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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小说」王长英|活鬼轶事

 谭文峰sdqtneyj 2022-06-16 发布于山西

作家

干线

活鬼轶事

你听说过活鬼吗?活着的鬼应该是没有的。倘若鬼也活着,那这个世界也未免太恐怖拥挤了。这里说的活鬼是形容鬼心眼、鬼点子多的人,比如我们村的郑岽小。
活鬼岽小活了八十七岁,几个月前去世,变没变成鬼不得而知,大凡不可能吧。不过,他生前的陈年轶事,便因在安葬他那天的一件事扯出了线头。
   
小引
   
活鬼郑岽小高寿离世,儿子孙子一大群,自然按喜丧来操办。那天请了土王八、洋王八、唱戏的、哭丧的、多个道场。灵棚搭得豪华之至:仙鹤、巾嶓、真假花圈、挽联、一串串猪头面鱼祭供.....各式妆点应有尽有,甚为排场。活鬼的像片围绕在鲜花翠柏(塑料的)丛中,伴着鼓号、录音、鞭炮声,得意而狡狤地与前来吊唁的人们对视。
村里办丧事一般中午饭是开锅拉面。人们拿碗排队,或坐或站吃了就算。而活鬼家却摆着桌子,上了八道菜;主食是油条、拉面;还有软云烟,够意思。这样排场的丧事,得益于活鬼的孩子们有出息。活鬼娶过两个老婆,头一个老婆没过一年便离了,没有生下孩子;第二个老婆带着赵姓一儿、一女嫁过来;几年后又为活鬼生下一儿一女。四个孩子同母异父。带来的儿子在县里当了局长,女儿当了妇联干部,均已经退休在家。亲生的儿子、女儿也都有工作。一般的推理会因为安葬花销上闹出磨擦,可恰恰相反,活鬼的孩子们互谅互让。赵姓哥姐对郑姓弟妹说,爹在那吃不饱的年代里抚养我俩、供我们念书,太不容易了,比抚养你们受的罪多。安排他老人家的花销本该我们全出。可哥姐不能剥夺弟妹的孝心。我俩出四分之三。所有遗产,俺俩全部不要。
哥、姐这样,弟妹还能说什么?人们便交口称赞赵姓儿女的风格以及两姓儿女间的和睦。看到这里你也许会问,活鬼是如何教育出这么懂事的儿女的?且慢,这是另一个话题了,我们要看的是丧事当天发生的趣事。
当灵前主丧者将复杂的“节目”进行完后,人们便开始吃饭。三点过后,几声爆竹响过,各种器乐齐鸣,盖棺起丧出殡。
活鬼的棺材抬出来,加盖棺罩,在主街道上进行完几道“程序”后便用车推着棺材朝坟地而去。我们那儿是山区,路很窄,不通车,就得用人力抬。前面四个人,后面四个人。前后吆喝保持平衡。在这一行队伍中,一个本家的人叫郑三小,五十多岁,正上着半截坡突然说,不对,不对!
其他人问道:哪儿不对了?
三小说,不对就是不对,先放放!
有人开玩笑说,活鬼叫你哩?
抬棺材的共八人,四根抬杆要吃匀力气,一放,重量便会偏压到一边,谁也不能离开。可郑三小哪里顾得这些,把抬杆一扔,朝一旁的土坡滑下去,说,我肚不对.....
这可误不得,人们只好硬撑着上了坡。不一会,郑三小回来了。
人们开玩笑:三小,带着擦屁股纸来?
三小拧着眉回道:用块土坷垃也比拉到裤里强!边说边架起抬杆朝前走。上了坡才走了一小段路,另一个人也说,不对,不对,先放放,我也不行了!
大伙说,你咋不行了?
那人说,跟三小一样!话没说完,扔下抬杆,跳下土坡……
当天抬棺材的八个人中有四个人拉了肚。
当时人们也不意识拉肚原由,当抬棺材的从坟上返回家后才知道,当天吃过饭的人有好多拉了肚,在附近的茅房排着队,有的人等不及,忙不择路跑到邻近的地里去拉……
人们这才意识到是那天的饭出了问题,怀疑的焦点集中到了煮油条的油上。因为没吃油条者没拉稀。
活鬼的儿女们慌了神,他们问母亲用的是什么油,母亲也慌慌地说,你爹生前安排的,是他放着在油壶里装着的油呀。
一看才知道,那油可不知道放了多少年了!一致的推测是当天煮油条的油“捂”了,捂就是因放的时间长而变质。村上的人们并不知道什么黄霉曲素之类,知道吃了捂了的油就要拉稀!
儿女们生怕出了事,立马上坐上大锅熬喝绿豆汤给人们解毒。
好在那天下午拉肚者再没发现其它症状;当天夜里也有百分之三十的人拉肚。不过没有出现重病症状。
活鬼一家人才松了口气。不过名声在村里已不翼而飞。
有顺口溜为证:
岽小一辈鬼心多
死了还要闹一闹。
偷下麻籽赖别人,
熬下捂油放旮旯
吃了油条都跑茅!
男女老幼齐赛跑,
生怕屁眼不牢靠……
我一听,就知道编顺口溜的人是知道活鬼底细,这人起码五十多岁,要不怎么由跑茅拉稀一下子扯出活鬼生前偷麻籽事来呢?
撒麻籽

那是发生在学大寨的年头。活鬼当时四十多岁。麻籽就是小麻籽,种它是为了熬油。当里村里“以粮为纲,全面砍光”,为增加粮食亩产量,地里不让种小杂粮,小麻也只能种到地边。村民一年到头每人只能分到几两油,口粮也是不扣水份。孩子多的人家吃不饱的,又不敢对外讲,要不就要给你扣上反大寨的帽子。活鬼老婆带来的两个孩子当时已经是十四五岁,正是吃饭长身体时期,他亲生的孩子也是八、九岁,你说说一家六口人,四个孩子口粮咋能够吃?不够吃咋办?有的人便暗暗地去要饭,不过还不能让村干部知道,要逮住会扣你口粮,甚至挨批斗。没办法只好忍。可我们的活鬼是忍不住的,即便他能忍,可他不能让孩子们忍。于是他便开始暗暗地偷。偷的风险更大,万一逮住,那你这辈子算完了。况且偷也只有在秋天庄稼成熟后才能偷到手,村里有护秋队看守庄稼,专逮偷秋的人。不过,这对于我们的活鬼来说并无大碍,因为他偷粮食已经不是一两次。一到秋天,别人家早晨吃的是搅糠面的粥,而他家吃的是新玉米面粥。村里没分粮,哪来的新玉米?他偷下的玉茭磨面时还不被人发现?活鬼才不去村里磨坊磨呢,他家里有石磨,磨子放在暗窑里,当人都睡着后,他才磨。谁下这个功去逮?不过,偷的次数多了总有马失前蹄之时,偷麻籽就算一回。
活鬼在学大寨之前是没有当过一天正儿八经的庄稼人。文革前他为村里赶过大车,跑阳泉拉东西,手里拿着一把鞭子,用皮条拧成上粗下细的样子,鞭杆一人多高,竹子做。回到家后带着一种英雄般的威武,最让人羡慕的是他能够从外面拿回好吃的给自己的四个孩子们吃。学大寨开始后,村里停止搞副业他便回了村。可他没到田里干活。而是做起了石匠的营生。村里成了学大寨先进典型后,要向大寨村一样,在沟里?洞垫地,在村里要盖下面窑洞上面瓦房的新农村,需要大量的石匠,他就成了职业石匠,从春到冬在村里工地上用钢錾裁石头。
而撒麻籽的事就发生在那一时段里。
秋风一阵阵地变凉,谷子收割完毕,玉茭叶子变黄,在地边的麻稞也成熟。活鬼与他的孩子们饭碗里的油水实在是太少了,没有现成的油,只好偷小麻。小麻变成油得有好几道工序。不像现在有榨油机。从麻稞上搓下麻籽先得炒熟,再碾烂,放到?里煮。关键是当时村民都没有自留地,哪来的麻籽?一经发现那肯定是偷的。除非你偷着炒,可那也怕别人闻着味。不过,这是一般人的想法。活鬼既然想偷,还愁吃不到肚里?
他早早起来就到了地里,时间自然是后半夜。当他扛着麻稞走回家后,妻子也发愣了。活鬼在干这些事时,从不事先告诉老婆。老婆顾虑大,不会同意,总是生米做成熟饭才让她知道。老婆说,这麻籽不像玉茭,你往家里弄时肩膀揉搓会撒到地上,这会像蜜蜂引路一样,让护秋的寻上门来!这一说提醒了活鬼,他的脑门上渗出汗。现在到路上清理痕迹显然不可能,麻籽那么小,天又黑,没灯如何捡?用手电岂不是给护秋的树靶子?不过,活鬼还是活鬼,他很快想出了一个办法。从庄稼地到自家有好几条岔路,他攥了一团小麻籽,在主干道拐向别人家的路上撒了麻籽,一直撒到焦二丑家。活鬼选择焦家也是动了脑子的。这家人孩子比活鬼家还要多,七个男孩子,每年因没有粮食早早就开始向集体借,第二年还了 ,还是不够吃,大队不再借。于是二丑老婆在青黄不接时背着大队干部到别村去讨过饭!有这样的背景,护秋队自然会想到是她偷了麻。
果然如活鬼老婆预见的那样。那天早上下工后,护秋队的人果然发现了麻籽。说是护秋队,其实是两个人,一个是副队长秋文,一个是臭旦。活鬼家挨着村里的果园。看果园的臭旦晚上就睡在附近搭建的庵棚,相当与果园的岗楼,臭旦还兼任护秋队员。
是秋文最先发现了道上的麻籽,他与臭旦两人一起跟着地上的麻籽找到了焦二丑家。二丑已经出工了,不在家。秋文指指地上的麻籽对二丑老婆说,你快把麻籽交出来吧!二丑老婆打了个憶怔惊讶地看着自家街门前地上的麻籽,嘴里吸了一口凉气:呀呀呀,大清早遇上鬼了!你们进屋搜吧!要是搜出来,俺宁愿挨枪籽!哪个狗杂种想栽脏陷害人!俺家是不够吃,孩们多,可俺从没有做过这种事!
两人一听,没有进屋,而是蹲着在地上细瞅。麻籽也只撒到街门外,院子干干净净。
两人便返回大路仔细地瞅着地面继续寻找。
活鬼大概也没有料到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撒过麻籽后,兴奋地拿了錾子到村子石窑前的工地一如往常裁石头去了。精明的老婆开始扫院子,扫得很仔细。其实院子在昨天已经扫过。恰恰是在这时,臭旦与副队长瞅着地面跟到了活鬼家的门前。活鬼家没有街门,是个土坎子,坎子朝下有六七个台阶。下了台阶就是院子。活鬼妻子以为自己起得早,不经意一抬头看到了秋文与臭旦在地上瞅。臭旦还很客气地问,大嫂,昨天我见你刚刚扫了院,今日个咋又要扫呢?
这一问问到点子上,活鬼老婆脑子反映可快呢,说孩子们在院里玩,折腾下个片片,不扫谁给咱扫呀,你俩一打早是在做甚?
秋文低着头继续瞅着地面,他看到了顺着台阶也有不少麻籽,活鬼的老婆还没来得及扫呢!
秋文指着台阶说,地上哪来这么多的麻籽?
活鬼老婆说,怕是孩子玩吧?
臭旦提醒道,俺俩从路上跟过来的。
秋文问,岽小不在?
她早就出去裁石头了。
噢?秋文拧了眉头脸色沉下来:明人不说暗话。到底是咋回事……
下来的较量就不再细说了,活鬼老婆不也硬抗。最后的交涉是到家里找。秋文想了想说用不着了,他瞅着院子里一个放农具的小屋,开门一看,大堆杂物苫着两大捆麻稞。
脏物发现,还有什么话说呢!
秋文要臭旦扛,可臭旦是一只胳膊。他为村里切草被机器切了一只,人称“半胳膊”。书记照顾他,让他在秋天看果园、护秋,挣全工分。
臭旦说,要不我去叫岽小扛!
秋文说,不用了,我扛!
就在朝外扛的时候,秋文、臭旦都没想到,麻稞无意间蹭翻小缸子上的盖,一看里面竟然是半缸苹果!
这不是偷的吗?除了果园村民家里哪会有苹果?
活鬼老婆在屋里径自骂道:这个挨刀鬼,活败兴呀,这、这可咋呀,继而哭着跑出来央求道:求你俩不要声张,给俺留个面子……臭旦指着缸子,这果又是咋回事?
活鬼老婆一看,哭声嘎然而止。
臭旦命令似地说,拿口袋去!
活鬼老婆只好照办。秋文与臭旦两人就这样扛着麻稞与小半袋苹果,朝大队办公室走去!
路过焦二丑家门口时,焦二丑老婆追上来,惊讶兴奋地问臭旦,从谁家扛出来的?
臭旦用眼睛朝岽小家眨一下眼。
二丑老婆像点着了炮焾子,一下跳起老高,冲了岽小的屋子大骂:咋能这样害爆人呀,俺平时叔叔婶婶地叫着你,咋下得了手栽赃.....她还想大骂,却发现活鬼老婆,急匆匆走来,拐上另一条道。
活鬼老婆与活鬼不一样,与二丑老婆关系处得好,她家里有缝纫机,帮二丑老婆做针线活。两家孩子们也常在一起玩耍。
二丑老婆等着往下看好戏。因为村里发生这样的事,往往要在办公室挨批斗,弄不好还要上街游行呢!
不过,她那天既没听到大喇叭叫活鬼,也没有看到活鬼挨斗游街。
四十多年过去了,与活鬼那一茬的人差不多都已去世,没想到安葬活鬼便又让这故事“死灰复燃”,可见口口相传也挺厉害的。
   
印度果
   
其实,印度果的故事就是由臭旦发现的那半缸子苹果带出来的。
秋天是活鬼行偷的活跃期,不仅偷粮,而且偷果,也是为了孩子们的那张嘴。
那天,一看到缸里的果,臭旦的愤怒就被点燃了,因为他可不是一次逮住过活鬼偷果。去年的那一次就让他刻骨铭心。
那个年代,个人家是不准种果树的。即便有果树也要收归集体。果园里的果成熟了,臭旦看果园的任务加重了。大队果园里的果大都是国光果,另一种是印度果。上头送来的秧苗。印度果很好吃,书记特意安排臭旦要看护好,因为省里或者高规格的学大寨参观团要用它接待,书记时不时地过问。摘果的人很狡猾,不是大片摘,而是挑着摘,一般人看不出来,地下也没有脚印。果园的四周都有带刺的圪针篱笆围墙,防止人来摘果。臭旦特别加心,在晚上人们睡下后,还要从庵棚起来到果园查看。
那天,臭旦想再过几天便要收获,担子卸下就轻松多了。
记得那天下起了雨,是秋天的连阴雨,时大时小,果园地上湿漉漉的。臭旦想,这下不会有人冒雨偷果了,因为地上会留下脚印。
那天他吃了晚饭后,在家躺了好一会见雨变小,才打着油布雨伞,揣了手电,背了一些干玉茭棒朝庵棚走去,那里土炕两天没生,发潮了。
那个时期,尤其是到了秋天瓜果成熟后,不光是肚子饿了的人偷摘上几个回家给孩子们吃,就是走路路过也会随手探着身摘几个。臭旦也逮过几回,不是孩子就是妇女,说说也就放过了,他专注的是在晚上偷果的人!因为这不是随手摘,而是专门偷,性质不一样。尤其是那几根印度果树更是看护重点。活鬼也被逮过两一回,说以后不再偷了,并指着摘下的果说,还不是为了孩子们?你家孩子难道不想吃?已经摘下了,不要浪费了!你、我拿回家吧。臭旦说你少来这套!快跟我到办公室。活鬼说“半胳膊”,你不要把我逼急了,你要真带我到办公室,我就告诉书记你以前逮住过谁谁谁!为什么不带他们到办公室,能放了他们为什么不能放我?摘果还分白天黑夜?走呀,咱看书记咋说?
这活鬼偷了还振振有词!臭旦还真给吓住了。看果的营生是书记为照顾自己而安排的,要是他知道自己这样,还不把我给换了?活鬼这狗日的还真会咬人!他口气松了:咱说好,你得答应,以后不再偷摘。
活鬼点点头说,这才像话哩!说着把果拾掇到衣袋里。
那天,臭旦故意绕了道,在果园的边上巡查。由此转回到庵棚里,省得夜里再出来,能睡个囫囵觉。
走着半截,听到了果园里有响声。停下脚时,那响声没了。他想这是刮风,就继续朝前走,当走到那片印度果树的圪针围墙前时,声音又响了,不是风声!他的心立刻提起来,打亮手电朝树上照,却只能看到浓密的果树叶。臭旦揿灭手电,放慢脚步,边走边侧耳听着树上的动静。不一会,又有了响动!谁这么大胆?偷的还是印度果,眼看快要收获,书记怪罪下来,不撤换了他才怪呢!他想叫人来逮,又怕这人趁机溜掉,就用手电照着树厉声说:我知道你是谁了,快下来,你不下来,我就去叫人了啊!
果然,树上有了声音,树枝开始摇晃。臭旦用手电照着说:你跑不了,快下来吧!
浓密的枝叶间。臭旦只看到两只脚,不!是两团东西踩在离地面一米高的横着的树枝上,上身被树枝挡着,一动也不动。就这么对峙着。臭旦真想上树把他抓下来,可自己一只胳膊,要是那人着急伤了自己咋办?眼下又隔着一道沟还有圪针围墙,等他到了树下,那人早跑了。他又威胁道:你不下来,我就在这里死等,看谁能熬得过谁?
臭旦在果树一边的地塄上蹲着。树上静静的,只有秋虫在鸣叫。
后来,树上有了响动,接着咚地一声,有什么东西从树上掉下来。臭旦用手电一照,像是半个面袋,有果从里面滚出来,树枝剧烈地上下晃动起来,像是要被压折。接着另一根树枝跟着抖动。啊!臭旦这才意识到那人怕被手电照着,跳到了另一根果树上!
不进去抓,他会跑掉。
臭旦想,得把袋子拿到手,那是罪证!他跳过小沟,用一只胳膊拨开带刺的篱笆,手被划得生疼。关键是在这当儿黑影又蹿到靠近果园边的另一棵树上,接着是嗵的一声,跳入沟里,兔子般地蹿入庄稼地,臭旦只看到半个背影。
臭旦的心怦怦地跳着,用手电在地上查看脚印,瞅了老半天,地上只有一垞垞的布印子,呀!这人是有准备的,用布包了两脚!他提着那小半口袋苹果回到了庵棚。考虑着在今天夜里是否向书记报告。当他拿起面袋看时,上面的“张臭旦”三个字一下跳入眼帘!啊,我的口袋咋到了这人手里?是老婆让人来偷的?还是偷果的人借了他家的口袋?平时常除了分粮,一般是用不着它呀,难道是去年分粮就把口袋借出去没还……这人会是谁呢?想想身边的人,没有呀!他有兄弟两个,弟弟还在念书,叔伯哥也不在村里,邻居更不可能。自己看果园从没有给家里带过一个果子!老婆倒是对他说过,你一个看果园的,哪怕给咱家娃带一个风吹下来的果尝尝也好呀!他没有,他是个老实人,凡是捡到的果,都要送回大队。他想只有这样,书记才用他看果挣全工分!他得给人家长脸。那天夜里想得脑仁疼也没想出个结果来。好容易等到第二天早上,把印度果放到篮子里送回办公室,他告诉会计是风吹下来的。然后揣着面袋回家。
进门后头一句话就问老婆,你、你把咱家口袋拿出来!   
妻子很纳闷,天色还早,男人很少这么早回来,张口就提口袋的事,难道?不可能!她说你这人一清早回来就问这,到底是想咋哩?
少费话!快拿出来!
她说,口袋在哪,你自己去找!
臭旦把怀里的口袋递到老婆跟前:你还嘴硬!到底咋回事?
女人不再说话了。
他用一只胳膊推了老婆一把,说!
妻子说,咱娃们想吃果,大前天活鬼裁石头来家倒水喝,要了咱家的口袋,说要给咱娃摘些印度果,我没敢告你说,在瓦罐里放着……
没容老婆说完,臭旦问:昨晚他来送果的?
老婆点点头。
啊!这活鬼拿了两只口袋,故意把他的那只扔下,逃出果园还绕到了他家!
他问,除了送果还对你咋来?
那、那你还想让他咋?
他、他没有对你……
妻子一听拉着脸:有没有你想咋?再说啦,你能用,他也是用,又少不了甚,为了谁的孩?你天天用,咱孩子能吃上果!
啊,原来你、你、你不要脸?
妻子一听,扑上去:你你,你还骂我?你上街去呐喊去!你打死俺算了,省得跟你上过!臭旦回头在地上寻找家什。妻子把头子伸过去:你给我个快心!我正没法活哩!
正在这时,小儿子在里屋喊,妈——俺要尿!
妻子说,半胳膊,你等着啊,一会连我捎带你的两孩子都处治了算你有本事!
臭旦对活鬼恨得牙根都疼了!  
如今,臭旦提着半袋子果,跟着前面扛麻稞的秋文,想起去年的事,心里憋着一肚子火。好呀,今天可得好好收拾狗日的,让他游大街!
书记不在办公室,会计去找。两人等了好长时间。
书记终于来了。秋文便主动汇报麻籽的事,臭旦指指口袋说,也是在活鬼家搜出的印度果!
书记听了却并不惊讶,表情严肃。在地上来回走着。继而问,路上都有谁看到了?秋文与臭旦说,我俩走得急,没注意。臭旦补充说,焦二丑老婆……接着便把活鬼撒麻籽企图诬陷焦二丑的事说了。
书记对秋文说,你先回家吃饭,还要出工。秋文心领神会,刚走了几步,书记叫住他:这事不要告人说!
秋文点点头走了。
臭旦主动对书记说,可要好好处理活鬼。开了大喇叭叫他来,狠狠地斗他一回!
书记右手五指插在头发里梳着,猛然扭转头说,不用喇叭,你去把他叫来!
臭旦感到意外,可是看到书记目光后,便把半截话咽下。
活鬼在村里裁石头,并不远。活鬼莫名其妙地跟着臭旦来到办公室。当看到麻稞与地上放着的苹果,立马给书记下跪,痛哭流涕地像样板戏里的栾平一样打着自己的脸,说自己是为了能让牛小的孩子吃上有油水的东西才这样的,孩子饭量大,吃不饱.....我不是人!以后再不敢这样了等等的悔罪的话说了一大箩筐。书记扠着腰说,闭嘴!朝一边的臭旦说,你上去教训教训他!
机会来了!臭旦的弊在肚里的冤枉气一下子出来,上去用拳头一阵好擂。活鬼躲闪求饶,又是在书记的眼色下才住了手!
书记说,看在你当过兵,这些年抚养牛小两孩子尽心的份上,我把这事按下来。以后你再要去偷,我就把你送到牢里!
哎哎哎,是是是!
书记大喝一声:快去裁石头去!
活鬼灰溜溜地走了。
揍了活鬼,臭旦好解气!
书记让臭旦把果带回家让娃们吃了吧!
臭旦说,我不敢,怕人看见。
书记笑笑:是我让你带的,袋子里装着没人知道!
臭旦犹豫后还是提着袋子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正在裁石头的活鬼。活鬼就是活鬼,他的眼一下子就盯住了臭旦的布袋,前后看看没有人,诡秘地对活鬼说,布袋还给我时不能空着啊!眼里还闪着狡狤的笑意!
臭旦朝他唾了一口!
回到家里,臭旦把布袋里的果倒在瓦罐里,表情有些自豪。妻子兴奋地说,老天爷,日头从西边上来了啊,还真是印度果!说着便上来挑出一个来吃,却只咬了个牙印,就又放了回去。
没想到老婆笑嘻嘻便把他掀翻到炕上:你这会弄不弄,趁孩们不在……
    
还口袋
    
办公室教训了活鬼后,臭旦老想着活鬼要他不能空着还口袋的话,心就又湧起了不平来。老们就不还,看你咋跟我张嘴要?他每天护秋总要路过活鬼的家,还口袋,很容易。一想到活鬼,臭旦就不由想起那天书记对活鬼的态度。一是不让大喇叭叫活鬼,二是还问扛麻稞路上都遇到什么人,三是不让秋文把事传出去。书记为何这么护着活鬼?活鬼老婆的头一个男人叫牛小,年龄要比活鬼大两、三岁,与臭旦的叔叔海云、活鬼一块当兵去打淮海战役,后来三个人都回了村。活鬼回来的最早,当兵不到半年。臭旦叔叔海云在战场上一只眼睛被打瞎,是特等残废军人,没有对象,回了村里没几年就死了。牛小回来的最迟,在部队当了连长,与妻子生下了两个孩子后得病去世,老婆后来才嫁给了活鬼。臭旦想,单单活鬼抚养了牛小的孩子书记就袒护他?这也太……臭旦不再往下想了,书记是一村之主,这是人家的权力么。按理说,活鬼比他大快十几岁,要叫叔的,咋就把自己老婆也给……听父亲说过,活鬼在年轻时就不是个好鬼,与村里好几个女人相跟,快三十了还找不下对象,头一个对象是个大个子,咽不下活鬼相跟人的气,才离了。不过一物擒一物,活鬼可怕现在的老婆呢!一是老婆是全村的有名的漂亮媳妇,虽然四十多岁,可风韵犹存,村里的色鬼们没人敢动手。她带着孩子嫁过来,从没有为此而受过活鬼的气。不过活鬼就是活鬼,还是背着老婆相跟女人,只不过不让老婆知道。
活鬼的口袋在家里放着,臭旦时不时就想起来。寒露一过,收秋大忙开始,臭旦护秋任务也将结束,这一天,臭旦趁收拾庵棚时把口袋带上。心想还给狗日的算了,眼不见为净。
那是一个阴天,除了收秋,大部分劳力都已经到了会战工地,妇女们都到场上褪玉米,防止下雨发霉。村子里静静的。臭旦吃过饭把那条口袋叠好揣在怀里,想在路过活鬼裁石头的地方扔给他,可是在街边的石头旁没有看到活鬼,他问另一个石匠,那人说活鬼早就到了会战工地了。
活鬼朝自己的菴棚走,在那里抽了一袋烟,看着这个庵棚陪伴自己已经三、四年时间,心里便涌起了一种特别的情感来,甚至有些凄凉。不是因为胳膊切掉,哪能……他把烦恼扔开,起身朝活鬼家走。
活鬼一摆溜三眼窑洞。前面已经说过,院子比地面低,要下几个台阶,臭旦想喊嫂子,可一时张不开嘴,一是没叫惯,二是因为有了那场事,有些别扭。他以为家里没人。孩子们上学,活鬼老婆也怕是到了场上。人不在,把口袋搁到窗台上也行。又觉得不妥,就故意咳嗽一声:有人吗?
没有声音。臭旦便顺着东边的窑洞往过看:东窑、中间窑洞都没上锁,从窗户朝里望,空空的,他有些奇怪地自言自语说,咋不锁门呢?
再看西边窑洞也没上锁,窗户玻璃却被瓦罐挡着,推一推,门在里面插着!嗬,活鬼没去工地?大白天与老婆在家快活哩!他故意用一只胳膊敲敲门说,口袋放这里了....我走了啊!
臭旦笑着,活鬼办这事就是劲大,听村里的人说,他年轻时,相跟着不止一个人!有时到外面赶车住了店,还要返回村来办那事,当天夜里就又返回马车店!那天夜里竟然.....想到这里,臭旦突然意识到那个石匠不是说活鬼到了会战工地了吗?再说学大寨抓得这么紧,哪有一个空闲劳力?除非你是生了病才能休息。
他抽了一?烟,沿着护秋的路往回返,在路过活鬼的窑顶时,听到了下面开门的声音。他伸出头朝下看,没想到从窑洞里出来的竟然是书记!臭旦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赶紧从窑顶缩回身,自己的心反倒怦怦地跳起来。他收住了脚步,等书记走开后才继续朝前走,扭头又发现活鬼老婆提着个小凳子朝场上走去……臭旦心里涌起了一丝快意,你个活鬼,算计我呢,没想到有人算计你老婆!活该!
不过,后来臭旦才知道,那天的事活鬼也知道!又听二丑老婆说,那天他与秋文扛着麻稞到大队办公室,活鬼老婆后头就到了书记家。难怪他与秋文那天早晨在办公室等了好长时间书记才来。有人说书记与活鬼老婆早就有这档子事,只是臭旦没有亲眼遇见过。还有的人说,这是活鬼的安排,活鬼容忍老婆做这事是有目的的,众说纷纭,谁知道呢!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当年的秋天,活鬼家牛小的儿子在县城读书毕业,回村当了民办教师。
    
排哑炮
    
尽管有书记的庇护,活鬼偷麻籽的事还是在村里迅速传开了。不过,活鬼为了消除劣名声,主动要求到石窝开石头。开石头可是累活,挥榔头、打眼放炮,几十斤重的炮锤一挥就是上百下,年轻人也吃不消呢,可是活鬼的劲可真大,起得早,回家迟,真让身边的年轻人感动。
工程大,石头需要量增大。尤其是到了冬天,在田里干活的人都到了工地,石窝里的石头就供不应求了。
这事可让书记为难了。怎么办?石头要一块块地采,打炮眼也要一下一下来,石窝也只有两个,咋办?
一个老石匠想出一个办法——在石窝放大炮。装得炸药多些,一炮就能崩出不少石头来,还愁供不应求?
办法想出来了,便立刻实行。那几天活鬼所在的石窝开始凿石洞,连夜往里装炸药,扯出雷管导线,再用粘红土一层层地捣实,这活最累,弯着腰,用力气。活鬼带头干,负责装药捣粘土。书记亲临现场,气氛相当紧张,因为这可是从来没有干过的事呀。那天加了夜班,把导线扯出来,拉到了上百米远的一个背对炮口的土洞里。夜里村里的喇叭告诉村民不须外出,派民兵截住通往邻村的路;会战的人不再加班。那天天不凑巧,下了雪,夜里十点,在那个土窑里的炮手们,按下开关后,却没有听到炮声。也就是说,大炮成了哑炮!这可把人们急坏了。怎么办?一定是线路有了故障!这可是在夜里,又下着雪。只好推到第二天。石匠们研究分析采用两套方案:一是寻找断了的线路,二是要在挨近原先电雷管的地方再埋上炸药,用火雷管引爆已埋好的炸药!
活鬼在放炮那天不在现场,填好洞子后就休息了。年轻人替换了他。夜里没听到炮声后,他便主动要求查看线路。被雪压着的线路已查过,被粘土埋好的线路难查,再抠出粘土查,费时且危险性增大!活鬼主动寻找了半天,没发现问题。
同样是在夜里,一切预定方案执行:先用电雷管,仍然没响;便采用火雷管引爆。点燃导火索后,人们迅速躲在土洞里等着那轰隆巨响。可不知什么原因,大概有半个钟头还听不到声音。人们急坏了,又不敢去查,万一到了跟前导火索还燃着,那不白送命?!
这时,活鬼提出他去查!并且不让人跟着,自己带着打火机、手电,跟着导火索朝前走,走了大概不到二十米远果然发现了未燃着的导火索。他掏出打火机点燃后,飞速跑回土洞里。等了十几分钟炮还是没响。这下活鬼急了,他一下子冲出土洞,跟着导火索寻找断头,果然在刚才不远的地方又断了!这一回他从断头那儿点燃,扭头大声喊道,别出来!我点着了——
很快,震天动地的响声终于传来,铺天盖地的石头下雨一般地飞开、落下。人们的心也绷紧了!因为活鬼并没有跑回到土洞里!大家从洞里冲出来,寻找活鬼,人们喊着活鬼的名字,可是根本听不到任何回音,因为活鬼所走过的路,全被石头盖满,有的竟有柜子那么大!
完了!活鬼一定被石头砸成了片片!人们打着手电找了半天不见影子,当人们寄希望在石头下寻找活鬼尸体时,突然听到在地边水渠里似乎有人呻吟,人们巡了声音去找。
原来活鬼在点导火索时,就知道地堾跟前一道石头券的水渠。尽管口小,却能藏得下一个人,上面且有厚厚的土,经得住石头砸。活鬼为省时间,点燃导火索后就钻在里头。没想到炮声响过,崩来一块几百斤重的石头正好挡住了出口,把他封死在里头。
听到声音后,人们找来了工具,撬开石头,才把活鬼拽出来。
活鬼弯着腰,嘴里倒吸着冷气,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捂着裆间。人问,伤着哪儿了?
活鬼说,圪针划着正经地方了!
另一个人说,不累相跟女人的事吧?
一下子把大伙逗乐了。
活鬼忍着疼别嘴笑了:你、你们都说点甚?
活鬼立了大功,造地工程如期完工,给村里、县里争了光。书记在全县、全国都出了名,听说要提拔了。活鬼为此入了党,上了县报,成了人物。不过,书记怕活鬼说漏了嘴,记者采访时不让他多讲。
活鬼后来由工地调回到村里裁石头。第二年,活鬼的儿子(牛小孩子)民办教师也转了正,闺女在公社当了话务员。再后来,活鬼被书记安排与臭旦一起看果园,活轻,挣得也是全劳力的工分,一直到学大寨结束土地承包新换了村书记闫三头。
大家知道,活鬼高寿,在接下来的三十年时间里,他亲生的两个孩子如何成家立业?活鬼所在的村子变化天翻地覆,活鬼不可能安分守己地活下去,要那样,活鬼便不是活鬼了。
他到底又会演绎出什么故事?且等我们慢慢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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