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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丹泉:被遗忘的制瓷名手、园林大师

 苏迷 2022-06-16 发布于上海
《姑苏晚报》2022年06月13日 B05版

  杨旭辉

  一

  自古以来,艺术收藏者对仿品、赝品无不深恶痛绝,然而晚明时期苏州制瓷艺术大师周丹泉所作的精仿古瓷器物,以其高超、精湛的技艺而深得世人之赏誉,他烧制瓷器的窑口甚至被人盛称为“周窑”。清代学者蓝浦、郑廷桂将他列为中国古代陶瓷史上的名家,在他们所著的《景德镇陶录》中有这样一段记述:“周窑,隆、万中人,名丹泉,本吴门籍,来昌南造器,为当时名手,尤精仿古器,每一名品出,四方竞重购之。周亦居奇自喜,恒携至苏、松、常、镇间,售于博古家,虽善鉴别者,亦为所惑。有手仿定鼎及定器,文王鼎炉与兽面戟耳彝,皆逼真无双,千金争市,迄今犹传述云。”

  周丹泉,名秉忠,字时臣,一字时道,丹泉为其别号,以号行世,吴门(今江苏苏州)人氏。自幼诵习诗书,喜书画,且有较深的造诣。他的书画作品受到一些文人雅士的赞许,当时就有“经事苍秀,追踪德迹”这样的评价。虽然也曾任奉议大夫、同知河南卫辉府等职,但是周丹泉终究还是无意于机弋丛生的仕宦之路,甚至视之如儿戏,他在自题小像中就有过这样的自我表白:“曾读父书非混世,也随儿戏漫登场。”

  明代隆庆、万历年间,周丹泉痴迷上了制瓷艺术,于是他背井离乡,前往江西学习瓷器的烧造。周丹泉的勤奋好学,再加上他深厚的文化修养和书画功底,使他的瓷器作品极具古朴典雅的气息,因而周丹泉本人也很快在景德镇众多窑工和制瓷艺人中脱颖而出。周窑所烧制的仿古瓷成为当时最为炙手可热的产品,在江浙地区的苏州、松江、常州、镇江、杭州、湖州、嘉兴等地尤甚,深得藏家之宠爱。晚明时期杭州籍大收藏家高濂在其《遵生八笺》卷十四中谈论到定窑的时候,竟然认为周丹泉仿制的定窑瓷在艺术上绝不逊色于定窑的制法工艺:“近如新烧文王鼎炉、兽面戟耳彛炉,不减定人制法,可用乱真。”关于周窑仿制古瓷,因其精美绝伦,咄咄逼真,还流传着这样一个传奇故事。

  话说明代嘉靖年间,说起常州府最大的文化世族,自当首推唐氏。抗倭英雄、著名学者唐顺之的儿子唐鹤徵(号凝庵)素负博雅之名,从镇江靳氏后人手中购得宋代定窑所产白色瓷鼎。唐氏家族收藏的奇玩珍宝可谓积案盈箱,但自从得此定窑白瓷鼎后,其他藏品都黯然失色,定窑白瓷鼎顿时成为唐家的镇宅之宝。且海内品评定窑瓷器者,也都必首推唐鹤徵家中所藏的这件宝物。

  周丹泉与唐鹤徵素有交情。有一次,周丹泉从苏州金阊水码头出发,沿运河北上,途经常州时,顺道到唐府拜谒老友唐鹤徵,他此番到唐府拜访的主要目的便是一睹定窑白瓷鼎的风采。再三请求之下,周丹泉终于见到了这件旷世珍品。他反反复复地摩挲着这件瓷鼎,嘴上啧啧称赞,同时用双手悄悄地度量着鼎的尺寸,并暗暗把鼎上的纹饰摹在纸片上,旁边的人丝毫没有觉察。

  半年过后,周丹泉从景德镇回苏州,再次来到常州,拜访唐鹤徵。忽然,他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一个白瓷鼎炉,对老友说:“半年前在您家中见到定窑白瓷鼎炉,如今我也得到了一个。”唐鹤徵看到之后大吃一惊,就拿出自己家藏的那只宝贝和周丹泉呈献的比较,居然款式、纹饰毫厘不差,于是又把周丹泉的那只鼎放进自家装宝贝的锦盒,居然也严丝合缝。唐鹤徵便惊奇地问道:“您是从哪儿得到这一宝物的?”周丹泉平静地说道:“实不相瞒,半年前,在您府上借观白瓷鼎,我用手度量器物的形状以及大小轻重,回去以后,我就完全按照府上所藏宝贝的原样仿制而成这一件。”唐鹤徵不禁叹服不已,花四十金买下了周丹泉所制的这只仿品,藏在家中,作为副本。

  二

  到此为止,这个故事似乎应该结束了,但在清代学者姜绍书《韵石斋笔谈》的记载中,这还只是开头。至于后来的故事,《韵石斋笔谈》的记载越发传奇。由于常州唐家所藏定窑白瓷鼎的名声太盛,天下不知有多少名宦大僚、富商巨贾对此垂涎欲滴。到了万历末年,淮安有一名富商杜九如,依恃家财丰厚,特别喜欢罗致奇珍异宝,出累千金亦在所不惜。他先后购求到董其昌收藏的汉代玉章、刘海日收藏的商代金鼎,一直以得不到唐氏的定炉为人生最大的憾事,终日形于寤寐。为此,他曾专程到常州拜访唐鹤徵的孙子唐君俞,并承诺愿以千金为寿,只求能一睹定窑白瓷鼎的风采,以慰生平。唐君俞拿出周丹泉的仿品,这位富商激动无比,连连说“平生得未曾见”,并一定要以千金之价强行购得。在富商的软磨硬泡下,唐君俞只得听任富商将周丹泉的仿品带走。

  唐君俞是一位谦谦君子,尚侠气,居心仁厚,生平从不做昧心之事,所以就派家人对富商杜九如说:“我家主人一直秉承祖训,不敢轻易把定窑瓷鼎示人,您所见到的只是仿品而已。现在您以千金之价购得仿品,我家主人甚是愧疚,所以愿意退回千金。”富商反而以为唐氏借口悔约,持之愈坚,连所得的仿品也不肯拿出来了。唐君俞在百口莫辩的情形之下,只好亲自带上真品与仿品进行比照并观,富商才相信唐氏所说的事情,但他还是坚持留下了周丹泉的仿品。

  杜九如死后,就连杜家所藏的周丹泉仿品白定鼎也成了很多人争夺的宝物,此后的曲折故事《韵石斋笔谈》中还有很多,读者自可参阅。最为遗憾和可惜的是,周丹泉这件仿定窑瓷器的精品经过多次转手,遭到损坏,最终被沉于钱塘江中。像周丹泉这样,在晚明时期叱咤风云的一代艺术大师,在今日早已是鲜为人知,似乎也无缘一睹这位传奇大师的艺术风采了。这一切只缘于他存世的作品数量极少,且深藏宫禁府库,世人自是难得一见。据《景德镇志》记载,故宫中原藏有周丹泉所制的一件娇黄锥饕餮纹圆鼎,清末曾远渡重洋,在伦敦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上展示。此鼎现珍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这件藏品可能是周丹泉唯一存世的作品,笔者曾在台北外双溪畔一睹其真容。此鼎通体施以娇黄色釉彩,色泽鲜明透亮,鼎高16厘米,口径13.3厘米,圆鼎式炉身,口沿饰有双立耳,底接管状三足,足壁饰泥条。炉身前后饰以饕餮兽面纹,间饰金钱纹和花卉,鼎底的款识为“周丹泉造”。

  三

  周丹泉还将中国传统的篆刻艺术和制瓷工艺相结合,以白垩土制成印章,刻上印文,并且印章多以各种辟邪的纹案,或是龟、象等祥瑞之象为印纽,最后经过窑炉高温烧制而成。据晚明时期著名学者陈继儒《妮古录》中的记载,说“吴门丹泉周子,能烧陶印,以垩土刻印文,可辟邪、龟、象、连环瓦纽,皆由火范而成”,他的陶制印章,不仅印章的外观“色如白定”,而且印文也颇为古朴。

  周丹泉的艺术成就还不仅仅局限于制瓷艺术,据《吴县志》的记载,他还精于绘画,且将绘画的功力融注到园林营造之中。晚明时期著名文学家袁宏道、江盈科分别在万历二十三年(1595)和二十年(1592)到苏州担任地方官,就深为周丹泉的园林营造技艺所折服。周丹泉曾为徐泰时堆叠假山,设计、营造了后乐堂,园中的假山奇崛壮美,大有普陀山、天台山的神韵,无怪乎江盈科要在《后乐堂记》中这样写道:“径转仄而东,地高出前堂三尺许,里之巧人周丹泉,为叠怪石,作普陀、天台诸峰峦状。”袁宏道则更是把周丹泉叠山理水的园林营造技艺列入《园亭纪略》中,说经他营造的园林,极具山水画境,正所谓:“玲珑峭削,如一幅山水横坡画,了无断续痕迹,真妙手也。”范仲淹十七世孙范允临曾高度评价岳父徐泰时的园林曰:“聚巧石为山,奇峰峙立,列嶂如屏,环以曲池……位置区画,皆出名公目、匠心营,故逶迤衡直,闿爽宏深,皆曲有奥思”(范允临《诰封奉直大夫尚宝司少卿芝石徐公行状》),周丹泉就是其中不该被人遗忘的“名公匠心”。

  苏州人韩馨在清初购得归湛初之废园,重新加以修葺,作为晚年的栖隐之所,“云壑幽邃,竹树苍凉,堂曰洽隐”,往来唱和的“皆遗民逸士”。洽隐园的假山洞壑宛转幽深,宛若天开,是仿照洞庭西山的林屋洞营造的,“石床神钲,玉柱金庭,无不毕具”,故而又名之曰“小林屋”。据韩馨的曾孙韩是升《小林屋记》一文记载,洽隐园的“台榭池石,皆周丹泉布画。丹泉名秉忠,字时臣,精绘事,洵非凡手云。”清代著名学者翁方纲在《洽隐园三友图歌》一诗中有曰:“天然巧构丹泉手,四合前山淡云气。”句下注亦曰:“园为吴门周丹泉所结构。”虽然园子经历过火灾,但园中的这一片奇峰秀石,还是留存下来了,到韩是升的时候,依然“烟云自吐”“岩乳欲滴”,人游其中,“几莫辨为匠心之运”。今天位于苏州第一初级中学校园内的惠荫园,就是在当年洽隐园旧址上辗转传续而成的古典园林,在“碧梧银杏,紫荆翠柏”掩映下的“小林屋”假山,多少还能依稀感受到周丹泉的独特匠心吧。

  据晚明时期浙江嘉兴的大收藏家李日华的记载,周丹泉还精于制砚。李日华就盛赞周丹泉制作的砚台“极有巧思,敦彝琴筑,一经其手,则毁者复完,俗者转雅,吴中一时贵异之”,其价堪比黄金。在其所著《味水轩日记》中,李日华还详细描绘了他所见到的周丹泉制“鞭竹麈尾砚”,直叹此物“真异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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