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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培德//山野里的苗绣艺术与女苗绣艺术家

 CZi5 2022-06-16 发布于河北
作者简介:贵州河湾苗学研究院院长,中央民族大学博物馆顾问,贵州师范大学客座教授,贵州文史研究馆馆员,贵州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委员会专家、苗学人类学家。著有贵州本土文化丛书《鼓魂:西江苗族鼓藏文化田野笔记》;发表《从主体性与主体间性视角反思发展话语》、《令他者消失源于对他者的恐惧》等三十余篇学术论文;主编了《苗族古歌》、《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苗族开亲歌》、《中国民间美术遗产普查集成贵州卷》等书。

有人不承认山野里的苗绣是艺术,认为山野里的苗绣只是纯粹的刺绣手工技艺而已,因而把绣制苗绣的苗族妇女称为刺绣手工技艺的“绣娘”,并且说:“绣娘制作苗绣但不创造苗绣”。这句话如果没有理解错,应该是说苗族妇女只会手工技艺刺绣制作苗绣,不会创造设计苗绣。既然苗族妇女不会创造设计苗绣,那么是谁创造设计苗绣?说这句话的人留有悬念,没有回答。常识告诉人们,苗绣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苗绣应该有创造设计的作者。苗绣的作者不是苗族妇女“绣娘”,那么苗绣的作者是苗族男人吗?然而苗绣是苗族女人做的活路,不是男人做的事情,创造设计苗绣的作者既不是苗族女人也不是苗族男人,创造设计苗绣的人到底是谁?这样一追问,否认者不可言说的话中话悬念,随即从隐蔽处显露出来:苗绣是苗族以外的人创造设计的,苗族妇女只是给外来创造设计的作品代为手工刺绣制作而已。否认者为什么会如此说?这也许是来自否认者其历史传统对他者根深蒂固的偏见,否认者可能认为苗绣是乡下山野苗族女人绣制的东西,“土里土气”的乡下山野苗族女人,只懂得手拿针线在土布上用一些针法绣制苗绣纹样的技艺罢了,哪里会创造设计苗绣,既然只会手上绣制苗绣纹样技艺,她们只能被称为“绣娘”。否认者显然是传承中国数千年来把乡下农民视为“小农”、“愚民”的传统意识,自视为聪明的、高人一等的贵族。著名人类学家费孝通先生就曾经在《乡土中国》中,批评过这种鄙视乡下人的传统偏见意识。他说:“乡下人在城里人眼睛里是'愚’的”。(1)“那些被称为土头土脑的乡下人,他们才是中国社会的基层。(2)“城里人可以用土气来藐视乡下人,但是乡下,'土’是他们的命根。”(3)

苗族著名作家沈从文,一辈子总在文字上定义自己是“乡下人”,他曾在《习作选集代序》里,自嘲是傻头傻脑的乡下人:“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在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他独特的式样,与城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顽固,爱土地,也不缺少机警却不甚懂诡诈。他对一切事照例十分认真,似乎太认真了,这认真处某一时就不免成为'傻头傻脑’。”(4)

其实乡下人有乡下人智慧创造的乡土知识,城里人有城里人智慧创造的都市知识,二者不应该有偏见彼此排斥,应该互相补充,让大家获得广阔丰富的多样性知识,有利于共同发展,这才是正确的选择。乡下人并不愚,乡下山野里的苗族妇女并不愚,她们特别勤劳、聪明、智慧,她们不但创造苗绣艺术,还掌握高超的各种刺绣针法技艺制作苗绣艺术。

有人不承认苗绣是艺术,这就涉及到什么是艺术的问题了。德国著名艺术史家格罗塞在《艺术的起源》中说:“在许多关于艺术一一不单指形象艺术的各部门,指一切美的创造而说的广义的艺术……。”(5)澳大利亚画家兼哲学家奥班恩在《艺术的涵义》中也有相似的说法,他认为:“只要它创造了美感”就是艺术。(6)美国心理学家阿瑞提在《创造的秘密》中,从审美心理视角对艺术有这样的看法,他说:“艺术不能仅仅是个符号,……它能唤起我们内心的审美反应和审美愉悦。”(7)按他们的观点,有审美的创造,并能令人心生审美反应和审美愉悦的符号就是艺术。用这样的审美视角来看苗绣,就会看到乡下山野里的苗族妇女在苗绣中,为了生命美丽进行了审美愉悦的艺术创造,她们在苗绣里用独特而神奇的纹样造型,巧妙的构图和丰富的色彩,创造了审美愉悦的各种生命艺术形象,这样看来,苗绣就是确定无疑的审美艺术了。如果不是,为什么在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把苗绣列为传统美术?为什么中国美术馆、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清华美术学院前身)、贵州省群众艺术馆、贵州省文联和一些国内外博物馆,都把苗绣作为艺术品进行收藏?可见苗绣的的确确是审美的艺术,不用怀疑。
苗绣是艺术,艺术就有雅俗之分,苗绣艺术的风格是抽象变形,属于亦真亦幻,讲究审美意境的艺术。艺术大师刘海粟看过苗绣艺术之后,他可能是用艺术大师齐白石关于“画在似与不似之间,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世。”的审美艺术标准,对苗绣艺术作出这样的评价:“缕云裁月,苗女巧夺天工,苏绣湘绣,难以免俗。”在刘海粟看来,苗绣艺术并不因为作者是乡下偏远山野里一字不识的苗女,作品就因此而俗气。由于苗女能缕云裁月,巧夺天工,艺术想象天马行空,创造出的苗绣在似与不似之间,与发达地区逼真写实太似的苏绣、湘绣比较,反而显得高雅不俗。在刘海粟的眼里,苗绣是高雅的艺术。

苗绣在艺术分类中属于工艺美术,工艺美术作品是有作者的,专业从事工艺美术的,就是专业工艺美术师和工艺美术家,民间从事工艺美术的,就是民间工艺美术师和民间工艺美术家。无论是专业的还是民间的工艺美术师和工艺美术家的作品,都是他们的智力劳动成果,这是常识。苗绣艺术既然是工艺美术,苗绣艺术作品当然也是有作者的,作者就是苗族妇女自己。苗绣女艺术作者的水平并非一样,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只会熟练掌握刺绣技法,摹仿复制传统纹样。另一类是不但会熟练掌握刺绣技法,摹仿复制传统纹样,还会在传统纹样基础上创造想象新的纹样。这两者的区别就在于前者不会想象创造,后者能夠创造想象,是否能够创造想象成为两者的根本区别。澳大利亚画家兼哲学家奥斑恩,在《艺术的涵义》上就说了:“创造是艺术成就的基础。这种性质在被称为'画匠’的手艺人的作品里是没有的,所以不管他在技术方面多么熟练,他还不是一个艺术家,因为他不是在创造。”(8)他又说:“在艺术家的作品里我们发现一种创造的想象,而在画匠的作品里,我们只看到技巧的呈现。”(9)可见艺术家与画匠的区别就在于是否有创造的想象,其实没有创造想象的画匠,应该叫画师,民间称之为师傅。

要想了解山野苗绣艺术的作者,只要到山野里的苗寨看一看,就会看到苗族妇女一边忙于农耕稻作,一边不忘创作并绣制苗绣艺术。四十年代到苗族山野村寨作田野调查的社会学家陈国钧,就亲眼看到苗族妇女创造绣制苗绣艺术的过程。他在《苗夷社会研究》中说:“苗族女子无一不擅长绣花,爱美的观念非常浓厚,对于自己所穿衣服上的花纹,异常考究,花钱向汉人买来(丝线),家庭辛苦所积,而作此种消耗,然其色的配合,形状精巧,都不亚于湘绣杭绣,着实难能可贵。苗族女子责任重大,劳作甚忙,但必须在百忙中偷出须臾时间绣花纹,一切饮食起居都可简陋,而绣花的功夫,都不可忽视。”

陈国钧只看到山野苗族村寨成年妇女绣苗绣,没有看到苗族女孩从五、六岁左右就开始跟着母亲学习苗绣,女孩即便是到山野里打猪草还要带上针线和绣布,休息坐在山野草地上,也不忘拿出针线来绣苗绣。所有的母亲都是苗绣师傅,所有的女儿都是苗绣徒弟,母亲师傅不但传授女儿徒弟传统苗绣刺绣针法和传统纹样,还教女儿徒弟发挥艺术想象进行苗绣创新设计。女儿们每天白天在劳作之余,不停息地埋头绣苗绣,只有晚上休息时,灯光不好不能绣,才可以坐在火塘边上,听大人们讲述古代经典《苗族古歌》中的神话故事,神话故事里的神话思维,不断启发她们梦幻般的神话艺术想象,女儿们就这样在不知不觉的艺术想象梦幻之中,有了苗绣创作的冲动,在刺绣时,不但传承苗绣古老的传统纹样,还能自然而然地创造设计出各种神奇幻化的苗绣新纹样。女儿们成长成为母亲之后,又照例这样培训下一代女儿。于是,在她们的绣品中,古老的传统纹样与创造设计的创新纹样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苗绣艺术就这样既传统又创新,世世代代不断地在山野里的苗族乡土社会中传承、变迁、发展。
苗族妇女为什么如此视苗绣如命?这是因为祖先有关于人和大自然所有生命都要美丽的神圣遗训箴言,因此所有的女孩必须从小学习掌握生命美丽的苗绣艺术创作和刺绣技艺,绣制自己长大成人出嫁的美丽嫁衣,嫁衣就是姑娘聪明美丽的象征符号,也是尊循祖先遗训箴言的神圣符号。祖先的神圣遗训箴言要求每个苗族女人,都必须成为传承生命美丽的苗绣的“xangs hmeb”,“xangs hmeb”译成汉语就是苗绣师(苗语中部方言称苗绣为:ent hmeb)。女苗绣艺术家们是地地道道在乡野里从事农耕稻作的农民,她们没有受过学校正规教育,往往被大城市美术院校科班中自认为高人一等的人瞧不起,被认为是不会创造苗绣艺术,只会手工技艺刺绣的“绣娘”。于是,在人们看到的各种介绍苗绣艺术的文章中,“绣娘”一词便应运而生,成为主导话语随处可见。

历史上传统的苗绣艺术是苗族女艺术师和女艺术家们创作并绣制出来的作品,由于没有文字书写,也就没有具体作者的署名,这种現象不只是传统苗绣艺术,几乎世界上所有不用文字的各民族民间文艺作品,都没有具体作者的署名,没有署名不等于没有作者。以传统乡土的天津杨柳青木板年画艺术为例,年画艺术是有作者的,只是没有文字署名,为什没有署名?这就与乡土社会的文字有关了。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说,在乡土社会里,文字是多余的,乡土社会大体上是没有文字的社会。没有文字的杨柳青乡土地区,其年画艺术当然也就不需要作者的文字署名,虽然不知道作者是谁,但不能说从事杨柳青木板年画艺术的人,只懂年画艺术制作,不懂年画艺术创造。如果不懂年画艺术创造,那么年画艺术是怎么来的?难道是外来的画家创造年画,当地人只做制版印刷年画,这种说法纯粹是猜测,不是事实。杨柳青当地有自己的乡土民间年画画家和制版印刷年画的作坊。苗绣艺术作品也和杨柳青木版年画一样,没有文字署名,仅管山野里的苗绣艺术作品没有具体作者的文字署名,但的确是当地苗族妇女创作并绣制的苗绣艺术。

乡土社会中的民间艺术作品都没有暑名,怎样区分作品?艺术作品都是有艺术风格的,通过艺术风格就可以区分。民间艺术作品风格的形成,是因为乡下人受到乡土交通条件的限制,人们的交流活动范围有限,因而一种民间艺术,往往只在一个有限的区域里形成发展,时间长了,就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艺术风格。例如天津的杨柳青木板年画,只在杨柳青地区创制,经过多年的不断积累,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杨柳青艺术风格的木板年画。江苏的桃花坞木板年画也一样在历史的过程中,逐渐形成独特的桃花坞艺术风格的木板年画。虽然所有的木板年画都没有署名,但是只要看到木板年画上的艺术风格,就能区分是杨柳青木板年画还是桃花坞木板年画。凡是艺术都有艺术风格,专业画家的画也一样,不同地区画家的画,往往形成不同艺术风格的画派,就如清代的中国画,上海画家创作“海派”风格的中国画,广州画家创作“岭南”画派风格的中国画。
苗绣艺术也如此,苗族人居住在某个地区,往往就在某个地区形成一个小支系,这个小支系的苗绣艺术在历史积累过程中,逐渐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艺术风格。苗绣艺术主要用在服饰上,这一来,就形成了各个不同小支系不同艺术风格的服饰。苗族大约有200多个小支系,也就大约有200多种艺术风格的苗绣和服饰。苗族妇女在生活中的每件苗绣和服饰都是有作者的,作者不是别人,就是每个穿苗绣服饰的女人自己,所以,传统的苗绣艺术和服饰艺术不需要作者署名,虽然没有署名,但只要看到某种传统苗绣和服饰的艺术风格,就知道这是苗族某地区支系的苗绣女艺术家的作品。

杨金秋剪纸

在中国,从五十年代开始,民间工艺美术家逐渐有了署名的意识,特别是到了2006年,国家公布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传承人之后,传承人意识到创作作品署名涉及到自己的知识产权保护,于是陆续有人开始署名。苗绣艺术的传承人也有了知识产权保护意识,也开始署名,例如,贵州省黎平县地坪乡高岩村的苗绣艺术家杨金秋,就把她自己多年创作的苗绣艺术剪纸,署名集结出版。,书名为《杨金秋剪纸》。杨金秋的苗绣艺术剪纸,具有神话思维的天马行空想象力,纹样造型风格独特,有云纹、水纹、植物纹、动物纹、人物纹等等,非常丰富,画面运用无数曲线,与一些点面组合,形成具有晕眩动感节奏与韵律美的苗绣剪纸艺术,可以说她就是一位天才的苗绣剪纸艺术家。


在苗族地区的大山乡野里,像杨金秋这样的苗绣艺术家还有不少。那些否认苗绣艺术是苗族妇女创造的人,不妨去贵州省台江县施洞镇看一看,镇上的集市有出售苗绣剪纸艺术的一条街,在街边摊位上能看到苗绣剪纸女艺术家们在埋头熟练地创作并现场剪纸,剪纸是制作苗绣的底样,剪纸创作就是刺绣创作。女艺术家们创作的剪纸作品纹样千奇百怪,其中有夸张变形的人、鸟头鱼尾的龙、人头的蝴蝶、一个牛头两个身的龙,长有牛角的大象,人与花鸟鱼虫互变融为一体的各种形象,不一而足。内容有苗族古代经典的神话传说,苗族历史上的英雄故事,生活中的劳动场景等等,非常丰富浪漫,从摊位上琳琅满目的作品里,可以看到苗绣女艺术家创作的神奇幻化美妙的苗绣艺术世界。这个美妙的苗绣艺术世界的画面构图饱满,在画面中以曲线为主,点、线、面巧妙组合,让人觉得其中的各种形象是鲜活灵动的美丽生命,这些美丽生命似乎在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在生命美丽和生命欢乐的世界里,过着生命神圣的节日。

相信人们看了施洞苗族刺绣剪纸艺术一条街集市,一定会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山野里的民间苗绣女艺术家并不比城里专业艺术家逊色!

注释:
(1)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出版社,2005年,10页。
(2)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出版社,2005年,1页。
(3)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出版社,2005年,2页。
(4)沈从文《野人献曝》,北京出版社,2005年,3页。
(5)格罗塞《艺术的起源》,商务印书馆,1996年,1页。
(6)奥班恩《艺术的涵义》,学林出版社,1985年,31页。
(7)阿瑞提《创造的秘密》,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300
       页。
(8) 奥班恩《艺术的涵义》,商务印书馆,1996年,11页。
(9) 奥班恩《艺术的涵义》,商务印书馆,1996年,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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