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na Pan's Neverland 离开都城的这段时间,我越发感到人族的不太平。都城繁荣兴旺,人欢马叫,却也井然有序。而在这一路上,我看到了战乱、贫穷、饥荒、瘟疫。我从未见过这么多人,也未曾和他们说过话。在小岛上的日子很单纯,十几年如一日。所见之处,都是所熟悉的事物。而我需要在意的,也便只有婆婆和燊觐这两个我愿在意的人。 婆婆最后的眼泪化成的珍珠早已失去了光泽,我却仍旧挂在胸前。时不时看见,总会想起和婆婆在小岛上朝夕相伴的点滴。每每看见大海,我也会记起婆婆,回想她化为人鱼少女的模样,绮年玉貌,身姿敏捷,自由自在地穿梭在大海里,夕阳西下时浮出海面,在夜半时吟唱着歌曲。 可是,我拿什么来怀念燊觐呢? 和他在一起的光阴,弹指一瞬间。当他离开后,我才发现,燊觐并没有留下什么能够让我缅怀。我有片刻神伤,却又想起,我之所以是现在的自己,其实也是因为他。尽管燊觐不在我的身边,可我总觉得有一部分的他,从未离开过我。那一部分的他,可能就在我的生命里,或者已经成为了我的一部分。想到这里,我便不觉得寂寞了。然而,就在某一瞬,十几年来同样的一张脸,忽然在我的脑海里被擦去。燊觐,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子。 至少,我还有偷不走的记忆。至少,我记得——我爱过他。我还爱着他。 不停歇的赶路使我旧伤复发。身体的损伤让我疼痛难忍,再加上大雨骤降,我无法再继续前行。我停歇的地方四处是山,大雨已下了几日未停。百姓说“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着实贴切。或许正是因为多雨,此地的名字叫做“雨久”。 这家客栈靠山沿江,地势较高,是座吊脚楼。这家客栈的掌柜是名女子,生得很美,这种美却又没有丝毫的侵略性。她有世间女子的温婉,又有江湖儿女的豪气。刚柔并济,说的应该就是这样的女子。我对掌柜说我素喜清静。她便给我挑选了最靠近角落的一间房,干净整洁,平日里无人打扰,正合我意。 临走时,她对我说:“叫掌柜太过俗气。之后便叫我郁李吧。” “郁李,就是爵梅吗?” “对,就是郁李花的郁李。姑娘真是聪慧过人。” 郁李,这花我是见过的。长得娇嫩可爱,让人一见便欢喜。曾听人说过,人比花娇花无色,花在人前亦黯然。如今,的确是见识了。 我终日待在自己的房里。白天,我倚在美人靠上,时而看着江上雨,时而看着底下的行人。他们打着纸伞,自如地在这座雨城里穿行。雨水,似乎烦扰不到他们。 雨景醉人,我却丝毫也不贪恋。我希望这场大雨早点结束,我便可以继续赶路,祭拜父母,去看我们精灵族曾经的家。我被困在了这里,虽能恢复体力,潮湿阴冷却于我的身体无益。可是,我除了望着雨发呆,什么也做不了。 一日一日,一月一月…… 几乎每一个夜晚,我都被梦魇烦扰。今夜,又是如此。从梦中惊醒之后,我便起身了。似乎只有睁开眼时,我才不感到害怕。我轻轻推开窗户,天色昏暗,阴云密布。天空已经飘起了小雨,看来今天依旧无法天晴。谈不上失落与难过,因为这里本是“雨久”,又怎么会因为我一个人而改变呢? 我伏在窗台上,等天亮。逐渐地,我陷入了一片空白。 我听到隔壁有声响。闲置了许久的房间,终于又有人入住了。然后,我便听到郁李的声音。不知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忽然,隔壁的窗户打开了。我转头看去,此人也正好看着我。我们四目相对时,他却对我笑了。 “姑娘,我们可曾在哪里见过?” 这张脸,陌生又熟悉。我仔细一想,才记起那天在客栈里的黑衣少年,便是他。那日的他,冷若冰霜。而今日,他却温润如玉,简直判若两人。 “我一时记不起了。” 我听到自己说着相反的话。不经意间的言不由衷,一下恍惚了自己。 “我定是见过你的。”少年转过头去,嘴角依旧是上扬的,“只要从现在起,我们互相记得便好。” 我还陷入方才的迷惑中,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他的话。当我茫然若失的时候,他又开口了。 “我叫不良。” 不良?这世间竟然有如此顽劣的名字。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父母会给我起这样的名字。或许我的浪荡不羁,他们早有察觉。” 他自言自语着,却也道破我的疑问。 “也或许,他们希望你刚毅顽强,无所畏惧。”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这样安慰的话来。难道我在不知不觉中察觉到他的话里有一丝难过和脆弱吗?这不像平日里的我。我对旁人向来保有几分防备,不会施与这般关切。 他的笑,耐人寻味,有几分桀骜,也有几分认真。 “敢问姑娘芳名?”他看着我,是不容我回避的眼神。 “我叫月隐。犹云中明月,时隐时见。” 我怔住了。 我叫月见。犹云中明月,时隐时见。 “月隐。我记下了。” 之后,我们便各自站在房里,看着窗外,没有言语,却像是沉默的陪伴。可是我的内心已经排山倒海。我从未有过这般的恐惧。我的身体里忽然有了两个思想,两个声音,而我清楚地知道,它们来自两个人。 我很确定,此刻的这个声音是我自己。我是月见,一直以来,我都是月见。但是,方才的那个声音,分明在说她是月隐。为什么?我真的不明白。月隐不是未出生便夭折了吗?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难道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月隐的精魂就同时隐藏在我的身体里吗?这是母亲的安排,还是月隐的挣扎呢?但是,为什么我到现在才发现月隐的存在? 我想了一整天,一整晚。我蜷缩在房间的角落,不敢动弹。不可预知的恐惧几近把我吞噬。我被折磨得筋疲力尽。最后,我躺在地上,问自己,在害怕什么。我所爱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婆婆离开了,燊觐消失了,祖父圆寂了,未曾见过的父母也早就不在了。我还有什么好失去的呢?我之所以还活着,就只为着两件事情。一是找到筦慊和凌鸷,为父母报仇。二是找到灵族,证实燊觐的生死。 月隐也是父母的孩子,她一定不会忘记为精灵族报仇的。但是燊觐呢?月隐也会记得吗?她知道燊觐是我最爱的人吗?我一直想不起燊觐的脸,难道是因为月隐的出现吗? 燊觐。燊觐。 我一直默念着燊觐的名字,生怕自己在某一瞬间就忘记了他的名字。最后,我幻化出柳叶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刻下了燊觐的名字。一笔一划,是削肉剔骨的疼。我流着泪,这样的痛楚却让我清醒,也终于不再感到害怕。 燊觐,这样我便会永远记得你。 月隐,不要让我忘记燊觐。 次日,雨停了。晌午时分,甚至出现了难得一见的阳光。若第二日还有这样的好天气,我便可以离开这里,继续上路。住在客栈里的大多都来自外乡,郁李告诉我们,自今日起,雨久会有连续三个晚上的灯会。年轻的男女都会上街赏灯。郁李便问我是否同去。我婉拒了她,我只想一个人待在房里。看着窗外,街上热闹非凡,并肩走的伴侣,眼睛里都闪耀着星辉。这样的星辉,我是见过的。 但,我始终不属于这里。 这时,有人轻叩房门。我打开一看,不良站在我面前,是要准备出门的样子。 “走吧。” “去哪儿?” “我带你去看灯会。” “我不去了。” 说完,我便准备关上门。不良一手把门抵住,却还是带着央求的口吻说:“只当是陪我。好吗?” 然后,他立即拉起我的手往外走。 “不良?” 我从未遇见过如此直接和主动的人,一时间无所适从。 不良似乎察觉到我的不适,扭头对我一笑。 “江湖儿女,有什么可拘谨的。” 他也不等我回应,便大步流星地牵着我出了门。我本可以挣开他的手,远远地看着他离开。可是他的笑,似乎又让我不忍拒绝,只得跟着他来到了车水马龙的街市。雨久的灯会分外华丽,再加上无风无雨,更是万人空巷。不良的兴致颇高,每一盏花灯都不想错过,还时不时问我的喜好。 我无奈地拽了拽他的手。他略显惊讶地回头看我。 “现在你总该松开手了吧。” “那可不行。这里人多,我们走散了怎么办。” “我又不是孩子。客栈就在那头,我自会回去。” “不成。你好不容易出门,若有什么闪失,郁李也会怪我的。” “你真是胡搅蛮缠。” “我本来就是不良啊。” 我不禁笑了。就这样,不良牵着我,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街市。花灯看得他不亦乐乎。忽然,大雨倾盆。收摊,避雨,灯会乱作一团。行人纷纷往回跑,急促的脚步溅起了雨水,更添了几分忙乱和嘈杂。 “跟我走,我知道近路。” 话音刚落,不良便带着我跑进一条深巷。这条巷子漆黑深邃,若是在平日,我定不会选择走这样的一条路。 忽然,有几个人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再回头看时,果真还有几个人围住了我们。来者不善,不像是一般的市井地痞。没想到,凌鸷的人这么快就找到了我。若是单枪匹马,我定无所畏惧。可惜不良与我同行,不免要连累到他。我不想轻易地使出精灵族的法术,身上却没有兵器。正当我准备以赤手空拳应对的时候,不良拔出了剑。他的手终于松开了,却挡在了我的面前。 “你们要找的人是我。和这位姑娘无关。” “你暗杀我叔父的时候,何曾想过他是否无辜。”对面一人大声喝道。 原来,他们要堵的人是不良。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只能静候一旁,见机行事。来人个个身手不凡,但不良的剑术变化莫测,应该足以应对。只是其中一人挥剑如电,和不良僵持不下。 忽然,有人想要偷袭一旁的我。在我要回击之前,不良已经挡在了我的面前。我愣住了。我的反击本不费吹风之力,忙于应战的不良却用凡人之躯为我挡剑。他背部重了一剑,虽不伤及性命,却晕倒在我的肩上。 趁着夜色的掩护,我迅速使出八卦刀阵,把柳叶刀对准了他们的咽喉。他们已惊得不敢动弹,唯独那一人,刚直方正,没有半点畏惧。 “你,不害怕吗?” “我为叔父报仇。死得其所,何惧之有?” “你到底是谁?”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是弋夕,北部酋长冥昶之子。” 原来他们是北方部落的人。他们与凌鸷对抗,虽算不上同盟,却也绝不是敌人。弋夕直言不讳,认定了不良是杀害其叔父的凶手。他前来报仇,也是天经地义。在事情没弄清楚之前,我不想错杀任何一人。于是,我收起了刀阵。 “今天我放过你。之后休来纠缠。” “多谢姑娘不杀之恩。但不良的命,我日后还会来取。” 我总觉得其中有什么误会。但一时之间,我无法查明,只能先把不良带回客栈。天色已晚,雨已经停了,只有郁李还在楼下翻阅账本。她见不良满身是血,有些惊慌,和我一起把不良扶回了房间。我让她无需担心,能找来药箱便可。她没有多问,随即便端来了药酒和纱布,走时还特意添了房里的灯油。 不良的衣服混着血水和雨水。我将他的衣物剪开,小心地擦拭着伤口。我以为他一直昏迷着,不料他却一把挡开了我的手。 “月隐。” “怎么了?” “这样对你不好。” 平日顽劣的他竟在半昏不醒的时候记起这些世俗来,让人摸不着头脑。 “江湖儿女,有什么可拘谨的。” 他无话可说,于是静静地趴在那里,即便伤口很疼,他也没有做声。待我给他包扎完伤口之后,他才开口。 “那些人呢?” “走了。” “怎么走的?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我也倒在地上,和你一起装死。他们便走了。” “啊?” “我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不良不相信我的话,却也无法反驳我。他半梦半醒,过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冷吗?” “什么?” “下这么大的雨,你会不会冷?” 他定是注意到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衣角在滴滴答答淌着水珠。 “你为我流了这么多血,却在关心我冷不冷?” “区区小伤,我是不会死的。” 我知道不良不是在逞强,因为我看到在他的后背上,都不只一道伤口。如此清秀的少年,到底背负着什么呢?年轻的我们,似乎都活得很沉重。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我起身要回房,不良却一把拉住了我。 “别走。” 这一刻,似曾相识。我却忘了是谁对谁说过。 “我觉得冷,自然要去换身衣服。” “也是。”不良松开手,他又很快抬起头,“等你穿暖和了再来。我睡着了,你再走。好不好?” “我总是不知道怎么应付你。”我自言自语道。 “那你永远不要应付我便是。” 我坐在房间里,有些问题想不明白。仔细去想时,却又忘了我想知道的问题究竟是什么。等我再去看不良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他的湿发挡在眼前,睡脸显得有些稚气,紧皱的眉头却又是如此坚毅。人在睡梦时,是最无防备的。于是,我用精灵族的医术为不良疗伤,减轻他的痛楚,加快伤口愈合。 他睡得深了,呼吸均匀,显得很平静。我吹灭蜡烛,轻声离开。在我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似乎听见不良在喊我的名字。 “月隐。” 不良,你究竟是谁? 几乎是在同一刻,我差点忘了问自己——今天的我,哪一刻是月见,又有哪一刻是月隐?原来,这才是我先前想不通的问题。我一直感觉自己无法拒绝不良,会不会是月隐的心意呢? 月隐,你愿意相信不良吗? 夜深人静。在这一刻,我仿佛能感受到全部的自己。我听不到月隐的声音,或许她正在我的身体里沉睡。我不禁在想,如果当初月隐也能顺利地来到这世上,一切会怎么样呢?我们是同卵姐妹,她的容貌应该与我很相像。她会喜欢和依赖我这个姐姐吗? 月隐是善良的。她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她用真心与他人相处。月隐能说能笑,应该是个甜美的女子。只是可惜,她被困在了我的身体里。否则,月隐可以更自由地追逐自己的幸福。而我的心,有过燊觐,便再也住不下其他人了。 月隐,你能明白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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