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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征文250号】缪世民:皆大欢喜(短篇小说)

 新用户89134deQ 2022-06-17 发布于湖南

         皆大欢喜    
     作者:缪世民

   

               一  

有福老汉的老伴大宝妈七十九岁生日那天,老闺女翠花按当地风俗给娘送寿面,为她贺八十大寿。
贺寿场面颇为隆重而热闹。太阳下山前,有福老汉和老伴全都上下一身新,在大门口,沐浴着金红的夕阳余晖,面朝南分坐于敬了寿星老点了香和烛、供了瓜果肉菜的红漆方桌两旁,接受儿女和孙辈的叩拜。
有福老汉和老伴共生育三子一女,成家后各过各的日子。大儿子、小儿子在村务农,二儿子在外地工作,老闺女嫁在不远的邻村。看样子儿女都挺孝顺的,这不,一个个携着家小,都来给老俩口拜寿哩。
鞭炮轰轰隆隆劈劈啪啪响起来,弥漫的硝烟里,穿红着绿的大人小孩们喜笑颜开,按长幼顺序给老俩口磕头拜寿,一个个抱拳打躬,祝愿老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逗得二老笑得合不拢嘴。
村西头二木匠打这里路过,看得啧啧赞叹不已。二天,他遇到有福老汉,对着老人竖起大拇指,很有感慨地发了一大通议论:
"我说有福老哥啊你真是有福呀,儿孙满堂,个个孝顺;哪象我家他们那兄弟几个,别说做寿,不咒你快点死就阿弥陀佛了。你说象话不,我们老俩口也都快八十了,早几年就该给养老费,可直到今天谁也不肯掏一个子儿;老二老三说我们偏心,几次发狠要揍我这个老不死的。唉,还是你有能耐,家教好;你们这个大家庭上上下下和和美美热热烘烘的,怎不叫人越活越精神!我敢说,你俩口子寿长着哩,活到百岁不成问题。″
有福老汉听了嘿嘿一笑,说:"兄弟啊,这可说不起嘴来,谁知道谁哪天就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去见阎王了呢?活到这把年纪咱就知足了啊!"
真是一语成谶。大宝妈做寿没过多久,也就两、三个月的光景吧,老人家忽然一病不起,住进医院三天没到晚就一命归了西。
"说好了一道走,你怎么就狠心丢下我不管了呢?"大敛告别时,有福老汉象个孩子似的嚎哭起来。
有福老汉比老伴大五岁。自老伴去世后,他整个人一下象垮了似的,见天病怏怏的没个精神头儿。他和老伴一生省吃俭用,好不容易将儿女拉扯大,一个个成了家;夫妻俩不说爱得多么深,半个多世纪风风雨雨相伴相守,现在那个朝夕相处从不分开的人儿突然间撒手人寰,曾经的俩口子而今落下他孤单单一人,真个是半片天塌了。老人因了这个打击,精气神陡地差了下来。
常言道,养儿防后老。有福老汉这个样子,一曰三餐已难自理,该当由儿子们轮养了。
起先,老汉还嘴硬。一日,邻村的闺女到收购点卖完菜顺道来看望,见他巴巴的瘦掉一圈,脸色苍白,摸索着立起身,就象一棵枯树在风中摇晃,心疼得直掉泪。
"老爸是不是病了?"翠花赶忙扶住老人,伸手探探他的额。
有福老汉苦笑了笑:"能有啥病,老了就这样呗。"
翠花搀扶着老人,让他坐在饭桌旁的一把木椅上。转身提起灶台上的热水瓶,摇了摇空的。就赶紧用电磁炉烧了水,给父亲倒了一杯。
望着鬓发斑白、满脸沟壑纵横的老父亲,翠花叹了口气,道:"人不服老不行;一个人另住多有不便。这样,我去找哥哥们商议一下,由他们来轮养吧。"
"別,别!"老汉着急地摆了摆手:"眼下啥时节?田里忙的,蛇钻在屁眼里都没空拔,我一个能吃不能做的废物,快不要去给他们添麻烦了。"
翠花略带嗔怪的语气道:"你呀,一贯的总是怕麻烦人。"顿一顿接着道:"那就先到我家住几天,将养将养再说吧。"
有福老汉脸一板,犟脾气又上来了:"我哪儿也不去!"
父亲的脾性女儿最清楚,只要他认准的理儿,十八头牛也拉不回。不过话说回来,瓷瓦子怕个金刚钻,也有人能让他服服贴贴的。在家里,父亲一生只有两个人的话对他最管用:一个是过世的娘,一个是在外地工作的二哥俊清。
翠花给父亲煎了几只鸡蛋,煮了一碗面条。服侍老人吃好早饭后,将他近几天换下的衣服洗好晾上。忙完这一切,这才告辞回家。
不过,人才走到屋角头,就急火火地给二哥挂了个电话。
                     二
俊清是恢复高考后全村第一个大学生,毕业后在外省工作。几十年打拼下来,现已是一家世界500强企业高管。
接到妹妹的电话,俊清心急如焚。当即就向公司领导告了假,中饭也没顾上吃,从冰箱里抓起一袋面包和两根火腿肠,开着车风尘仆仆赶了回来。
一进门,东张张,西望望,不见老爸的身影。以为躺床上哩,去里屋看了一下也没有。咦,门开着,人到哪儿去了呢?
原来,有福老汉正坐在屋后厕所的马桶上解手。好一阵儿了,偏就解不下来,急得他冒出一头汗。
许是内火重,这几天老人总是便秘。其实,上了年纪的人,便秘是常事。
"唉,都三、四天了,离了马桶想解手,坐上去了拉不出,真叫人急的慌。"有福老汉苦不堪言。
正所谓越急越拉不下来,俊清看着老爸蹙眉闭目缩鼻咧嘴痛苦的样子,一颗心一下就揪了起来。仿佛坐在马桶上的不是老爸,而是他自己。
"家里有开塞露吗?"俊清急切地问。
有福老汉睁开眼,摇了摇头:"没、没,那玩艺没用过。"
镇医院挺远的,去一趟得耽搁不少时间。不行,我得采取措施,尽快为老爸解除痛苦。
他打开厕所里的电灯,走近老人说道:"没有开塞露,咱就用个笨办法,老爸你配合一下。"说着,一只手稳住老人的身子,一只手从马桶的空隙伸进去。
"这、这……"老人很是难为情。
"别不好意思,我要用手帮你把大便拽出来。"
"不行不行!"老人挪挪屁股退让着:"这又脏又臭的,不行不行!"老人直摇头。
"怎么不行?"俊清知道脏,但更体会到便秘的苦楚:"记得小时候我吃那粘乎乎的高梁米饭,大便拉不下来,是你用镊子帮我夹出来;夹不出来就用手拽,难道那不脏?不臭?"顿一顿,俊清接着说道:"也许你觉得我现在身份不一样,但我永远是你的儿子;看到你这么痛苦,我的心都快要碎了啊!"
他用食指探到老人的肛门,轻轻地、柔柔地掏着,掏着,而后用手指将干硬的大便拽了出来。一节,两节,三节……
老人忽觉下身一下象开了窍,咬紧牙使使劲,几天的宿便终于慢慢地解了下来。
尽管厕所里臭哄哄,望着父亲苦着的脸渐渐松活开来,俊清不由发出了会心的微笑。但他很快收敛住笑容,神情变得严峻起来。转身拧开水池上的龙头,一边用肥皂洗着手,一边数叨着:"人老了,没个人照料,身体不出问题才怪哩。待会儿我去同兄弟们讨论一下轮养的事;是一月一轮,还是十天半月一轮,我想先听听老爸的意见。"
"这个嘛,"有福老汉擦过屁股,起身束着裤子:"一月一轮也好,十天半月一轮也好,只可惜,眼下不是时候。"
"这时节是很忙。"俊清用毛巾擦着手:"我是农村出的,农民一年忙到头,就正月初头拜拜年走走亲戚有几天闲落,平时就指望下雨一一老天爷给放假了。农村里杂七杂八的活儿多;不忙不行啊,天上不会掉下钱来使。可是,″他望望老父亲,动情地说:"再忙也不能丢下老人不管;其它的事可以推一推,孝敬老人不能等!兄弟们轮养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老爸你也用不着客气。″
老二的话,今天说得格外决绝,有福老汉不再多嘴。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声说道:"过去的玩笑话,说养父母养父母,养在锅(泔)水缸儿里呀!叫人养的日子没那么自在哟。"
俊清当然清楚,老爸的忧虑不是没有来由的,老大和老三的为人他怎能不知道。为让老爸晚年过得舒坦些,他很想把老人接到城里去住。可那样一来,老大老三得着便宜反要卖乖。他们会说,就你老二有孝心,别人都忤逆不成?你一人大包大揽,是不是父亲暗里给了什么好处?
本来兄弟间还算一团和气,这样一来反而会生隔阂。
其实,父亲也不愿意。他说,到城里是脚脚踏生地,眼眼望生人;大家都上班,叫我一个人蹲在屋里天天看电视打发时间,那可受不了。
不进城那就在乡下呆着吧。反正大家心知肚明,赡养老人是我们共同的责任和义务;老大老三本也很爱面子,人要脸树要皮嘛,老爸你也用不着太过担心。
俊清少不了安慰老爸几句。趁着晚上大家有点闲空,他想把轮养父亲的事同兄弟们定下来。

             三
出乎俊清的意料,老大老三对轮养父亲一事没有发表不同意见。
大哥一开始就主动检讨了自己的不是。说自己就在父亲身边,反不如远天远地的俊清操心,对父亲关心不够。客观上因为农忙,骨子里缺乏责任心,若父亲有个闪失那可无法交待。
老三骂自己是糊涂蛋,怎么把照看父亲的头等大事扔脑后了呢?他觉得对不起老人。
俊清当然不好怪罪他们。都五十好几奔六十的人了,老脸还是要的。大家和风细雨谈了轮养的一些具体问题,最后达成一致意见:从老大开始,一个月一轮,每月一号早上将父亲接到家中,安排好老人吃喝起居等日常生活。
事情就这样说妥了。老兄弟们好不容易聚到一块,一边喝茶,一边东一句西一句说着闲话,气氛颇为融洽。
几个小孩在门外月亮地里玩耍。月光融融,薰风拂拂。一个女孩甜甜的嗓音象月下清泉汩汩流淌着:
"……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
俊清扭头向门外望了望,看不清女孩的容貌。
老三告诉俊清,这是他孙女靓靓。
俊清高兴地笑了笑,说:"我们轮养父亲,孩子们在看着呢;孝敬老人就是要一代一代往下传啊!″
"是哩是哩。"老大老三含笑点头。
正说着话,翠花和大嫂、弟媳三人在厨房里忙完活计,相跟着走进楼厅里来。
翠花是俊清请来的"特邀佳宾"。本来这轮养父亲没她什么事,农村里老规矩,赡养父母由儿子负全责;女儿嫁出门了,就没这个义务。不过,俊清请她来,自然有他的打算。
翠花走到电视机旁,拿起遥控器,想打开电视看看最近的热播剧。
刚在一侧椅子上落座的大嫂对翠花摇摇手,而后拿眼睛盯着俊清,说道:"老二一向办事公道,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俊清用温和的目光看着大嫂,微笑着说道:"大嫂,你说。″
大嫂撇了撇嘴道:"我说你们城里人就是不知乡下人的甘苦。轮养老人说起来简单,也不想想农村有多忙,田里都顾不上;这服侍老人天天有个天,一日三餐,饭要做,菜要烧;洗衣晾衣,整理舖席被褥……唉,出门遛跶还要人陪,吃喝拉撒的真叫烦。这一摊子事想想头都大了。″
"是呀是呀!″一旁的弟媳立马附和:"老爷子脾气怪,火气大,平时的啰嗦话又多;一旦惹毛了他,骂起人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两个女人一开腔,俊清一时难免语塞。她们说的都是实情,这些问题绕不开,怎样才能处理好呢?他用征求的目光瞟瞟老大老三:"你们说说,能否给个锦囊妙计?"
老大双手一摊:"这……能有什么办法,一天一天挨呗。″
"没有过不去的河!″老三倒挺达观:"顶多就是苦点累点多受点气嘛,这算不了啥。″
"算不了啥?″大嫂眼睛竖了起来:"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这忙里忙外忙得焦头烂额,再添个老人,够你喝一壶的了。不怕你能耐有多大,除非三头六臂是神仙!″
"他呀,"弟媳白了老三一眼:"干活不上心,就会说大话。既然你说算不了啥,那老爷子就交给你好了,不要到时候什么事都推给别人。″
"这这这……"老三有些发急:"老婆大人听我讲,咱携手并肩齐心合力,再难的事也难不倒嘛!"
"光说漂亮话不顶用。"大嫂插言道:"得拿出个妥当的办法才是。我建议,让老爷子去养老院。″
"去养老院?″俊清不由心头一震。
"不行不行!″翠花首先反对:"乡村养老院条件比较差,那地方老爸是不会去的。早先他就说过,有儿有女的去养老院那是丟人,不单自己没面子,儿女也不光彩;如果图省事,把老人象扔包袱似的丢在养老院,孤单单冷清清的,亲人的影儿也看不到,指不定人就会疯掉。再说,无儿无女的进去分文不取,有儿有女一个子儿也少不掉。″翠花盯向老大老三,问道:"这钱你们肯出吗?″
屋子里一下静得出奇,谁也不吭气。老大老三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老大瞪了自己老婆一眼,道:"孩他娘,你还是少出点馊主意吧。别说老爷子不愿去,就是他要去,我们也不会让他去。兄弟几个好好的,却把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扔在养老院,外人要骂,自己也过意不去。"
大嫂有些出乎意料,想不到老公竟敢与她唱反调。由于生气,她的脸涨得彤红:"哼,好个大孝子!你把他接进门,一概所有的你负责,我不管了!"说罢,起身一扭屁股要进里屋。
"大嫂息怒!"俊清赶紧打起圆场:"大嫂提建议没错;大家畅所欲言嘛!"
顿一顿接着说道:"哎,能不能这样,你们三家一一老大老三还有翠花妹妹建一个帮工小组,谁家轮养老人,另两家帮帮工,也许能缓解农忙带来的一些问题,你们看怎么样?"
"这个办法好!"老三绝口称赞:"两家帮一家,再忙也不怕!"
翠花笑着说:"这下好了,农忙不用愁;老爸老有所养,再不用一个人呆着受罪了。"
老大点点头:"嗯,这倒也是个办法。"
大嫂没说什么,但脸不再绷着。
大家的情绪一下高涨起来。
"翠花妹妹,″俊清转过脸道:"我还有件事要同你商量哩!"
翠花望着俊清爽快地道:"二哥你尽管说。"
俊清便把老爸不愿去城里,想请妹妹代为服侍老人的事说了:"给你添乱了!″
"说哪里话。"翠花道:"按道理讲,女儿也有服侍父亲的义务,只是农村老规矩,好象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就不算人了。今天我要说,轮养老人我也站一份!"
"不不,"俊清忙说道:"我们还是按老规矩办,你没有分家产,也就不用赡养父母。这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公平的。再说以后你也有自己的公婆要服侍,担子也不轻。至于我请托你护理老爸,这个我将按城里保姆的市场价给你报酬,不能白白的占有你的劳动。"
"哎呀,这个报酬我不要!"翠花坚定地说。
"不要不行!"俊清正色道:"不要报酬我就去另请他人,给父亲雇个保姆。不过,妹妹到底是自家人,你顶了去我就放心了。"
大家也你一言我一语,劝翠花不要拒绝俊清的一番心意。
翠花拗不过,便说:"那就打五折吧。"
"打五折?"俊清诡谲地一笑,故意开起玩笑:"那你服侍老爸会不会也打五折?"
"那怎么行?"翠花急了眼:"服侍老人决不能打折扣!"
"翠花说得对。"俊清望望老大老三夫妇,一字一句重复道:"服侍老人决不能打折扣!"
                     
                      四
俊清请了三天假,接下来的两天他想陪陪父亲。考虑到下月一号还有几天,他索性续了假。这样,他有近一个星期的时间和老爸呆在一起。
俊清心细,又爱干净,还有足够的时间,照料父亲细致入微,贴心周到。每天天不亮他就早早起床,在院子里打一通太极拳。大约六点左右给父亲准备早茶。打两个荷包蛋,煮一小碗银耳红枣汤,或泡一杯豆奶,待老爸醒了觉送到床头边。过两个小时,他已熬好了杂粮粥,将从镇上买回的馍头或肉包子蒸热,又将父亲爱吃的酱蒜、腐乳之类用碟子装起来,等他起床吃早饭。中饭至少四菜一汤,每个菜量不多,但一定要精致,荤素搭配营养美味。这些他都是查百度学着做,按父亲的口味适当调整。这么多营养吃下肚,父亲就叫将晚饭免了。俊清觉得,免掉晚饭未尝不可,但吃三顿习惯了,突然不吃晚饭,父亲他能睡得踏实吗?在他的坚持下,父亲同意晚上吃一些易消化的比如面条、燕麦片、小米粥等。父亲爱吃苹果,他买来一箱最好的红富士,洗净削好劈成小块给父亲吃。
俊清每天为老爸泡脚搓澡。天气好就挽着老人的手到外边散散步,陪他聊天,逗他开心。
老大老三耳闻目睹这一切,很有些不自在。两人一碰面,嘴都尖了起来。
老大说:"俊清这样惯着父亲,惯出毛病来可就糟了。"
"可不是吗。"老三不无担心:"老二这样做,时下叫作秀或装B。我在网上看到的,当官的都会这一手,他是故意做给我们看;可一旦老爸到了我们家,谁能有这么多闲功夫陪着他?"
"我做不到!"羡慕嫉妒恨全涌上老大心头:"作秀装B顶个屁用!"
不说老大老三一肚子的二百五,倒要说说二木匠的真心恭维。
俊清回城那天傍晚,二木匠在村头拦着他的红色小轿车,着实把他夸了一番:"都说从小一看,到老一半。小时候我就看出你有出息,是个孝子。听说这次回来把轮养父亲的事同兄弟们谈好了,又陪了父亲这么多天。端茶端饭的,顿顿有鱼有肉,还给老人搓澡泡脚,不简单!不愧是有福老汉的好儿子,全村人人称道的好干部。嘿嘿,打小我就看出,你们兄弟几个个个都是好样的;哪象我家他们那兄弟几个,"说到这,老人眉头拧了拧,眼里似乎冒出了火,唾沫星子毫无顾忌地飞起来:"你说象话不,我们老俩口都快八十了,早几年就该给养老费,可直到今天谁也不肯掏一个子儿,轮养的事就更指望不上了;老大老三说分家不公平,发狠要揍我这个老不死的,唉唉,真是,真是……"说着说着,老人用衣袖擦擦眼睛,鼻头咕了咕低声抽咽起来。
"哦哦,师傅别难过。"俊清一时不知道如何劝慰这位老人,只好掏出香烟,给他递烟点火;略略寒喧几句,匆匆告别而去。
俊清人在单位上班,心却牵挂着老家的父亲。起初每天都要打几次电话问安,几个月过来老爸一切如常,渐渐心也就放了下来,有几天就没打电话。
这天,他正走在下班的路上,忽然手机铃声响起,一接听,一下呆住了!
电话是老三打来的。说老爸下午独自一人到门外遛弯,不小心一脚踩空摔了一跤,左腿好象断了!
接到这个电话,俊清觉得心尖尖好象被刀子戳了一下。他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叫老三立马将老爸送到医院诊治,一刻不可耽搁。
老三却说,靓靓奶奶去帮他哥插秧去了,儿子儿媳打工在外,家里就他一人;偏偏老母猪又要下崽,得在家守着。他准备明天一大早送父亲去医院。
"不行不行!"俊清眼睛一红想骂人,话到口边还是咽了回去。转而问道:"大哥呢?叫老大无论如何赶紧把老人送进医院!"
"唉,老大忙哩!"老三道:"俩口子摘了一车西瓜去县城卖,天不亮就去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看来老大也指望不上。俊清想,还是赶紧找翠花。于是拨通了妹妹的电话。
俊清要翠花即刻叫救护车送父亲去医院。他吩咐妹妹先陪着老爸;自己马上出发,连夜一定赶到。
父亲突遭此祸,让俊清急出一头汗。想着父亲今后的日子,他的心情越发沉重起来。
                     
                      五
俊清赶到老家医院已是凌晨两点。停好车,便直奔病房楼301室。
翠花听见脚步声,起身到门口迎着。她把俊清引到走廊边,小声将老爸进院检查的情况说了一遍。
"胫腓骨骨折?!"俊清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视情可以釆取保守疗法。"翠花道:"太阳落黑做的石膏固定,并吃了药打了针,主要是止痛消肿。可夜里还是疼得不能入睡,我给他用冰块冷敷。现在可能药效也得到了,有了睡意。你听,老爸在打呼噜哩!"
夜深人静,有鼾声从病房里传来。俊清蹑手蹑脚走进去,佇立在父亲床边。想起老人不慎摔伤的痛楚,不由喃喃地道声:"老爸,你受苦了!"一阵锥心的疼痛,泪花直在他眼里打漩。
也许是腿痛耗费了不少精力,老人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俊清正从超市回来,一手提着一大摞水果,一手提着牛奶、蛋白粉等营养品。他还咨询了医生,特地从农贸市场买来两条大鲫鱼,又称了一块豆腐,叫翠花熬了鲫鱼豆腐汤,亲手一口一口喂着老人。
有福老汉挣扎着要坐起来。俊清赶忙把鱼汤碗放到床头柜上,转身一手托住老人的大腿,一手托住他的背,扶他坐稳。又将被子叠成方块,放在老人背后,让他靠着。
"我自己来吧。"有福老汉接过儿子端起的鱼汤碗,嘴里埋怨道:"都怪我不好,不小心伤了腿,给你们添了麻烦。"
"没事的没事的。"俊清给老人宽心:"这不能怪你;只怨我不能常在你身边,不能尽到自己的一份责任,是我这个儿子不称职啊!"
"都说忠孝难两全。"有福老汉叹道:"你有那么多工作要做,还顾着我这个老头子。唉,人老了,就是个累赘呀!"
快别这么说!"俊清从翠花 手中接过毛巾围在老人脖子下面:"老爸的腿尽快好起来,儿就放心了。"
住了几天院,有福老汉的伤腿已明显消肿,急着就想要出院。俊清劝他多住些时日;勉强又住了两天,老人说什么也不愿再住下去。
出院时医生开了一大堆药,嘱咐卧床休息不少于五十天。
俊清要自己出钱给父亲雇一个长年护工。老人打听到工价眼睛都直了,说:"这么费钱!我是大老?要花这么多钱侍候?!"
一钱如命;儿子出钱也不准,俊清真拿他没办法。
老大和老三在父亲入院的第二天也都先后来看望了老人。接他出院后,老大提议缩短轮养时间,把一月一轮改为十天一轮。
父亲的腿伤使俊清忧心忡忡。工作之余,到处打听治疗骨折的特效药,不惜代价自己出钱买药买轮椅买充气床垫。他常常对着家乡的方向,在心底一遍遍祈祷:"老爸啊老爸,你老人家快快好起来吧!"

                     六
轮养老人改成十天是老大提出来的,可他还是觉得时间长,太熬人。说实在的,服侍老人本就不易,现在又受了伤,要卧床休养;按医生嘱咐,至多两小时要变换一次体位,以防生褥疮。父亲身块不小,搀扶他起身大小便,包括这变换体位都是力气活,非他不可。白天不算,夜里还要起身好几趟。
又要干农活,又要服侍人,连着几天下来,老大累得够呛,渐渐的就有些懈怠起来。一天夜里,老大睡得太死,以致老人喊了几声无人应,便摸索着自己起床解手。
幸亏俊清买了只移动马桶,就放在床头,挺近的。可伤腿不吃劲,老人解过手起身时,腿一软跌了个大斤斗,把马桶带翻了。弄得满地满身屎和尿,屋子里一片臭哄哄。
睡在同一房间另一张床上的老大被惊醒,起身一看,冒了一头火。破口骂道:"摊上你这个不少债的老子真是倒了八世霉!"
一边收拾,一边骂骂咧咧,手忙脚乱清理了小半天,已是鸡叫三遍。老大打着哈欠走进老婆的房间,没好气地嚷道:"娘的你倒省心,我一夜没睡好觉;这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呀?″
"省心个屁!"女人爆起了粗口:"整天价忙了家里忙地里,里里外外穷忙活。嫁给你吃尽了苦头,当初真是瞎了八只眼!"
"日子不能过就别过呗!"老大向父亲住的房间乜了一眼,吼道:"刀也有,绳也有,谁也没拦你!"
女人马上会意,越发放起泼来:"你不过了你去死,没用的东西,你早死早太平!"一边骂,一边拿眼睛瞄向老人的房间:"好人死掉千千万,你怎么就不死啊!"
"唉!"老大一拳擂在桌角上,震得桌上一摞碗咣啷啷响。他颓然瘫坐在椅子上干嚎起来:"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夫妻俩的对骂,象铁槌一样敲击着有福老汉的耳鼓。老人的脸气得煞白,心一阵阵绞痛起来。突然,他张口"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血洒在地面砖上,他自己被吓了一跳。暗道:"糟糕,我怎么吐血了?"
为了不让老大他们看到地上的血,老人忍着心口的疼痛,抽出床头的纸巾,侧过身子,用纸巾擦着地面砖上的血。擦了一张又一张,直到看不到一丝血印。
他把沾着血的纸巾扔进垃圾篓子,尔后又抽出一张纸把嘴巴揩干净。这才躺下身闭上眼睛,装作睡着的样子。
房间里静悄悄的,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七
许是环境发生了变化,接下来到翠花家的十天里,有福老汉心口痛的病有所减轻,没再吐血。但他时常觉得精神恍惚,饭量明显减少。
翠花看着父亲苍白瘦削的脸不放心的问道:"爸,你怕是病了;我去请医生来看看。"
"别,别!"老汉皱皱眉:"人老了就这样子,用不着花钱花钞的浪费。"
有福老汉自知来日无多,他不愿再找医生,不愿去医院折腾,更不愿给儿女添麻烦。八十好几的人了,死也值当了,他心里这么想。
有福老汉把死看得很轻。尽管在老三家病情变得沉重起来,似乎死神就要降临,但他并没有丝毫的畏惧。
当心口痛得难以忍受的时侯,他也有过尽快结束生命的想法。他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给老三听。他说:"如今这副样子,自己受罪不说,还拖累了你们;真想往南大河里一跳,早点了结这条老命算了。"
老三觉得这是父亲在试探他,便装出生气的样子道:"我说你是老糊涂了还是怎的?你去投河,叫儿孙们日后哪有脸见人?我们都成了逆子,背一世骂名抬不起头来;你不单毁了自己,也毁了我们大家。你好好活着,我们才好交待啊!"
老人听了不由暗暗点头称是,昔日对老三的反感瞬间烟消云散。过了一会,他叫老三把老伴的照片拿了过来。以往一旦寂寞难耐或有了心事,他总要对着老伴的照片同她聊聊天。
手捧着老伴的照片,久久凝视着熟悉的面庞,老人不知不觉泪眼模糊起来。他说:"大宝妈,我就要去会你了,你还在等我吗?"
照片上的大宝妈微笑着望着他,忽然就张口说起话来:"孩他爹,我怎会不等你?你没听过刘三姐唱的那支歌?'哪个九十七岁死呀,奈何桥上等三年。’我呀,就在奈何桥上等你呢!"
老汉不由一阵激动,握着照片的手颤抖起来。他正欲对老伴说什么,一阵来势汹汹的咳嗽让他喘不过气。蹩了一阵,一股热辣辣的液体猛然冲出喉咙口。没等他转过身,一大口鲜血喷在了老伴的照片上;只觉头一晕,手一松,照片镜框摔到地上,"啪"一声玻璃摔得稀碎。

                      八
有福老汉溘然长逝。听到死讯的儿孙们齐聚老大家,为老人送终。
俊清赶回来时,老人已停尸在老大堂前。面容看上去还算安详,只是眼睛留着一道缝。
俊清知道父亲是在等他归来。便俯下身轻轻说了声:"爸,我回来了!"
说也怪,话音刚落,老汉似乎微微笑了笑,一下闭紧了双眼。
虽是这样,俊清还是很感遗憾。
老大却难掩喜色。他说:"八十六了,活到这把年纪算高寿了;可以说这也是喜丧,大家应当高兴才是。"
他这么一说,灵堂里的气氛就变得活跃起来。跑来跑去忙活的人们全都嘻嘻哈哈的,唯独俊清沉着脸。
一进家门,看到父亲的遗体,俊清的眼泪就扑漱漱掉了下来。他责备自己回来晚了,更怨怪自己没能在老爸最后的日子里多陪陪他。如今老人已去,阴阳两隔,想同他说句话却无人应答,想为他做点什么也无法受用,真真可悲可叹。
几天来,一想到父亲拖着条伤腿走了,俊清便暗自伤心落泪。
翠花见了劝道:"父亲已走,哭不回来;二哥宜节哀。"她劝人,自己却禁不住哭出了声。
兄妹俩泪眼望泪眼,犹然伤心不已。
偏偏来此闲逛的二木匠不知趣,见到俊清,打开话匣子没完没了的拉起了呱:"哎,我说俊清啊,还是你爸有福气。有一口四五六的大棺材不说,还备了花花绿绿的游船呀轿车呀衣箱呀满满一屋子纸扎;据讲老大老三力主请和尚道士念经做道场,还要请人来唱戏演歌舞,真是生前有养,死后风光。哪象我家他们兄弟几个,我死了薄皮棺材还不知在哪儿冒黑气哩!"
二木匠的脸挂下来,满嘴的唾沫星子任性地飞着:"你说象话不,我们老俩口都快八十了,早几年就该给养老费。可直到今天谁也不肯掏一个子儿;老二老三说我们偏心,几次发狠要揍我这个老不死的。真是,真是……"二木匠眼圈红了,但没有流下泪,也许泪腺已干。
俊清很是难堪。自已脸上泪痕未干,却要抚慰眼前的老人。他赶忙掏烟。边给老人点烟,边好言劝慰,老半天才算稳住了他的情绪。
不过,二木匠的牢骚倒促使他想尽自己所能给农村老人做点事。
在为父亲守灵的那天夜里,清净下来的俊清又思考起这个问题。他想在小镇上个项目,为老人分忧解难。由于连日来没睡好觉,他想着想着有些撑不住了,夜半时分渐渐迷糊起来。
好象是在一大片荒草甸子上,父亲含笑向他走来。
俊清赶忙上前迎着。他有些讶异,问道:"爸,你腿伤好了?"
"好了好了!"老人挺开心的样子:"现在是百病全消,一切都好了。"说着,一边打量着俊清:"怎么,哭丧着脸做啥?还在为我的死伤心是吗?人啊总是看不开,其实生与死只是一口气罢了;死不一定有多么可怕,对我来说脱离了痛苦,又可以与你母亲相会,这不是挺好的吗?"停了一会,老人接着说道:"你做的是大工作,是个不小的官儿,很多事情都要靠你去做。不要因为我死了过于伤心;我不希望你总是苦着一张脸。孩子,振作起来吧!"
振作起来吧!振作起来吧!振作起来吧!
只听得天地间混响阵阵,父亲的身影却已消失不见。
忽然有人喊着"救救我啊,救救我哦!"疯疯癫癫从斜刺里窜了过来。俊清一看,来人正是村子里的二木匠。
二木匠着一身灰黑的旧衣裳,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他眨巴着那双昏花的老眼把俊清看了又看,这才开口道:"老二啊老二,你救救我吧!这世上我别人不信,就信你;你帮我想想办法吧!"
俊清思考着,一边掏烟。可掏了好一会什么也没掏出。他安慰了老人几句,说:"看来农村养老问题是得好好想想办法。"
"救救老人!救救老人!"身后呼声骤起。
俊清转身望去,但见数十名老人打着"救救老人"的横幅标语,向他们这边涌来。
就在这时,从天边飞来一团云,云端立着一个威风凛凛的天神。
那天神按下云头,对众人吼声如雷:"呔!你们想干啥?是不是要造反?"
"大、大王!"为首一名老人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道:"你看我们走路都走不稳了,还能造反吗?我们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晚年能过得好一点。为儿为女苦了一辈子,老了享点儿福不过分吧?"
"嗯,这个……"天神一时语塞,挠了挠头说道:"这有何难,叫儿女侍侯呀!什么?儿女顾不过来?没有孝心?那,那我给你们指条明路,你们、你们一一"他故意卖起关子。
"大王,你快说呀!"老人们竖起耳朵,翘首以待。
"你们统统到天堂里来吧!"天神终于开了金口:"只有这里能够满足你们的一切。"
"哦,天堂?"众人一阵骚动,切切喳喳小声议论起来。
俊清看不下去,走到众人面前大声说道:"大家别听他忽悠,哪有什么天堂,那是一条不归路!"
"啊?"老人们仿佛从梦中惊醒,齐声喊道:"我们不上天堂!我们不上天堂!"
天神恼羞成怒,骂道:"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不上天堂,那就等着下地狱吧!"说着一跺脚,驾云飞快离去。
俊清轻蔑地笑了笑,坚定地对老人们说道:"我们不上天堂,也不下地狱!相信我定能找到好办法,让你们都能够安享晚年。"
老人们听得兴奋起来,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这人比那个天神说话靠谱。″
"好人自会有好主意。″
"遇着贵人了,这下我们有救了!″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看我的王炸!″
"哈哈哈哈,糊了,糊了!″
一阵大笑将俊清惊醒:原来刚才做了一个梦。
笑声是从二楼飞出的。透过"叭叭″的扑克和"哗啦哗啦"的洗麻将声,俊清听得出内中有老大夫妇老三夫妇和一些奔丧亲戚的声音。
俊清站起身,到厨房水池上洗了把脸,一下觉得清爽了好多。
这时,太阳正冉冉升起,金灿灿的光芒把天地照耀得瑰丽而又绚烂。
新的一天开始了。俊清望向窗外,耳边忽又响起了梦中父亲的话:"孩子,振作起来吧!
他不由为之一振,健步走到了庭前。想起梦中向老人们的承诺,他做出一个新的决定。他打算辞职回乡,在小镇上建一所康养医护餐住游乐一应俱全的新型养老社区,依托农村合作医疗,对进社区老人中的伤残病弱者免费医护;对不进社区的八十岁以上老人提供上门服务,让老人们健健康康欢欢喜喜度过晚年的时光。
俊清所在公司年前在美国纳斯达克上市,目前他所持股票市值已飚升到五十多个亿。
美好的篮图在他眼前展现。他仿佛看到了养老社区开业时五颜六色的彩旗花蓝,听到了欢快的锣鼓和喜兴的鞭炮声,听到了父老乡亲们的阵阵笑语。他的心头不由打起一股热浪头,自信而深情的微笑在他那张棱角分明但略显疲惫的脸上慢慢荡漾开来。

作者简介:缪世民,现名缪思鸣,笔名大雁歌,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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