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速写
（二）她坐在夕阳里
记得去年夏天的时候，傍晚时分，从外面回来，总是能看到单元门口有位老婆婆坐在门前的那张椅子上。单元门前，是一片不大的方形菜地，夏日里人们在菜地上所种的豆角、黄瓜、茄子等，都悄然绽放了开来，这里萦绕在一股浓浓的绿色中。那张椅子便放在菜地和单元门之间的过道里，椅子是铁制的，并不是很高，也不是很矮，但显然是有些破旧了。椅子靠背最上面的那里，能看见横着破了一个大口子，里面的棉花暴露在了外面，泛成了黄色，就像是那些烟鬼们被熏得焦黄的手指。
那位老婆婆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上去至少有七十岁了。她并没有倚在靠背上，而是在努力地试着坐直一点，但她那已经有了弧度的腰显然并不允许她再做这样的尝试。因而，能看到她的身子一直都在稍稍向前倾斜着。不过，即便这样，倒觉得她看上去精神了不少。她一头白发，十分清癯。额头上的皱纹就像是老牛刚刚犁过的土地，又深又很分明，让人能一眼看到岁月的侵蚀和打磨。她的脸庞整个都很瘦削，眉毛既细长，又很浅淡。像大多数的老人一样，她的颧骨高高突起，双眼则深凹了下去，就像是两个大坑，映衬出来的她的脸颊也呈现出了高高突起的样子，就像是两座小小的山丘。她的双眼虽然深凹了下去，也没有那么大，但却十分澄亮，她一个人坐在那里的时候，常常远望着天空，蔚蓝色的天空便倒映在了她那黑色的瞳仁里，让人觉得她的眼睛就像是一片海洋，隐隐跃动着光芒。有时候，路上要是有孩童经过，她的视线便落到了他们身上，孩童们一笑起来，她也跟着痴痴在笑，她一笑起来的时候，那张不大的嘴巴便弯了弯，像是一轮皎洁的月牙，也同时能看见她的嘴里只剩下了三四颗牙齿，虽说是夏天，但她的嘴唇看上去却很干裂，也没有那么红润。
她常常穿着一身绛红色的外套，是布料的，上面几乎没有什么花纹，显得极为朴素和清淡。——她整个人都是这个样子，看上去很干净，清清爽爽的。她坐在椅子上的时候，在椅子上垫着一个红色的坐垫，方形的，不大不小，刚刚盖住了椅子的座面。她的腿上盖着一个同样是红色的被单，被单看起来很宽，上面也几乎没有什么显眼的花纹，在腿上来回地盖了差不多有三四层，最上面那里，盖在了老婆婆的腹部，她的手便一直放在这里。她的两只手远远看上去，纤瘦的让人觉得就像是冬日里干枯的树枝，也不光滑，也不细腻，每一个指节也都弯弯曲曲的，没有了正常该有的样子。只是能看到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带着一个银白色的戒指，看上去是有一些年头了。她的脚很小很小，直教人想起那些封建的陋俗，脚上总穿着一双黑色的布鞋，两只鞋的鞋头上都绣着一朵紫色的牡丹花，一朵儿向左盛开，一朵儿向右盛开。
黄昏时候，常能看见落日照耀下的清辉静静地撒在了她的身上，与她一身的红色相互映衬。她坐在夕阳里，身上就像是披着一层清幽的云霞，盘桓在楼上面的鸟雀时时唤着清声。每当这个时候，她脸上的皱纹便格外清晰了起来，她那银白色的头发，每一根，都像是蕴藉着一丝亮荧荧的光。随着落日逐渐消逝，她坐着的那条过道慢慢黯淡了下来，她的身体正在被一层阴影慢慢地吞噬。等到太阳完全消逝了之后，老婆婆也将被单从腿上揭了开来，拿在手里轻轻对折了几下，又将坐垫也拿了起来，趔趔趄趄地走进了单元门里。到了第二天日光明媚的时候，老婆婆又会像往常一样，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这椅子上，我每次看见她的时候，她几乎都是这样的状态，从来都没有变过。
那时每次回老家的时候，都会经过一道土墙。这道土墙下面总是坐满了上年纪的人，几乎都是男的。他们吃完饭后，便手里拎着一个小马扎过来坐在土墙下，整整齐齐的一排，要么聊天，要么下棋，要么就静静地坐着晒太阳，他们一整天就像是再没了其它事情可以去做一般。有人曾揶揄别人，让那个人赶紧变老，好每天去坐在那道土墙下。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在这道土墙下的老人总是隔一段时间就会死去一个。每次我隔些日子路过这里的时候，总是看到一些新鲜的面孔，每隔一段时间，都能听到从不同的巷子里，传来一阵哀乐声和哭嚎声。坐在这个土墙下，好像就被宣告了死亡。原来，有的人竟在等待着死，有的人却那样就死掉了。或许，我们都不过是有的人，我们也注定都要成为有的人。
冬日里，我从学校里放假回来，路过单元门口的时候，一直再也没有看见那位老婆婆。不过，那把椅子还在那里静静地待着，只是明显感觉又破旧了不少。椅子的靠背从中间竖着破了一道口子，裸露在外的棉絮被风簌簌地来回吹着，显然这是某个小孩的胡作非为，因为这道口子的划痕十分整齐，一看便经过了小刀的认真裁剪。我素来都很厌恶冬天，因为这时候天气总是很寒冷，黑夜又总是很漫长，每天都看不到夕阳，看到的只是天空中一抹浅浅的红晕，让人觉得一派死气。
2021.1.25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