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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泽兰之夭||文章

 一犁_书馆 2022-06-16 发布于江苏

作者:文章


   
  燕彬荐语
《泽兰之夭》我读了3遍,之所以让我一而再地读一短篇小说,主要在于小说情节的吸引力极强。
其一将历史、科幻、悬疑集一体的情节构筑,以真实史料代入感吸引读者,具有现实存在意义;
其二能将特殊行业(考古)专业术语使用准确无误通俗易懂且又让读者“大涨姿势”极具兴趣感;
其三几近万字的短篇多处设伏,悬疑层出首尾前后照应,如开篇点出故事起点因对两朝皇室最尊贵的血脉小公主李静训身世的追忆提及其父为当朝位至上柱国、光禄大夫的李敏之伏,此后发生的一连串的诡异线索让读者心里不由得积存芥蒂,篇末揭开因收养小女孩而在婚恋中遭受诸多不顺的现代青年的姓名的伏笔不得不让读者恍然大悟,一切因此而生。
总之,在海外新移民文学创作中,如此题材的设立是少见的,好看,让读者喜欢读,这也是一种创新。另外,如果在叙述角度上调整一下对人物之间关系的确认细节那就更为出色了。
(彭燕彬,河南广播电视大学三级中文教授。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理事,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朗读者:张志红 

    
    事情的起端并不神秘。
 金秋十月,我去西安参加2021丝路考古学术会议”。
 这是入职后的第一个学术会议,而且是在西安,我难抑兴奋。南方的才子北方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陕西是考古大省,每年都有上百项的考古项目。据说西安地铁2号线修建时挖出130座古墓,这次咸阳机场扩建又发现3500座古墓。好多基建工程都是一动工就停工,然后由考古人员接盘。有人调侃:建个楼盘,地下住的人比地上住的人还多。
 西安城里有一处遗址,在众多古墓中显得有些另类。   
 这是一个隋代石棺墓。墓主人是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女孩。据墓志铭记载,女孩叫李静训,字小孩,隋炀帝大业四年(608年)六月因病夭折。李静训身世高贵显赫,她的祖父李崇是北周的八柱国之一,曾随周武王宇文邕平齐,后与隋文帝杨坚一起打天下。母亲宇文娥英则是北周宣王宇文赟和隋文帝长女杨丽华的女儿。李静训可说是两朝皇室最尊贵的血脉。
 这个石棺墓有两点特别之处,一是墓里随葬的精美金银器、铜器、玉器、瓷器、陶俑多达235件,穷尽奢华,远超历史上很多皇后公主,甚至皇帝,而且因为棺盖上的一道咒语,历经一千四百年未受任何盗掘扰乱;二是墓地位置基本上就在隋代皇宫的旁边。这在隋代是不允许的,隋文帝曾下令,墓地要至少离京城七里。
 史料记载,李静训死后一年,疼爱、庇护她的外祖母随之而去,七年,父亲李敏遭杨广猜忌被诛,母亲宇文娥英饮鸩赐死,李氏一族惨遭灭门。
 大学时分析考古案例,第一次听到这个遗址背后惊悚的故事时,我就有一睹芳颜的冲动。为何一个九岁的孩子得如此厚葬尽享哀荣?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她究竟得了什么病,小小年纪就撒手人寰?可惜史料上几乎找不到任何关于李静训的记载。人们对她的了解只限于墓志铭上那几行空泛的身世介绍。现在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何不借此机会实地走访一番,探个究竟?只是这处遗址1957年由中国考古研究所西安研究室发掘之后,为了不妨碍建设,取出石棺和随葬物品就回填了。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六十余年,时过境迁,还能找到吗?
 我从酒店前台讨了张西安地图,把手提电脑安置在酒店房间的书桌上,开始上网搜索。
 遗址的地点,考古资料上说的是“西安玉祥门外,唐长安城西城墙内约一公里的梁家庄”“京兆长安县休祥里万善道场之内”。万善道场即万善尼寺,是长安城内的一处皇家尼姑庵。北魏以来,随着佛教的兴盛,皇后嫔妃入寺为尼逐渐流行,到了北周已成为惯例。周宣王死后,他的五个皇后以及后宫的上千佳丽都被遣送出宫,她们的去处就是北周长安城中的万善尼寺。按说这是个很好的标志物,但它早就归于尘土,根本没人知道它的确切位置。
 有一条资讯引起了我的注意:李静训墓在玉祥门外西站大街南50米处。从地图上看,西安西站在玉祥门西北方,是一座铁路货运站。要是“西站大街”说的是如今的西站南侧的“西站街”,就很不合常理。因为,在隋大唐长安城,那里不是休祥里的范围,而据唐韦述《西京新记》卷三记载,万善尼寺是在休祥坊的东南角:“朱雀街西之第四街,即皇城第三街。街西从北第一曰安定坊,……次南休祥坊,东南隅万善尼寺,周宣帝大象二年立。开皇二年度周氏皇后嫔御以下千余人为尼以处之。”
 显然“西站大街”并非如今西安西站南侧的“西站路”。
 我继续追踪,得知1952年名为西站大街的街道,在1957年拓建时被更名为阿房路,1966年又改为大庆路”。如此说来,西站大街就是如今玉祥门外的大庆路1957年李静训墓发掘时,此路正在拓建,之后又多次改名,西站大街这个名字已经停用了将近六十年,难怪无人知晓。
 从现在的西安地图来看,“梁家庄”的范围大致在铁塔路以南,五一巷以北的这个区域。根据这些,我推断出李静训墓的准确位置应该是“西安市玉祥门外约一公里,大庆路南50米,劳动路和大庆路的丁字路口”。
 我热血沸腾,换上一身宽松的运动衣裤,叫了出租车,直奔案发地点。
 按照地图上的定位,找到大庆路南,西仪坊以东的劳动村社区。这是一个两栋居民楼围起的空旷区域,水泥地面上画有停车位,估计是居民活动场所兼停车场。莫非李静训的墓就在这个停车场下面?我站在空场中央,两手平举,手心向上,仰起头闭上眼睛,试图收集到一点特别的信息。
 “哎,这是唱的哪一出啊,瑜伽练到停车场了呀。美女,劳驾让一下哈!
 我猛地睁开眼,面前站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个子挺高。
 “这么大的停车场,你不能绕道走吗?真是的,坏了我的功。”我的意念接收信息的过程被人打扰,心情变得很差。
 “嗬,还有理了!要是我告诉你,你站的地方就是我的停车位呢?”男子脸上多了点笑容,看上去慈祥多了。
 我刚想答话,男子突然收起笑容,很不耐烦地叫道:“起开起开,好狗不拦路。”
 我发现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小女孩,刚才他表情的变化似乎跟这个女孩有关。    
 我想不出来这个女孩是哪一刻出现在这里的。因为我刚睁开眼睛时明明只有男子一人。当我定下神打量这个女孩,心里一惊: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女孩八、九岁的样子,脸色有些苍白,脸型是现在姑娘们最爱的锥子脸,鼻子小巧可爱,眼睛很大,占了整个脸的三分之一,有点像动漫里的人物。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女孩眼神里有种这个年龄的孩子不该有的忧郁。
 我在西安人地生疏,肯定没见过,可是为什么会感觉面熟?
 正在这时,那个女孩开口了:“小爸爸,你不要对她那么凶啦,她不是坏人。”
 男子一听,似乎松了一口气,笑着说:“丫头说是好人就是好人。姑娘你好像不是本地人,在这儿干啥呢?”
 “就是看看,我来西安开会,今天没事儿就逛到这儿了。对不起耽误你泊车了。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这女孩怎么这么面熟?
 回酒店草草吃了点晚饭,就在房间上网。正在毫无头绪地乱点,突然想起来了,下午在停车场见到的那个女孩像极了李静训!
 事实上谁也没见过李静训,史书上也没留下有关她的长相的任何记录,但是有网友曾根据墓志铭上的描述和墓里出土的金银玉器为她画了一幅像。女孩圆脸,下巴尖尖的,头上戴着嵌满了珍珠的花蝶纯金冠饰,脖子上戴着那条中国考古史上绝无仅有的,具有浓郁波斯风情的项链。嘴角上扬,微微含笑,非常美丽可爱。
 虽是凭空想象之作,却也合乎常理。从基因上说,李静训应该是个大美女,说不定还颇有才气。她的父亲李敏“美姿容,善骑射,歌舞管弦,无不通解”,位至上柱国、光禄大夫。她的母亲宇文娥英是周宣王与乐平公主杨丽华的独生女儿,美貌聪慧,锦衣玉食,是一个妥妥的白富美。宇文娥英的身世极为奇特,她的父亲宇文赟、哥哥宇文阐都是北周皇帝,外祖父杨坚、二舅杨广是隋朝皇帝。李静训是李敏和宇文娥英的第四个女儿,自小就被外祖母杨丽华抱到宫中抚养。生在帝王家,长在深宫里,李静训“淑慧生知,芝兰天挺,誉华髫发,芳流肇悦 ”。
 这处遗址真的太有料了!不光随葬物品丰富,保存完好,而且面目清晰,出场人物都是皇室血亲。它像一枚时光胶囊,藏着周末隋初那段纷杂而令人唏嘘的历史。我决定继续往下挖。
朗读者:王天梅
 大会首日没安排实质性的学术交流,我溜出酒店,又一次打车去了劳动村社区的那个神秘的停车场。直觉告诉我,停车场遇到的那个男子和他的女儿有问题。
 我看到昨天站的那个停车位的地上写着一个大大的24。这个车位对应着楼里的哪一户呢?这是两栋六层的楼房,俗称小高层,没有电梯,每个门洞里住了三户人家,如果是按照住户的顺序排,这个男子应该就住在左边这一栋楼的第二单元二楼靠右手的一间。一抬眼,我呆住了:二单元门洞口坐着那个小女孩!她漠然地看着我,对我的到来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我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她奇怪地笑了一下,然后低下头,不再理我。
 我只好低三下四地问:“我是来找你爸爸的。他在家吗?”
 “他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妈妈都死了。”她脸上又恢复了漠然的神情。
 一种诡异的感觉攫住了我:“那天我明明听到你叫他爸爸的。”
 “是他收留了我,我只好叫他爸爸呀。再说他跟我爸爸年龄也相仿。
 “你爸爸在家吗?我可以跟他说件事吗?”我越来越觉得这对父女的背后有故事。这个女孩鬼精灵的样子估计是掏不出什么料的。那个男子毕竟是可以理性沟通的成年人。
 “我爸爸不在家。他就是在家也不会见你的。”女孩很肯定地说。
 我刚想问为什么,叮咚一声手机里进来一条信息:你所在的区域发现侵入磁场,请尽快离开!就在这时,整个大楼轰然倒塌。钢筋水泥像散了架一样向我砸来,我被重重地击昏,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浑身上下完好无损。到处是一堆堆的沙石、水泥,挖掘机、大吊车正在穿梭忙碌,看上去像在修建公路。突然,我注意到前方不到50米的地方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边上还有军人持枪守卫。我挤进人群,看到一群考古人员正在坑里忙碌,手上都拿着洛阳铲之类的工具。上面的表层土已经取尽了,露出下面的墓道和一个素面的房型石椁。
 考古人员拂去浮土,四个大字出现在石椁的屋脊部位:“开者即死”。那几个考古队员怔了一下,停了下来,目光投向一个领队摸样的人。那人稍一思忖做了一个“继续”的手势,几个队员合力移开石椁顶部的大石板,一座面阔三间的九脊大殿式石棺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太精致了!”我在心里赞叹道。在我有限的考古生涯中,这是第一次在遗址现场看到石棺。这完全是一座形象逼真的房子,长约两米,宽一米左右,上面精雕细琢着精美的花纹,屋脊部位同样刻有“开者即死”四个字,作为第二道保护。石屋的正面刻着大门,两侧有直棂窗,门上甚至刻有门钉和铺首。门框柱和屋柱之间刻着着两个相对而立的侍女,形象逼真。棺盖上放置一组牛马俑和井、灶、房模型,棺前放置镇墓武士和镇墓兽各一对。在石棺与石椁之间的狭小空间,放置了多个专为死者制作的陶俑群和明器,完全是现实中的世俗生活场景。
 棺盖移开后,棺内露出一层10厘米左右的淤土,淤土里混有一块残朽的丝麻织品。显然下葬的时候尸体身上是盖着一层丝麻被的,长年埋在地下,被子被渗进棺内的雨水漂浮起来,跟覆土混杂在一起了。清除掉淤土,露出下面的人骨和随葬品。人骨被水冲得有点乱,但头骨和四肢基本保持原来的位置。
 看得出来,下葬时尸体仰身平躺,双手抱在胸前,面部向上。镶嵌珠宝的金冠饰和玉钗在头骨部位,金项链环绕脖项,手腕上带着金手镯,金戒指、银指甲、玉指环套戴在手指上,可以想见墓主当时珠光宝气的样子。除此之外,石棺里还随葬了金高足杯、金扣玉杯、银盒、银勺,等等,应该都是死者生前用过的器物,环绕身体摆放。
 这几件随葬品此时都沾着泥,看上去并无特别。但我在国家博物馆见到过它们清理后的样子,简直可以用炫目来形容。虽然在地下埋了一千三百年,毫无缺损,鲜艳如新,玉器上连土沁的痕迹都极少。我拨开旁边的人,想靠近点仔细查看。谁知一阵风吹过,那个大坑轰然合上了。我又回到了停车场。
 门洞口空空如也,那个小女孩已经不见了。看看手机,时间还停留在我跟小女孩对话的那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真的被吓到了。
 第二天下午的学术报告结束后,我特意磨磨蹭蹭快到晚饭点的时候才去了劳动村社区。当我敲开二单元二楼左右边的那户人家,站在门口的果然是停车场男子。他见到我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我会算。”我笑着说,“可以进去吗?有事儿想问你。”
 当然。只是我好像不欠你钱吧?”他一边把我让进门,一边开玩笑地说。然后对着一个小房间叫道:“丫头,你说不是坏人的那个阿姨来了,想不想见见?”
 没人应答。他推开房门,里面空无一人。
 我心里暗暗高兴,虽然我注意到男子眼睛里的困惑。
 男子听我说这个地方过去是隋朝的一个墓地,而且里面葬的是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很惊奇。他说这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然后补充一句:我是做人工智能的,对考古很少关注。
 “你是什么时候搬这里来的?来了之后发生过什么灵异事件吗?
 “没觉得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唯一意料之外的事情就是遇见了丫头。五年前买这套单元房是为了结婚。当时我跟女朋友已经交往了两年多,双方家长也满意。房子装修好了,日子也定下了,有一天,我们俩来这里装饰新房,在门洞口遇见了丫头,破衣烂衫,灰头土脸的。她说父母都死了,家也被别人占了,是一个流浪儿。我和女朋友看她挺可怜的,就把带她回家,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发现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姑娘。我们想既然她也没地方去,干脆就把她当女儿养吧。如果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们肯定不会这么做了。
 刚说到这里,听到外面有开门的声音,我突然想起上次的遭遇,快快地说:加个微信吧,方便以后联系。刚扫完二维码,女孩出现在门口。她恶狠狠地盯着我:不是告诉你我爸爸不想见你吗?
 我赶紧对男子说了句:“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就冲了出去。
 第二天,我和男子约了在他工作单位附近的小餐馆一起吃午饭。
 “昨天你说如果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你和女朋友就不会收养丫头了,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开门见山。
 “你也见到了,我现在是一个人。这是因为我女朋友被丫头气跑了,别看她人小心眼儿大着呢。当时我们把小房间拾掇好给她住,吃的喝的也都每天送过来,只等婚礼一过我们俩就住进来,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有一次我和女朋友晚上看完电影难舍难分就来这边亲热,谁知好事做到一半,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我们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丫头就冲过来推开我女朋友,直往我怀里拱。我们俩当时一丝不挂,特别尴尬。我女朋友气坏了,第二天就要跟我分手,她怀疑我跟丫头有那种关系,骂我变态。这怎么可能呢?她那么小,我一直把她当女儿的。之后又交过几个女朋友,都被丫头拆散了。我也就认命了。”
 “为什么不把她送孤儿院呢?她显然已经影响了你的正常生活。”我觉得匪夷所思。
 “一起生活久了,也有感情了。除了容不下其他女人这一点,丫头还是很可爱的。她的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贵气,清澈天真,却又古怪精灵,任性刁钻,像一朵带刺的玫瑰,明知会伤人还是忍不住往上凑。正合了那句话'斯人若彩虹,见过方知有’。我常常想,丫头长大了不知道有多少男人为她痴狂呢。我真的狠不下心赶她走的,除非她自己走。”
 “我有一个问题,你说她是五年前来你家的,那时候她多大?”
 “那时候她就九岁了,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可是几年过去,我发现她并没有长高,容貌也没什么变化,她好像停止生长了。这也是我最困惑的地方!”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李静训墓吗?李静训死的时候就是九岁。”事情似乎正在朝着猜测的方向发展,我不觉打了个寒战。
 “李静训?她不是已经死去一千多年了吗?她跟丫头有什么关系?你的意思是......”男子惊愕地捂住嘴,眼睛里全是恐惧。
朗读者:吉长虹
 当天晚上有个考古座谈会,邀请了几个重量级的考古专家跟大家自由谈,坐在我旁边的是陕西省考古研究院一位姓王的大姐。我跟她聊起李静训墓,她笑着说,你也注意到这个墓了?在我们研究室,这处遗址几乎成了一个代际相传的“神话”,时隔这么多年热度不减。每有新人入职,必有人讲古,津津乐道,眉飞色舞的那种。虽然从通常的考古学意义上说,它远不及半坡遗址、周原遗址那么重要,但时至今日,学术界谈及隋代考古与文物时,李静训墓都是不能不提的。去年我还看到有人在发表研究论文。
 “主要是哪方面的研究呢?”我很好奇。老实说我对这处遗址感兴趣,猎奇的成分更大一些。
 “有关出土物的,比如那个金项链,到底是波斯进贡的还是本地产?因为隋炀帝时期西域各族与河西地区的贸易往来非常热络,在某次互访中西域某国赠送了这串项链也并非没有可能。只是这个项链应该是成人尺寸,说不定就是下葬的时候深爱外孙女的杨丽华从自己脖子上取下来给她戴上的。还有随葬的24件玻璃制品,都是传统器型,本土吹制,说明隋代已经能制作出质量很好的钠钙玻璃了。
 更多研究是关于墓室、葬具和葬仪。李静训墓是一座带斜坡墓道的长方形竖穴土坑墓,口小底大。这种结构不同于关中地区十六国、北周以来流行的土洞墓,也不同于隋代新出现的砖室墓,而是一种早已被淘汰的西汉中期以前贵族的竖穴土坑墓。这是一种以“藏”为主的埋葬方式,葬完后要填实墓穴,封闭性极强,不但墓室被棺椁和各类随葬品填满,而且墓穴在葬礼结束即完全封闭。因为隋代舍利瘗埋活动兴盛,杨丽华又笃信佛教,所以有人认为李静训墓有意模拟了佛教舍利瘗埋的方法。
 李静训墓的葬具是房形石棺。这种葬具兴起于魏平城时期,到了唐代开始出现殿堂式石椁。李静训墓的房形石椁和石棺处于两者的过渡形态。中国从新石器时期起,幼童的葬俗就跟成人不同,相对简陋,比如仰韶文化儿童死后就放在一只大陶罐里埋在家宅附近。李静训的墓使用了雕刻精美的房形石棺,随葬了众多金玉制品,并且在上面构造重阁,为她超度祈福,这与普通的幼童墓有很大不同。总之从这处遗址可以了解不少隋代的丝绸之路和丧葬习俗。
 座谈会结束回到酒店房间,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我发现窗外一片漆黑中有两团幽光格外瘆人,仔细一看是一双眼睛。我屏住呼吸悄悄摸到床头灯的开关,就在我的手指按下的那一秒钟,叮咚一声手机里进来一条信息:你所在的区域发现侵入磁场,请尽快离开!我从床上一跃而起,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整个大楼轰然倒塌。钢筋水泥像散了架一样向我砸来,我被重重地击昏,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微风拂面吹过,一阵花香袭来,我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草地上,身边长满了各种野花。草地尽处现出一汪水,水面平坦得像镜子一样,天光林木倒映其中。远处隐约可见山峦起伏,云雾缭绕,仙境一般。
 “莫非这就是烦楼郡的天池?”
 转过身,我看到位于草坪中央的巨大宫殿,这里果然是传说中环天池而筑的百里行宫汾阳宫!
 我知道隋朝初年,开国皇帝杨坚为戊边寻猎,在宁化建了隋阳宫,隋炀帝杨广继位后,又在汾河源头增建汾源宫,在天池建了汾阳宫。自此,东倚大山,西邻汾水,宫宇殿堂、亭台楼阁,宏大的行宫建筑群迤逦百里。每年夏秋时节,隋炀帝都会携带大批文武官员和嫔妃宫娥,由太原天门关栈道北上,来汾阳宫避暑狩猎。
 我信步走了进去。殿堂很高,立柱和横梁用粗大的管涔山松柏木做成,上面都雕刻着龙凤仙鹤等祥兽的图案。地上铺着能照出人影的马仑花岗岩,极为富丽堂皇。只是大厅里并不见人影。正在左右打量不知所为时,突然从右侧的偏殿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紧接着,一干宫女蜂拥而出,纷乱中,一个小吏翻身上马,十万火急地向回春谷方向奔去。
 回春谷是汾阳宫外的一处神奇山谷,异花百卉,奇水佳境,“巨石盘旋,峭壁千仞,其内气和如春”,而且“近五月时,蛰虫皆振,众草已绿,盖地处隐奥,霜冽风肃气不得侵故也”,盛夏季节又清幽如春。每次来汾阳宫北巡、狩猎、避暑,隋炀帝都要到谷中观览景致,留连忘返。听闻这里的泉水有滋阴壮阳、返老还童的功效,特意为此谷敕名为“回春谷”。从此,回春谷便成为隋杨氏的皇家专享禁地了。
 漫长的几个时辰之后,一人策马奔驰而来。马上男子容貌清朗,身材魁伟,这应该就是史上长相最俊美的皇帝--隋炀帝杨广了。据《隋史》记载,有着一半鲜卑血统的隋炀帝“美姿容,少敏慧”,是个不折不扣的帅哥。   
 这应该来自他父亲杨坚和外祖父独孤信的优良基因。史传杨坚其人,姿相奇伟,额有五柱入顶,目光外射,“眼如曙星,无所不照”。《北史》记载:“皇考美须髯,身长七尺八寸,状貌瑰伟”。独孤信是史上有名的十大美男子之一,史称“美容仪”,在军中被称为 “独孤郎”。“风宇高旷,独秀生人,睿哲居宗,清猷映世。”是杨坚对自己岳父独孤信的评价。独孤信有三个女儿,这三个女儿的夫婿都成了皇帝,所以有人称他为天下第一岳父。  
 隋炀帝对自己的容貌也是相当自信的,史书记载,隋炀帝游江都时,曾揽镜自照,并以掌加颈对萧后说:好头颅,谁将斫之。此时的隋炀帝当然还不知道不久他将葬身扬州,他现在面对的是另一件棘手事――姐姐杨丽华最宠爱的外孙女李静训殁了。
 我跟在大步流星的隋炀帝后面进了偏殿。
 杨丽华伏在床头,搂着她的外孙女,已经哭晕过去了。自从丈夫周宣王宇文赟去世,父亲杨坚夺走了自己儿子宇文阐的皇位,她就顶着乐平公主的桂冠活成了孤家寡人。幸好有外孙女李静训陪着她,无论是去庙里拜佛读经,还是跟当皇帝的弟弟去北方狩猎,去运河泛舟,伶俐乖巧的李小孩都不离左右。九年来,这个孩子成了她活着的唯一支撑。这次来汾阳宫避暑,原本是最寻常的一次出游,谁曾想活蹦乱跳的一个孩子,竟被一个莫名急症夺走了性命。
 我把目光投向躺在床上的小女孩,呆住了:这不就是丫头吗?刹那间,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我转身向外奔去......
 睁开眼睛,已是翌日早晨。柔和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我猛地想起今天的重要使命,爬起来草草洗漱了一下,早饭都没吃就冲了出去。
 当我气喘吁吁地赶到劳动村社区,丫头,不,李小孩,正在停车场等我。
 “是你把我送到那些地方去的?”
 “当然。”
 “你就是用同样的办法出现在这里的?”
 “不完全是。你的是单向,你能看到他们,他们看不到你。我的是双向,所以你们可以看到我。”
 “说吧,到底想干什么,怎么样你才能放过小爸爸。他已经被你害得够苦了。”
 “我想回到祖母身边去。我知道你可以帮到我。”她说得很肯定。
 “好吧,一言为定。三天后,咱们这里见。”
 我是考古工作者,当然知道接下来做什么。
 会议结束后,我没有回北京,而是去了咸阳市渭城区底张街道。
 史料记载,李静训死后不到一年,杨丽华跟随隋炀帝巡幸张掖时,病逝于河西,时年四十九岁。那是隋炀帝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西巡。正月,隋炀帝在铁军护卫下,带着文武官员、宫女后妃、僧尼道士、舞乐百戏演员等,浩浩荡荡离开洛阳前往张掖召开“万国博览会”。在张掖,他接受了西域二十七国使节朝见,还完成了上千单的货品交易,一切都很完美。只是七月回程途中经过祁连山扁都口穿越60公里的险隘峡谷大斗拔谷时,风雪交加,白昼如夜,加上山路崎岖,行进艰难,“士卒冻死者大半”,跟着弟弟去凑热闹的杨丽华年事已高经不起颠簸,仓促离世。
   杨丽华死后,与丈夫周宣帝宇文赟合葬于定陵。
 北周一朝,因为长期战乱,经济民生都比较贫瘠,陵制也因陋就简,提倡'不封不树,不留地面标志’。《北史》和《周书》只简单记载了五位皇帝陵寝的名字,具体位置不详。时光流逝,北周一朝皇帝的陵墓就成了悬案。
 直至1996年,考古学家根据盗墓贼的供述对陕西省咸阳市渭城区底张街道的一处陵墓进行抢救性发掘,发现这处陵墓为北周武帝宇文邕的孝陵
 孝陵的准确位置在咸阳市渭城区底张镇陈马村东南约1000米的地方,坐北朝南,无封土无地面建筑,但墓中随葬的“大周高祖武皇帝孝陵”“周武德皇后志铭”二合志石,证实这就是北周武帝与皇后阿史那氏合葬的孝陵。依据出土的孝陵志遗迹等,考古学家准确找到了北周静帝宇文阐的恭陵
 只是到了咸阳机场附近的孝陵遗址,我才发现所谓的孝陵不过是一块文保碑和一片用植物标记出的陵墓位置。
 站在杂草丛生的荒原上,我想,葬有宇文赟和杨丽华的定陵会不会就在附近?从逻辑上讲,这完全可能。周武帝宇文邕于宣政元年(578年)病世,葬在孝陵,周静帝宇文阐于开皇元年(581年)被隋文帝杨坚杀害,葬在恭陵,周宣帝宇文赟死于大象二年(580年),时间上介于两者之间。现在,这两个陵寝都在底张镇,孝陵在陈马村,恭陵在召窑村,召窑村在陈马村的西南方。史料记载,北周诸陵当在咸阳市渭城区底张镇一带,周武帝孝陵以西皆为北周重臣葬地。所以,宇文赟与杨丽华合葬的墓地必定就在孝陵与恭陵之间的某一点上。
 如果到了这里丫头还找不到她外婆只能怪她运气不好了。
 我把丫头,不,李静训带到孝陵前。她说了一句:终于见到祖母了!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回北京前一天,劳动村社区男子请我喝酒。他嘴上说着“总算摆脱这个小东西了”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他喝了很多,我也喝了很多。醉意朦胧中,他告诉我他叫李敏。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文章,原名章云,女,江苏省淮安市人,毕业于南京大学大气科学系。理学博士,任职加拿大农业部研究发展中心。中国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加拿大中国笔会理事,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在《北京晚报》《家庭》《文综》《微型小说选刊》《天池小小说》等报刊杂志。著有长篇小说《情感危机》《失贞》《剩女茉莉》《玉琮迷踪》,散文集《好女人兵法》。长篇小说《剩女茉莉》入围江苏省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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