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寒是位小说新秀。去年阅读河北文学院第十一届作家的申报材料时,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她递交的是中篇小说《灰雪》,令我眼前一亮。 《灰雪》首先吸引我的是语言。小说是语言艺术,坏的语言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好的语言则可以把读者很快带入作品中。我做过五六年编辑,先编《文论报》,后编《长城》。做编辑的后遗症就是,阅读恐惧,拿到一篇东西,首先是排斥。我知道这是一个不好的习惯,常常觉得对不起作者,可是改不掉。当然,有的作品似乎是专门针对我的毛病而来,它能克服恐惧症,让我认真读下去。这类作品往往有一副好语言。好的语言,如九制陈皮,简简单单,普普通通,却味道无穷。清寒的写作刚刚起步,成为一个优秀作家,自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灰雪》让我感觉她有相当的语言天赋。“撒南死的决心很大,比钢钉还坚韧,看手法就知道。她甚至凭借职业优势敲开了一支利多卡因,给自己做了局部麻醉。对于求生者来说,麻醉药是用来减轻痛苦,降低恐惧,激发勇气和死神对决,最后从地狱门口死里逃生的。对于求死者来说,它是一柄重锤,抡圆了把人往死里送。道理很简单,痛苦没了,恐惧散了,胆子自然就壮了,下手也就毫无挂碍了。撒南的胆子就壮到了冷酷决绝的地步,手起刀落,无牵无挂。锋利的刀刃破皮穿肌,股动脉应声爆裂。此刻,那条纤细的刀口,发丝似的静卧在撒南的腹股沟里。”这段文字,不能说不可以再凝炼一些。读起来,它也还有一点点青涩,有些用词甚至还值得进一步推敲。但是这样一段文字,出于一个青年作家之手,仍是非常可喜的。可以说,清寒的语言具备了好小说的基本素质,继续坚持打磨下去,应该会越写越好。 《灰雪》另一个吸引我的地方,是它的现代都市气息。想想我在石家庄前后生活近二十年了。1980年代,在河北师院读书四年。当时没有觉得石家庄比老家的县城有多大区别,大学毕业想也没想就离开了。后来,世纪末,鬼使神差我又回到石家庄,却发现它还是老样子。有人说,石家庄是天下第一庄,是不是天下第一不知道,它确实更像一个村庄,而不是都市。河北文学至今以乡村传统而自豪,我本人也并不觉得乡村比都市低一等,但是这却让很多抱负现代化理想的作家引以为巨憾。他们发愿要做个世界人,以摆脱“劣等民族”的耻辱标记。我常常感佩他们的宏图,毕竟都市文明有其迷人的一面;但我难以认同他们的行为,觉得那总是南辕北辙。在文学上,我更认同鲁迅式的清醒。鲁迅未始不憎恶中国存在的文化痼疾,但他从不觉得有所谓抽象的世界人,也不觉得脱亚入欧能够拯救中国及中国文学。在时贤争相讲述列强的时候,鲁迅却近乎固执地讲述起东欧小国。鲁迅坚持认为,中国人必须自强自救,不相信任何别的拯救者。作为石家庄人,我觉得更应该思索鲁迅当年的选择。作为新文学的第一代拓荒者,他选择做野草,燃烧自己,为未来准备肥料。在一个时代没有到来之前,作为先觉者,大概只能接受自己作为拓荒者的宿命。鲁迅一代,说白了,都是尝试者,未来的准备者。鲁迅因为有着清醒的命运自觉,他的文字比别人更深刻,意味更深长。我不知道作为生活在石家庄的作家,几十年来,我们有多少人意识到自己的这样一种相类似的命运。但是,我想,他们都在为石家庄由乡村最终变成都市做了有意无意的准备。石家庄,可能没什么理论化道路,但是,几十年走过来,它确实在一点一点变得像一个都市了。我觉得正是正在形成的这样一个事实,在慢慢改变着河北的文学。清寒这个年龄档的作家,她们是历史的受惠者,也许她们并没有意识到历史的这个惠赐,但是,她们却幸运地遭遇了河北历史的这个变迁。她们的写作应该没有刻意要回避乡村,要创造都市,但是,唯其如此,她们的写作才有一种天成之美。她们随意而书,表达出来的,是一种不同于乡村传统的感受,散发着一种都市气息。阅读《灰雪》,我明显感受到这一层,在这篇小说中,人物的思想,行动,都在呈现出更多的都市色彩。而且,这种色彩不是刻意为之,而是自然而然的流露。这种自然的状态,是活的文学,是可以生长的状态,值得欣喜。这是我阅读清寒小说的另一个感受。
《灰雪》还有一个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它的回心意识。有个说法,认为中国没有基督教,是个低等的文明,难以有大的出息。我曾经被这个说法惊出一身臭汗,产生莫名的悲催,痛惜自己怎么就生错了地方呢?后来冷静下来,便不太服气。基督教其实是东方的发明,怎么成了西方的专属?基督教是宗教之一,又怎么成了高级文明的代名词?我觉得,所谓文明高低之分,其实是殖民主义者的一种臆造,一种欺骗。中华文明有五千年历史,怎么会是低等文明呢?当然,我并不是个文明自闭症患者。我相信,加强交流是一个文明取得进步的重要条件。但是,我认为,中华文明有自己的历史轨迹,也会沿着自己的轨迹向前发展。作为一个中国作家,应该有宽阔的视野,能够洞悉世界发展的趋势;更应该研究中国的来路,明白中国的历史与传统。能够用中国话说中国故事,在中国故事中触碰中国人神经,感动中国读者。我相信,一个能够感动中国读者的作品,才谈得上感动世界读者。我之所以说以上的话,是因为我觉得有些作家似乎总是忘记这样一个浅而易见的道理,他们总是把身边的读者忽略为不配读自己小说的人,而把自己的读者假想为远在天边的高等人类。我觉得这是在白白浪费自己的才华,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之所以说这席话,还因为我在《灰雪》中读到真实的中国都市腔调和向善意识。前面我说过,拜时代所赐,清寒能够轻松讲述像模像样的中国都市故事。她的小说中的人,是物质的人,个体的人,涌动着生活的各种热望和感受着人生的各种悲喜。撒南失望于家庭而转向同性之爱;苔痕不管杨准多么炽烈都擦不出火花,却陷入有妇之夫林树的情爱无力自拔;苔痕的父亲由贫而富,领略了各色女人的身体,却再也体尝不到爱情、亲情。每个人都认真生活,却都出现了问题,而且无力解决。这样一个故事,包裹了当下这个时代中国人的真实境况和沉重酸痛。让我感到欣喜的是,在这样一个困窘状态下,作者没有把读者引向舶来的救赎意识,而是引向中国传统的回心意识。西方人生活出现了问题,他们自然而然会走向主,向主忏悔,借主的力量走出迷途,重享欢乐。中国人,大多数不是这样。基督教在汉朝的时候就由西亚传入中国,那个时候叫景教。但是,它始终无法得到中国人的广泛认同。如今基督教在中国的信众增加了不少,但仍属少数。所以,中国人,在生活遭遇问题时,所求助的更多的是中国传统。中国有没有宗教暂且不论,中国传统却确实有一套框架来解决精神困惑。比如,中国人有反省意识,也就是回心意识。回心这个说法历史很早,《汉书·礼乐志》记载:“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宋史学家司马光解释:“何谓回心?曰:去恶而从善,舍非而从是。”
《河北日报》2012年5月17日以《对传统的重视与回归》为题刊发本文删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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