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陈超诗选之三:在冬夜,谁疼痛地把你仰望(李志军)

 置身于宁静 2022-06-15 发布于浙江

在冬夜,谁疼痛地把你仰望

——读陈超老师《槐树》漫思

图片

清晨的林泉          丫  毛画

每个男人的生命里注定有一棵难忘的树。

1987年,我上高二,正是心智迷乱的年龄。我上学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公路,一条是小路。我周末下午去学校的时候时间充裕就喜欢走小路,要过一条河,河边有一个废弃的水电站,西岸很多高大的杨树,树林里有坟墓,很僻静,风一吹,杨树叶子就哗啦啦响,树干上的瘢痕像鬼眼一样瞪着你,有点恐怖,但我喜欢。我带着一把小刀子,把自己的迷思抽象成奇怪的符号刻在树干上,等我过一周两周再看时,那些划痕就变成了黑色,充满了沧桑感。

与此同时,在距离我537KM的省城里,一个大我11岁的青年诗人也想到了他生命中的树,他铺开稿纸,写下了《槐树》:

    如今城里多的是梧桐,

    每天我和它们互相走过,

    像是许多陌生的面孔,

    望过去望过来都是冷漠。

    有时我默默地抚摸它们,

    干净的枝桠愣得寂静。

    我会想起我去插队的故乡

    那多的是槐树。我知道它们

    每一道擦痕的来历,

    如今它们还站在村口

    睁着蛀空的眼睛,像苍老的

    奶奶等我回来。

    在城里住得久了,

    所有的枝桠都被正确地修剪,

    想起故乡闪着黑光的槐树,

    我的心也生长出擦痕,

    眼睛就流出苦涩的树汁。

    而我的妻子喜欢梧桐。

    在树下,她和儿子绕得——

    生动。遇到树上栖着小鸟儿

    她就讲讲美丽翅膀的寓言,

    她不知道在我插队的——故乡,

    高大的槐树上结满老鸦。

    偶尔有风从山梁上逼来,

    这些鸟儿就猛撞过去,

    风儿沉默,它们又绕树三匝

    直到扣疼我的灵魂。

    这些不祥的鸟儿

    眼里总是闪着泪光。它们

    全都选择槐树,筑成自己的家。

    而到了冬天,槐树们用力举着乌云

    在雪地上投出笨重自尊的影子。

    我将选择一个晴和的假日,

    带他们回去看看。

    真正的树。真正的飞翔。看看

    土地和天空本来的颜色

    可我的假日总不晴和,

    只能在陌生的路上疲惫着优雅的梧桐

       想到这儿我猛然攥紧他们的手,

    忧伤的神色教他们吃惊。

                                          1987.4.4

图片

山坡上的两棵树       丫  毛画

陈超老师的诗里也充满了矛盾与迷思,插队生涯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以至于这个本来出生于山西太原的年轻人把他插队的石家庄郊区也当成了故乡,就是在那里,他与生命里的那棵槐树邂逅。

诗人故乡的槐树古老高大,闪着黑光,树干上有一道道擦痕,有一个个被蛀空的洞。历史学家用大事件勾勒历史,而诗人用细节描绘历史。文学的本质就是细节,诗人对故乡苦难的记忆就定格在这一个个树的细节之中。当然给诗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不光是树,还有人。那个眼睛像蛀空一样的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历经苦难默默无语慈祥仁爱的老人啊,请您收下诗人诚挚的怀念与祝福。

我喜欢“偶尔有风从山梁上逼来”这样的句子,很普通的一个词,很简单的一句话,让人想到永恒,有广阔的空间感与深邃的时间感。顾城的《门前》中也有类似的句子:“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不过顾城写的是一种岁月静好的和谐画面,而陈超老师展现的是苦难的永恒,更具一种悲壮美。

既然写树,那就必须有鸟了,有幸出现在诗人句子里的鸟是“乌鸦”。这些总是闪着泪光的不祥的鸟,以槐树为家,绕树而飞,竟至叩痛诗人的灵魂,乌鸦仍然是故乡苦难的象征。中外大家的作品中出现“乌鸦”这一意象不少。鲁迅《药》结尾处就有“一只乌鸦,站在一株没有叶的树上”,等上坟的华夏两位老女人走开后,“哑——”的一声大叫,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乌鸦在这里固然有黑色、苦难、悲壮、压抑的意味,但鲁迅为什么在这里单单选取乌鸦来写呢,这是我很多年后才明白的一个道理。几年前,我去日本旅游,看到日本随处可见,毫不怕人甚至与人争食的乌鸦时顿时大悟,鲁迅曾留学日本,那里的乌鸦肯定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才在小说里呈现了这个细节。法国诗人波德莱尔《麦田里的枪声》写到:“他生下来/他画画/他死去/麦田里一片金黄,一群乌鸦惊叫着飞过天空……”请注意诗中“乌鸦”的意象,这是诗人在向伟大而苦难、崇高而悲壮的梵高致敬。美国诗人爱伦·坡也有一首《乌鸦》,讲述一位经受失亲之痛的男子在孤苦无奈,心灰意冷地在深夜与一只乌鸦邂逅的故事,诗中的乌鸦反复向诗人说:“永不再”,诗人的绝望也随着乌鸦一声声“永不在”而加深,直至无以复加,不可逆转。有人说,陈超老师的诗受到西方现代诗人的影响,但我更愿意相信,陈老师选择“乌鸦”这一意象是巧合而非模仿,中外大家都出手不凡,“乌鸦”意象一出,皆成绝响。

苦难的意义在于一个人经历了苦难之后,苦难本身就成了一份宝贵的财富,促其成熟、深刻。陈超老师最终还是离开了他插队的村庄,先是当工人,后来在回复高考制度的第二年上了大学,然后在城市工作,娶妻生子。城市里多的是梧桐,优雅的梧桐,但在作者看来,它们冷漠,与自己形同陌路。一家人出门散步,妻儿绕梧桐树游戏,妻子为儿子讲述关于小鸟儿美丽童话,其乐融融。但是诗人想到的却是故乡,故乡的槐树,故乡的乌鸦,那才是真正的树,真正的飞翔。想带妻儿回去看看,总是找不到晴和的假日。其实,诗人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这是多么的绝望,此时我们仿佛又听到爱伦·坡的那只乌鸦神谕般的三个字:“永不再”,诗人明白,别人不明白,也许永远不会明白。

近日,又是雾霾锁城,一如我此刻阅读《槐树》时的心情,阴暗、悲伤。又想起了老师《风车》中的句子:“在冬夜,谁疼痛的把你仰望,谁的泪水,像云阵中依稀的星光?”没有人能真正理解老师内心的疼痛,可是,此时,为什么我的眼里充满泪水?

等到雾霾散去,天气晴和,我还能回到故乡看看那些杨树吗?那些奇形怪状寄托少年心事的划痕还会在吗?

图片

两棵树     丫  毛画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