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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度河北散文扫描

 司敬雪书院 2022-06-16 发布于河北

—— 山·海·原及其他

在形形色色的旗号轰炸过后,近些年散文创作归于沉静。当文学形制过于板结时,观念的轰炸有其必要。它让文学肠胃积滞已久的宿便排泄一空,为新的充溢着各种营养素的文学想象提供必要的场所。但是,当轰炸动作达到相当力度,追新求异成为人们的当然期待时,仅有轰炸就根本无济于事了。这个时候需要的是艰辛的寂寞功夫。当下的散文创作就处于这样一个样态下。这也是近些年散文创作表面上让人感觉有些平淡的原因。

2008年河北散文创作,也要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下来分析。总的来说,没有什么大的轰动事件,没有什么袭人耳目的异数,作家们在默默耕耘,在沿着各自的轨迹努力发展。不过,梳理一下,也还是有些话要说。

河北地理构成上有山、有海、有平原。读其散文,也有类似面貌。

很长一段时间,河北人自己都遗忘了自己沿海的身份,总是以内陆者自居。其实,河北有很长的海岸线,有优质的海港,有漂亮的滨海城市。近些年河北人开始改变自我定位,开始强调自己的沿海身份特征,甚至打出要建设沿海强省的旗号。其实,所谓沿海身份,并不是拥有一段海岸线这么简单,更关键的是要有一种开放的胸怀和意识,要有科学态度,要有务实精神,要抛弃官本位思想,等等。从深层里说,河北的整体农业身份还是相当明显,农耕意识还是相当深厚。这需要慢慢扭转。不过,阅读河北散文,沿海区域的作家还是表现出自己的特色。

一是浓厚的世俗意识。我们的文学有一个强大的反世俗传统。我们曾经把凡是和人的自然生命相关的事物都归之于俗,而将文学作为轻蔑自然生命的盾牌。其实这是一种极不正常的事。一个文人,首先是一个自然生命,必然有作为自然生命的一切自然需求。在文学上否定之,并不能从个体生命层面上加以贯彻,结果,只能使自我的生命枯槁,或沦为一个伪君子。五四时期,揭破这个诡秘并大喝之的是鲁迅,他的小说《孔乙己》让所有酸文人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从这个层面上讲,拥有世俗意识,尊重生命个体的自然需求,是作为当代作家的前提条件。应该说当下作家基本上没有人再公然蔑视人的世俗身份。但是,在自己的创作中给予充分尊重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在这样的背景下,有些河北散文作家表现出浓厚的世俗意识,表现出对人的生命的世俗性的深切关怀,我个人认为是应该给予充分肯定的。张立勤的散文《布拉格,我爱你》,写了她观看电影《布拉格之恋》的感受。电影故事十分私人性,主人公汤马斯甚至有人会说是个十分堕落的男人。但是,很明显,导演不是在做道德审判,当然更不是诲淫诲盗。他是从人的世俗属性出发,来探察汤马斯所遇到的困境,并进而寻索救赎的可能性。张立勤一秉其细腻的风格,与电影人物同悲哭,表现出其对人的世俗属性、世俗权利的尊重与关切。雪小禅的《开到荼蘼花事了》仍旧其短仍旧其小。其散文的短小常常成为人们诟病其创作的症结。有时我想,她能把自己的散文写长吗?有时我又怀疑这是个伪问题。文章难道是尺子所能衡量得了的?昙花一现,和牡丹连月,究竟哪个才算美丽呢?不好说,说不得。比较起来,雪小禅笔下所关注的事物更具有世俗气息。“就像我喜欢,在微雨的黄昏里,一个人喜悦着漫步,有淡淡的清愁,看蝉在晚秋中叫着,看微黄的叶子轻轻飘坠,这欢喜的秋天,并不觉得冷,只因心里有小小的暖,我似这秋蝉,有过一季,已经很好了,何需更多?”絮絮而谈,轻盈静婉,自成一格。只是,和张立勤的散文相比,似乎浅表化的东西多了些。人似秋蝉,但毕竟不是秋蝉,人总会有秋蝉所没有的期待与烦心。

二是鲜明的个体意识。中国千年来曾经一直以儒家文化传统为正宗,和谐是其最重要的价值目标。和谐当然重要,但是,和谐是个完美的设计,和而不同才可以算作真正的和谐,并不易达到。在现实中,它常常沦为强势集团压制其他个体的手段。1930年代,吴组缃的《箓竹山房》讲了一个大家族的故事,老族长为了大家族的利益杀死了无辜的男青年,让女青年寡居一生。这从一个侧面说明和谐文化传统所可能诱发的对个体实施的犯罪。当下,和谐文化是以对个体权利的充分尊重为前提条件的。但是,在创作中,并不是每个人都具有明确的个体意识,甚至有的作家有意无意地忽略笔下人物的个体权利的诉求。从这个层面上,河北有些散文作家鲜明的个体意识值得一说。肖欣楠的散文《夜晚的痕迹》,写了自己留在一个夜晚的生命痕迹。夜晚,本来就是个体性空间,作者以此为题写作,可见其对个体生命的强调。“白日的压抑、困惑、无助,被刺伤的自尊便像幽魂野鬼般,在梦里得到自由,尽情的舒展。”白日与夜晚,其实是社会与个体关系的一种象征化表达。从现代精神学来看,人与社会相互依存,但又难免矛盾。个体在强大的社会系统面前处于绝对弱势,他会感到压抑、困惑、无助。作者充分表达了自己作为个体所体验到的孤独与无助,是现代社会中个体经常面对的精神困境。类似的还有李婍的《大街上的葫芦丝》。文章写的虽是白天,但已在下班之后,也属于个人空间。“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骤然掩盖住城市刚刚泛起的一丝若有若无的绿意,依然是了无情趣的灰色主旋律。那悠扬的葫芦丝乐曲此时从街边的人行道上缓缓飘来,轻柔优美的旋律飘飞在不很晴朗的城市上空,使人们心中凭空多了些春的感觉。” 日益格式化的上班族生活让人有些疲惫,而抒情的葫芦丝乐曲让作者暂时出离日常规制,获得精神的放松。其中表达的也是对个体生命感受的强调。《夜晚的痕迹》《大街上的葫芦丝》让人看到古老的河北大地上,个体意识在慢慢增升,对于个体生命价值的尊重,对于个体生命权益的伸诉,正在获得作家们的认同,并得到执着的表达。

 

河北拥有辽阔的平原,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最早出现定居生活的地方,形成重土安迁的传统。这样的传统一直延续下来,就积淀出十分发达的乡土写作,写乡土、乡情,写邻居街坊,写世事变迁,就成为河北文学最拿手的功夫。1980年代以来,中国逐步进入市场经济社会,生活节奏不断加快,消费气息日益浓烈。乡土传统正在成为一道背影。河北可能是这道背影驻足时间最久的地方,如今也在慢慢模糊起来。这样的社会变化,使河北乡土写作失去了内在的精神底气,染上一层伤感色彩。

2008年河北散文写作中,姚振函的《阳光何处》写得十分漂亮。姚振函是一位老诗人,对语言的掌握已经达到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化妙境地。他的这篇文章,所写都是小之又小的琐事碎情,而着眼处却在社会历史,在世道人心,可见诗人存思之大。作者写到1980年代与老作家路翎的一次谋面,写到路翎高洁的人格,进而议论这种高洁人格对社会的重要意义,并坦陈对当下人心不古状况的担忧。我个人以为,文章最后一部分《三轮车、马扎和我的晚年生活》最有味道。作者虽然很早就离开乡村进入城市工作生活,但是,乡村始终是他的文化根脉,是他创作的源泉。文中可以真切感受到姚振函对乡村生活节奏的喜爱,以及对这种节奏正在离自己远逝的失落与伤怀。作者退休后,出门以三轮车代步,开始不习惯,后来竟十分喜欢,爱不释手,其中一个理由“是悠闲。这一条主要源于它有三个轮子。有两个轮子的自行车,骑上它必须保持一定的车速,太慢了容易失去重心,挨摔。为了不挨摔,骑自行车时可以两脚蹬地做一下支撑,但这是停,而不是行。而人力三轮车则想多么慢就多么慢。慢而不停,这就获得了悠闲的心情。”马扎是作者晚年生活中另一件重要物件,“夏天天热,在路上'行’时难免累、渴、燥,便选准一个树荫处停下来,马扎一坐,纯净水瓶子一喝,折扇一摇,顿时疲劳尽消,浑身舒爽。这时还可以一边歇息,一边欣赏街景和过路的美女。”作者身居闹市多年,晚年也仍置身闹市之中,但是文中流露出的还是乡村文化熏染成的习性和情趣。繁华的大街只不过是作者生活中的一道风景,他的心绪始终扎在乡村。只是,风景日益膨胀起来,使作者所熟悉、所习惯的生活越来越没有了空间,“随着城市发展,楼房越来越高。在我居住的这条中华南大街上,在2007年冬天,马路牙子集团的日子开始出现危机,他们越来越感到前景不妙,好景不长。一是他们发现这条路上的汽车日见其多,原来较为安静的城市边缘,转眼变成了繁华地段,城市噪音扰得休闲老人们说话必须大声喊叫,使原来的舒适度打了折扣,这让他们很不适应。二是阳光再也不能四季均匀地属于需要它的人,密集的高楼不由分说,霸道地将阳光拦劫,使马路两边晒太阳的老人徒唤奈何,最多只能骂两句毫无用处的街。”作者年近七旬却生性乐观,但在他轻松的语调里还是可以感受到他对正在逝去的源自乡村文化的情趣的伤感。这种伤感其实不独属于作者,也不独属于老人,它是我们这个时代每个人都在经历着感受着的一种无奈情绪。

可以佐证我的观点的,是2008年河北另一位作家王海津写的散文《大屋》。王海津还年轻,他的散文里同样流露出一种伤感的情绪。他的伤感,同样也是为正在消逝的传统文化而起。所谓大屋,是作者曾经居住过的县文化局的一间宿舍。在这里,他深切体味了评剧的衰落。1970年代前后,传统剧种包括评剧曾经有过一段红火日子。“小的时候,我是看过县评剧团演出的,在农村,有戏看比过年还高兴。”可是,当作者住进大屋时,评剧团早已解散,演戏用的道具凌乱地堆在大屋里。“我轰然推开那扇尘土飞扬的门,眼前仿佛是一百年前的世界,……我忽然的闯入,仿佛惊扰了一个沉寂已久的睡梦。”其实,消逝的不仅是评剧红火的日子,更有曾经构成人们日常生活一部分的传统文化。评剧团的解散,最多只是改变了那些演员的生活,而传统文化的消逝则影响了整个社会所有的人。他们只能适应新的生活场景与节奏,他们曾经十分惯熟的生活场景与节奏则变成了一个似乎不怎么真实的睡梦。对于从过去走入今天的人们来说,传统文化的消逝无疑等同于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的死亡,其伤感可想而知。“我在大屋的生活仿佛一声戏剧一样演到了结尾,大屋对我也像舞台一样缓缓落下了帷幕”。作者书写十分内敛,几乎不涉笔自己的内心,但是,成功的客观描述却把内心的寂寞传达得十分充分。

安秋生性格坚毅,有担当意识,他总是在生活中发现人性的美好与善良。他的散文写的最多的也是浓浓的亲情、乡情。2008年他的散文《清明这一天》沿续的仍是这一主题。与以往相比,其中文化传承的意识更加自觉。清明节是中国传统文化系统的一个有机部分。之前,作者每年清明回家扫墓更多可能只是一种习惯性行为,并没有多少认真思索。但是这一次有所不同,“少不更事时看作虚诞的这件事情现如今做得很认真,很郑重,很神圣。”原因就是,作者意识到,看似简单的一次扫墓,其实是在做着文化血脉的传承,“这样说来,上坟是对父母的看望,实际上更是对自己来路的回望,也是对人生前路的展望——在许多事情上,我们自己感觉超越了祖辈父辈,其实我们不过是在重复祖辈父辈:我们走着与祖辈父辈几近相似的道路。”作者的叙写与议论都很朗健,但是联系乡村里日益稀薄的传统文化状况,还是觉得其中渗滴出一丝苍凉的情绪。

山区无疑是生活比较艰苦的地方。那里的人体味最多的是岁月的艰难,练就的是坚毅的性情品格。2008年河北散文创作中有一篇来自山城的作家田林写的《携时光飞舞》,受到许多人的称赞。这确实是一篇写得相当不错的文章,田林凭着自己多年小说写作的功底,凭着他对山区小人物的深切了解,写出了山区底层生活的苦涩,也写出了山区小人物特有的硬朗。其中写两个因壮年时以抬尸为业而终生未娶的鳏夫,可谓精彩。两个鳏夫一生该有多少辛酸苦难,作者没有长篇大论,一个细节就都出来了,“那时的日子,无忧无乐,而生活的改善,时常缘自市郊河套的沙滩上,老刘有时会从那里捡回一只瘟鸡,甚或一只死狗,那间阴暗潮湿的小屋里,就会飘出肉香,那是老刘的手艺。院子的人都说:这两个人为了一个吃,连死都不怕,胆子可真大。”这样生活一辈子,死有什么可怕的呢?两个人也真算活透了,老泉有一天说,哥,我活够了,我想走了。他真就用一根麻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老泉的死让老刘泪流满面,相濡以沫一生的伙伴走了,老刘内心肯定是伤痛的。他没有大呼小叫,没有恨天怨地,只是像唠嗑一样数叨老泉,“你呀你呀,瞧你这一辈子,享了多少福哇。有时间活着,我伺候你,到了阴间,谁还能伺候你呢?也只有我老刘了。”他们沉默了一生,其实他们内心的感情像所有人一样敏感、挚热。最后,老刘一把火烧了小屋,急急地去寻老泉了。两个鳏夫活得有板有眼,死得也干净利索。这样像山一般硬朗的人物,也只能在山区才会有。

碧青的散文《唐僧铜像及其他》,将笔触伸向遥远的唐朝,阐释了自己对唐僧的独特理解,表达了对在漫长的苦行中坚守信仰者的礼赞。碧青从一尊唐僧铜像谈起“我猜,那不是从西天取经归来的唐僧。因为,没有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和白龙陪伴在他的身边。只有他孤单一人,背着经卷在大地上跋涉。也许,这是取经归来以后的唐僧。取经只是他的一种经历,传经,才是他终生的使命。或者,这更接近真实的唐僧,他总是日夜背着沉重的经卷,在大地上艰难地行走。”作者触碰了一个坚硬的话题:为信仰而苦行。在碧青看来,获得一种信仰相对容易些。而在获得信仰后,用一生的时间默默地忍辱负重地践行信仰才是最困难的。在随时尚而动的人们看来,信仰一词显得有些老旧,而苦行更让他们吃不消。但是,作者却十分虔诚地思索着信仰与苦行,并把它表现在自己的文字里。碧青的表达体现的是一种山的理路:它静默在偏僻的一隅,静默至极以至于让人感觉不到它的存在;然而它却是存在最长久的,见证了无尽苍桑,隐喻着这个世界最大的秘密。

张秀超的《从白桦村出发》写出了艰苦岁月磨砺出的倔强。“就在高考冲刺的那道线横在眼前,就在决定命运的时候,不到五十岁的父亲忽然患病去世了,我和有病的母亲,孤女寡母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没人供我读书了,我考大学的梦想破灭了!”灾难面前,作者选择了迎难而上。经过多年努力,作者终于一步一个脚印,走出小山村,走向一个又一个更远更美丽的地方。哈占元《雪山的情怀》回忆了自己二十年前的一次新疆之旅。哈占元是个浑身散发浪漫气息的作家。文章中写了他在新疆时的一个浪漫邂逅。作者的激情被美丽的塔吉克姑娘点燃起来,但是最终他选择了离开,因为他要恪守对于未婚妻的诺言。他的文字轻松曼丽,却同样刻着大山的底符。因为有大山的背景,他的文字轻松而有质感。

 

其他

在我有限的阅读范围里,2008年河北散文创作中,最厚重的一篇当数张成起的《人有病,天知否——“非典”五年祭》。鲁迅说,中国是个善于遗忘的国度。想想五年前的那场瘟疫,当时曾令全国所有人闻风丧胆,现在还有几个人能记起?可是,张成起始终记在心里。他难忘那时的全民恐惧,更深入反省在那场大瘟疫中我们民族所袒露出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诸方面的弊端。

最具时代气息的当数李春雷的《夜宿棚花村》。2008年,汶川地震震动了全国民众的心。悲悼逝去的生命,让死者安息,是生者的责任。同时,使灾区幸存者葆有活下去的勇气与力量,更好面对生活,也是作家应有的思考。很明显,李春雷在散文中更传达了一种生的信心与勇气。乐观的文字,别具一份力量。

最富有创新意识的一篇当数桑麻的《一篇镌于臀部的医学论文》。桑麻是一位富于创新精神的作家。他的创作数量不算很多,但每出手一篇,都力求有新意,力求形式独特。这篇散文,作者用一种诙谐、反讽的笔调写出,写了乡村医疗条件的简陋和乡村医生技术的落后,笑声过后给人留下沉重的思索。

最富有文化气息的当数碣石的《尘缘绽放的声音》。当消费主义涤荡了人们的种种等级壁垒,让人一享平等自由的快感的同时,它也大面积侵蚀了人们精神滋长的领地。人们一方面感受了生活日益增加的便捷度,一方面感受了日益增加的精神疲惫。为了解决这个时代困局,一些作家开始返身走向过去,在传统文化中寻找救治精神疲劳症的药方。碣石的散文《尘缘绽放的声音》在这种背景下显出意义。它是佛教文化的一次个人礼拜,使读者可以欣享一次文化浸浴,一段心灵的安适。

(刊于《长城》[评论版]200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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