话语气象,即诗中那一整套相互关系是雄辩的,而非呈现的。《悲歌》展示了非线性的、可称之为力场的结构,它的三大部分,是共振的。我们看到,在第一部分《人间》,涵纳了人的原始生命冲动、爱情,人精神和肉体双重的被抛和流浪,以及人在战争中倾吐的盲目而谵妄的疯狂和仇恨。这三重意向通向一个总背景,即生存意志和强力意志像强壮的瞎子,它肩负着双目完好的理智的跛子。后者在与前者磋商乃至争辩,但最终起作用的却是前者。第二部《幻象》,诗人处理了蜃景、帝王之梦和作为种族集体无意识的神话原型。在这里,“强力意志”得到了爱欲和现代理性的洗濯,诗人将历史批判锋芒深入到生存的极点,在古往今来的征战中智勇超群的大人物,其另一面不过是歇斯底里又色厉内荏的残虐者。以暴力夺取的权利必以暴力来维持,所谓的“帝王之梦”不过是放大了的一场生死赌博,其忧烦虚弱一如卡夫卡《地洞》中患得患失的小动物。值得注意的是,在爱欲和现代理性的向度之上,诗人还引如了审美的向度——蜃景以及远古神话——来启示人们内在的超越之路。爱欲使人心变得柔软,现代理性使人达到内省和反思,而审美最终使人成为纯粹澄明、与世俗得失无关的本真的人。正如托马斯·曼所言,“众多忧郁的野心将从审美身上消失”,追求美和创造美是一种新的纯真的品质。这种有益的品质将构成觉悟者心灵的一部分,使他们在精神上是健康的,毫不装模做样的,不是焦灼、而是充满信心的,充满创造活力的,这是一种与整个人类极其友好的意向。第三部《尘世》有力地回应了《人间》,如果说“人间”是从本性角度体悟并概括了何为“人”,那么“尘世”则是从当下和手边命名了具体、平凡、真实的“此在之境”。在“尘世中”,公孙被还原为与当下共在的卑微的个人。他的生存意志中加入了更多良知的决断。他既反对人的惰性、世俗的沉沦,又不弃绝众人和逃避世界。犹如《战争与和平》中负伤后的安德列公爵,终得以宁静地仰望天空一样,公孙那颗历尽沧桑的心灵也还原为一片片温煦明澈的阳光,他投入了“追忆逝水年华”式的雕山运动,在光、声、水、风、石等单纯元素的映衬下,生命变得如此匀称平和,铿锵有声,健康而洗练。由个人化的“爱情”始,到将爱与创造推向更广阔的人世的自觉终,诗人的想法或许是“天行健,人的生命亦自强不息”。在我们所有的经验中,将生存意志引向爱与创造,真实与自我牺牲,这一经验始终是最深刻、最有价值的部分。在这个以阴沉和自我中心为“现代经验”标识的历史语境中,大解这种“老式”的精神诫命,反而焕发出更为深邃更为辽阔的光芒。由上概括可以见出,《悲歌》在结构上的“动态平衡”。动态是指经验的繁富包容力,而平衡则是指其内在情理逻辑的完整性、连贯性。

《悲歌》是历史悲情的镜子,但更是世间博爱和创造的镜子。虽然诗中不乏深刻的历史和文化批判,但就我的审美感受而言,它的基础音调是肯定性的甚至是欢乐的。在看惯了那么多病历卡式的荒芜心灵表演的“排场”的诗作后,我渐渐产生了厌倦的心理。让我着迷的依然会是“光明的神秘”,而非顺从“黑暗和荒芜”的结局。在大解笔下,我最终看到,“所有的人发出了同一的喊声”,这声音浩大、纯正,带着生存和生命的尊严,一直延伸到未来,现在乃至过去。

《悲歌》的视界是宏阔的,它提供的人类精神图景,在我看来至少在现代汉语诗界是很少有人能与之比肩的。但更让我满意的是,大解的动机不啻是追求视界的宏阔,在他这里,“内容与技艺”不存在孰轻孰重的问题,诗人体验和书写的重力,来自纯粹的写作内部的挑战。文德勒曾以“在见证的迫切性与愉悦的迫切性之间徘徊”,来界说希尼诗中的内在张力关系。这说法有道理,但又隐约体现了批评家的“僵执”。其实,所谓“见证的迫切性”如果没有快乐写作的迫切性和精纯的技艺伴随,他就成为无足轻重的迫切性。正如我在开头所言,“毕竟我们衡估的是诗本身”,这是起点也是结穴。正是在这里,我祝贺又羡慕诗人大解,并对我国现代诗坛有这样的作品而感到一个从业者的骄傲。

Image

陈 超



Image

生前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著有诗集:《热爱,是的》《陈超诗歌快递:夜烤烟草》《陈超短诗选》。诗学专著:《生命诗学论稿》《打开诗的漂流瓶——现代诗研究论集》《中国先锋诗歌论》《游荡者说——论诗与思》《辩难与沉默:当代诗论三重奏》《精神重力与个人词源:中国先锋诗歌论》《诗与真新论》《个人化历史想象力的生成》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文学评论家奖、《诗刊》2014理论批评年会特别奖。诗集《无端泪涌》入选中国青年出版社“中国好诗  第一季”。

大 解



Image

原名解文阁。

河北青龙人,现居石家庄。河北省作协副主席。出版诗歌、小说、寓言等作品多部。叙事长诗《悲歌》被称为“东方的创世记”;具有独创性的现代寓言系列被誉为“”超越荒诞,走向扯淡”的开先河之作;小说集《长歌》受到读者好评。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等多种奖项。诗集《群峰无序》入选“中国好诗  第四季”。


好书推荐


Image

大解  著

《悲歌》

(精装签名本)



大解将自我嵌入巨大的语词体系之中,他试图通过个人的体验——心灵冥想,来揭示传达人的根源性存在的悖论,他将此在所穿越的历史重叠于自身经历。他集合了中国上古神话,让那些不同于凡人的人物进入到当下生活的现场,即我们的生命活动和存在的界域,在苦难、死亡和复活、新生的循环中,他已经感觉到“终极真实不可能以任何单一的形式充分表达出来。”他的激情,在但丁的古典氛围中冲荡,似图以崇高的叙事形式,把握人类处境在宇宙运化中的流射和显现。人性范围内的有限差异,是他构筑鸿篇寓言的根基所在。他肯定感觉到了一股奇异力量的内在转化和推动,他试图跨越宗教的界域有所突破,因为人类只有在神性的界面才能与绝对真实合一,而人类的崇高理想就在于参与神性。但是因为中国宗教经验源泉的缺失,大解的寓言终究成为一种朝向无限的可贵探索。这也是他和但丁的距离所在。


Image

大解  著

《群峰无序》

中国好诗·第四季,精装本

中国青年出版社/小众书坊出品



《群峰无序》是诗人大解的一部新作集,收入作品95首。大解的智性、叙事性和寓言化在这些诗歌中得以最大化的实践和解放。在这些极其精简的诗行中以上因素都是以片段的方式出现,而这却恰恰重新激活了语言、想象力以及更为重要的求真意志,大解一直在探询或者说攻克的正是精神的难题和语言的命题,在一个人有限的时间里做无限的思考。这本诗集还有点儿特殊,它由两个文本构成,一个是一般意义上的诗文本,另一个则是由散文化的论述性的随笔或诗论完成的非诗文本。这样在阅读的时候读者必须在两个文本之间进行频繁地转换,以致于每一个诗文本的阅读感受都会很快被另一个类型的非诗文本所打断。而对于专业的阅读者来说又要不断试图将两个类型的文本连接起来予以咀嚼和反刍,以便最终呈现出诗人所要呈现的完整的语言世界。这些非诗的文本,显然代表了一个诗人的见识——这个时代少见的诗人哲学家,关于诗歌、写作、语言、精神、生命、存在、记忆与自然、时间、历史、人类之间的衡估与反复掂量。这也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元写作,即关于写作的写作,关于诗的诗,关于精神的宣喻,是一种更高层级的写作、诗歌和精神共同体。


Image

陈超  著

《无端泪涌》

中国好诗·第一季,精装本

中国青年出版社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