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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辉:聂绀弩——读诗犹忆散宜生

 芸斋窗下 2022-06-16 发布于浙江

聂绀弩的“打油诗”开创一代诗风,堪称大家。给我印象最深的是1985年他的《悼胡风》。当时,胡风去世后,因悼词内容等问题未得以解决,追悼会迟迟未能举行。作为老友,躺在病榻上的聂绀弩赋诗交多家报社发表,一时广为传诵:“精神界人非骄子,沦落坎坷以忧死。千万字文万首诗,得问世者能有几!死无青蝇为吊客

 ,尸藏太平冰箱里。心胸肝胆齐坚冰,从此天风呼不起。昨梦君立海边山,苍苍者天茫茫水。”

  聂绀弩的诗中,这首悼亡诗给人印象最为深刻。

  有人把聂绀弩称作“奇才”,也有人把他称作“怪才”。在我看来,他的“奇”,他的“怪”,均闪动着魏晋风度的影子,闪现着传统名士的遗风,甚至有人认为他的生命重彩中,还有老庄哲学的光亮。一位对明清文化素有研究的先生,就对我说过他认为聂绀弩的性情、才华颇与金圣叹相似。晚年时,聂绀弩写过《我爱金圣叹》,也谈过他一生敬重金圣叹。

  说来也巧,聂绀弩的家乡在湖北京山,与我的家乡随县(今随州市)只一山之隔。“文革”中我插队到大洪山,山那边便是他的故里。关于他的家乡关于这座山,我们有一些闲散话题。一次谈到何应钦的家乡究竟在哪里,我们曾争辩不休。我似乎听人说过何应钦是随县人,他以肯定的语气否定,争到生气时,他甚至把手中的书用力甩到一旁。后来证明确实是我的错。

  我去看他的时候,疾病已使他卧床多年,被子盖着骨瘦如柴的身躯。他和夫人周婆(亲友们都这样叫周颖)谈笑风生,好像降临在他身上的一切,是那么自然,那么无关紧要。从他敏锐的目光和轻松的笑谈中,我感受到他生命的坚韧。

  离床不远放着一张桌子,印象中上面用玻璃板永远压着围棋棋盘。

  聂绀弩痴棋却不精到。友人从未见过他研究棋谱,却只见他为下棋而忘掉一切,哪怕夜晚时分必须穿过大半个北京城步行回家,他也要与友人在最后一盘棋上争个输赢。“文革”中被关押在监狱期间,他依然迷恋棋道。他先以给囚友说棋解闷,后来索性把一件格子衬衫撕成棋盘,把米饭省下来搓成棋子,用墨水染成蓝白两色。于是,一副“米棋”成为囚室内的珍宝。下棋时为防看守发现,便有人用学习讨论的方式进行掩护,其他人则轮番向聂绀弩攻擂。我想,不管在何种情形下,他下棋都是寻找一种陶醉,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在那一刻,尘世间所有烦恼或者忧虑,都不复存在。

  认识他不久,我又认识了刘尊棋先生。他们同作为文化部系统的“右派”,在北大荒的冰天雪地间,既是伐木的搭档,又是棋盘上的对手。直到上世纪70年代末平反之后,他们在北京依然不时相聚,就为了几盘温暖的厮杀。我后来撰写了刘尊棋的传记《监狱阴影下的人生》,从这个一生与监狱相连的著名新闻家那里,了解到聂绀弩在北大荒磨难时期的许多事情。聂绀弩的《伐木赠尊棋》,记录了他们当年一同伐木的友情:“千年古树啥人栽,万叠蓬山我辈开。斧锯何关天下计?乾坤须有出群材。山中鸟语如人语,路上新苔掩旧苔。四手一心同一锯,你拉我扯去还来。”就是从读这首诗开始,聂绀弩的《散宜生诗》渐渐成为我不时翻阅的书。

  胡风去世后不久,聂绀弩也告别了人间。当人们前往八宝山同聂绀弩的遗体告别时,周婆在素笺上,印了这样一句话:“绀弩是从容地走的,朋友,谢谢您来向他告别。”

  一声简单的“谢谢”,让人感动,再也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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