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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说到孩子，沛林心里，其实一直有个痛。 这个痛，就是十五年前夭折在静琬腹中的孩子。 他永远都忘不了医生的宣判：“请原谅，没能保住您的孩子，真可惜，是个成型的男婴。夫人的身体很虚弱，失血过多，而且受了极重的风寒，又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这次流产之后，创伤太重，从此以后，夫人很可能不会生育了。” “从此以后，很可能不会生育！”字字句句，万箭穿心。 悔恨、痛苦、绝望，像海啸般排山倒海席卷而来。曾经，纵然置身残酷的战争，他都不曾惧怕。可那一刻，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他明白，孩子是他和静琬之间唯一的纽带。没有了孩子，静琬再也不可能留在他身边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父母与苍天。 然而，那一刻，骄傲如他，竟也痛苦地跪倒在地，任凭悔恨的泪水肆意流淌。 他痛恨自己对静琬的伤害，痛恨自己亲手剥夺了静琬做母亲的权利。 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想到孩子，他的心依然隐隐作痛。尤其是来到沙坪坝后，看到静琬那样喜欢孩子，他就更加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我们的孩子能活着，如今该有十五岁了，静琬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他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 这天晚上，夜深人静。静琬照顾孩子们睡下后，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进屋来。 沛林正在床头看书，静琬在床沿坐下，回头道：“在看什么呢？” 沛林放下书，拿过静琬手中的毛巾，一边替她擦拭，一边说：“虽说天气一天天热了，但晚上不要洗头发，湿气重，伤身子。” 橘红的烛光，将沛林的目光映照得愈加温暖。 静琬“哦”了一声，乖乖点头，随手拿过沛林的书，只看了一眼书名，就把书合上了，低头笑道：“你看这书做什么呀？” 沛林顺势将静琬揽入怀中，在她耳畔道：“我们要个孩子吧。” 静琬怔了怔，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靠在沛林肩头，叹了口气：“沛林，你知道的，我已经没有机会当妈妈了。” 沛林轻抚静琬的脸颊，安慰她道：“又说傻话了，现在医学进步了，一切都有可能。” “沛林，那时的我，心高气傲，把尊严看得高于一切。我不想让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名分，我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不待静琬再说下去，沛林就吻住了她的唇，那样热烈，那样缠绵，在热烈和缠绵背后，是他对静琬的深深亏欠。 “静琬，都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沛林在心里默默祈祷，愿上天眷顾，能再给他们一次当父母的机会。 这天上午，沛林在给孩子们上课，静琬在家中看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 忽然，信之兴冲冲地来了。他一跨进院子，就高兴地喊：“沛林，静琬！” 静琬忙答应着迎了出去：“信之，快进屋吧。” 看到桌上摊开的《安娜·卡列尼娜》，信之说：“静琬，你真行，竟然能看懂俄文原版啊。” “这本书我在俄国留学时就很喜欢，沛林也很喜欢。我正琢磨着，想把它翻译成中文，让更多人能看到。” “好主意！那我就等着你的翻译咯。对了，我今天来，是给你带了这个。” 说着，他举起手中的一箱药，絮絮说了下去：“前段日子，沛林来找过我，说想要一个孩子。虽然你当年小产时伤了身子，再次怀孕的可能性很小，但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让朋友帮忙，在昆明买到了这些西药，据说临床疗效很不错，你试试。” “沛林为了这个事，专门找过你？” “是的，看得出来，沛林特别想要孩子。你可能不知道，当年你失去孩子后，沛林有多悔恨，有多痛苦。” 信之的话，让静琬的思绪飞到了15年前。那一年，是1930年，她20岁，沛林25岁。 她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独立女性。在她看来，没有尊严地活着，毋宁死去。 她不想让腹中的孩子一出生就无名无分。她宁愿成为一个单身母亲，独立抚养孩子长大，也不愿被沛林金屋藏娇。 于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她逃离了沛林给她设置的“金丝笼”。在一路担惊受怕中，她小产了。 “静琬，你小产那晚，沛林失踪了。他母亲去世那天，他也曾这样失踪过。所有人都找不到他，最后，我在承州郊外的湖边找到了他。他就那样孤独地坐着，一个人，一把口琴，在苍凉月光下一直吹着一个曲子。” 信之缓缓说着，这些事，如果他不说，静琬或许永远都不知道。 “沛林告诉我，他之所以如此在意这个孩子，其实是因为在意你。因为那是你和他的全部纽带。失去了孩子，等于失去了你。那晚，他喝了很多酒，流了很多泪。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像那晚那样脆弱、绝望。” 静琬怔怔地听着。她终于明白，失去孩子后，沛林有多痛苦，也终于明白，沛林对孩子的渴望，有多强烈。 或许，只有失去过，才能明白拥有时的珍贵。 这晚，静琬依偎在沛林怀中，将信之给她送药的事，告诉了沛林。 “静琬，当年失去孩子，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是对我既想得到天下、又不想失去你的贪念的惩罚。我本该受罚，但不该连累你经受这一切。静琬，我对不住你。”沛林似乎沉浸在了前尘往事中，长长叹了口气。 “沛林，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不是说，老天爷保佑心诚的人嘛。我们如此心诚地想要孩子，老天爷一定会保佑我们的。再说了，还有信之的药呢。” “是啊，静琬，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18 1945年夏天，来自抗日战场的好消息，接踵而至。 先是8月6日，美国向日本广岛、长崎投放两颗名为“小男孩”和“胖子”的原子弹，日本的失败，已成定局。 再是8月8日，苏联对日宣战，出动157万大军、3400多架飞机、5500多辆坦克，兵分三路，进军中国东北，对日本关东军发起总攻击。 8月15日，日本正式宣布无条件停战。 9月2日，日本正式向盟军宣布投降。 至此，中国人民坚持了八年之久的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终于胜利了！ 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者，终于彻底从中国大地上滚蛋了。中国，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战争结束后，人们的生活渐渐恢复了平静。 沛林在原先孤儿院的基础上，扩大了学校规模。方圆几十里之内，想要读书的孩子们，都来到了沛林的学校。 沛林教孩子们读书认字，强身健体。他告诉孩子们：“战争结束了，国家百废待举，需要大量人才。你们要学好知识，练好本领，长大后用你们的所学所长，报效祖国。” 信之则继续用他的妙手仁心，为父老乡亲们看病治病，被亲切地称为“活菩萨”。 这天吃早饭时，沛林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静琬道：“已经晚了一星期了？” “嗯？” “会不会有了？” 静琬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哪有这么快？可能最近有点累，所以推迟了。” 沛林却不放心，说：“吃完饭，我陪你去信之诊所看看吧。” 正如沛林期待的，静琬怀孕了！这一天，距离抗战结束，刚好一个月。 信之用力拍了拍沛林的肩膀，大声说：“沛林，静琬，恭喜你们！” 静琬真的怀孕了！幸福来得太突然，沛林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终于可以当爸爸了。静琬眼里，早已泪光闪烁，这是她连做梦都渴望的幸福！ “静琬，这是老天赐给我们的孩子，我们何其幸运！”沛林紧紧握住静琬的手，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从这一天开始，除了给孩子们上课，沛林总是陪在静琬身边，呵护备至。 静琬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高高隆起的腹部，让本就单薄的静琬，看上去更加不堪重负。 这天，风和日丽。沛林下课回家，看到静琬正坐在院子里为他纳鞋底。 阳光中的静琬，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母性的光辉，沛林一时看怔了。 “静琬，你肚子一天天大了，不能再这样操劳。”他快步走到静琬身边，伸手去扶静琬。 静琬抬头笑道：“没事，我哪有那么娇贵了？你瞧，你的鞋底磨破了，我给你多做几双。” 沛林见劝不动她，就在她身旁坐下，替她轻轻捶腰。 “沛林，记得那次你单枪匹马去敌军军营劝降马将军，我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后来，我坐在院子里替你缝大衣的纽扣，心才渐渐安定了下来。现在，我一边为你缝鞋底，一边想着我们的孩子正一天天长大，特别开心。” 是啊，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沛林笑着凑过身去，贴到静琬腹部，仔细听胎儿的声音。 “静琬，这些日子，我老在想我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是女儿，要长得像你才好。不管男孩女孩，我都会好好培养他，长大后成为有用之才。” 静琬抚摸着沛林乌黑的头发，笑道：“你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唔，因为你最爱天丽花，如果是儿子，就叫慕容天，如果是女儿，就叫慕容丽，可好？” “慕容天，慕容丽，小天，小丽，真好！”静琬很是欢喜，心中忽然掠过一个念头，如果腹中是一对双胞胎就更好了，但转念又觉得自己太贪心了。 “静琬，我这就去把名字写下来，等孩子出生那一天，作为父亲的见面礼送给他。”沛林很是满意自己的创意，大踏步地向屋内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静琬甜甜地笑了。这个曾经纵横捭阖的男人，如今放下一切，默默守在她和孩子身边，她和孩子俨然成了他的全部。 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权力倾轧，没有生杀予夺，有的，只是平静、简单的幸福。 或许，这样的幸福，才是人们真正渴望的吧。（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吕瑜洁，毕业于厦门大学历史系，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 已出版亲子书信集《我的心里住着一个孩子》《我的心里住着一个世界》、历史散文集《历史的背影和回眸》 即将出版百万字长篇历史小说《红豆生南国》、文化随笔《榴莲一样的红楼梦》、历史散文集《历史的背影和回眸》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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