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烛光自习室里的各种沦陷 和叶伟一样,在城里呆得时间久了,总会有些错觉,比如习惯了某种环境的影响,比如习惯了某种交通工具,比如习惯了某个加油站的位置。我在国内期刊的好几篇小说里,都有提到初一教室前面的小空地,实际上,就是一片无人问津的荒芜地,下雨的时候全是泥,不下雨的时候全是水渍,每天都会路过、在意和斜视,可是很少有人会涉足,除非是卖糖精水的阿姨,会追着我们讨要五分钱一杯的欠款。尤其是初一时代,除了班上几个学霸,没几个人热爱学习,想着混一本初中毕业证,可以进厂,可以种田,可以回家讨个老婆结婚生子。初三下学期,叶俊辍学去来安学了大厨,那段时间,感觉整个人空唠唠的,我俩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同桌到初三,一天早自习,他来到学校,带给我一直雪白的手帕,上面印着来安某饭店,并且饶有兴致地告诉我,他已经学会做好几样冷盘。 记得刚参加工作第二年的一个春节,吃完年夜饭,肆无忌惮地开车进了中学的校园。没有人管没有人问,四周都是黑漆漆的一片,校园里一片寂静,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还算巧,遇到了一位高中化学老师,寒暄了几句。首先我会感觉到自己插手这里的安静,这是一条无限的路,正所谓日夜兼程,正所谓昼夜轮换,正所谓黑夜深沉。我把车停好,步行在校园里溜达了一圈又一圈。所以我在想,初三上学期,有一次偷偷的写了一篇散文寄给滁州日报社,即使发表了也不敢告诉身边要好的同学,因为刚刚语文试卷发下来,成绩还不满五十分,被班主任一通奚落,放学去邮局,领了稿费单,刚好五十元。 后来,我开始攒钱买厚厚的笔记本,下晚自习回到家,学故事会写鬼怪小说,有时候写到关键之处,自己也被吓得瑟瑟发抖,开着灯,看着窗外黑色的长方形,也会觉得大吃一惊,我没料想到笔下的那个几个人竟然就在身边,他们会教我如何去安排命运,如何去安排生活中的琐事,如何偷偷躲在校园里那棵大雪松树下,悲伤也成享受,寂寥不急着回家。如今我不会像年轻时候的那样,打着文字想着空旷,写着无聊的故事想着天马行空。我们在命运中,沿着各自的轨道奔走,有时候动弹不得,有时候一眼望到头,人来中年来说,沉寂没有什么不好的。其实看到她的名字那一瞬间,我竟然来了写一本回忆录的兴致。心里高兴地祈祷:确实,我们干不过命运。饶雪漫说过,如果真心喜欢过一个人,二十年后再看一眼她的名字也还是会沦陷的。 一九九五年的秋天,那会儿怎么也不会想到,将来有一天会领到五十元的稿费,基本上划到一个字三毛钱。那会儿外面食堂大妈篮子里的韭菜盒子二毛,小南京冷冷饮厂的豆沙冰棒才三毛,幸运方便面才八毛一袋,吃完干面,里面的调料更是美味小吃。如果我会想到以后也会这样的话,就一定会憧憬着靠写文章一定能成为一个财富自由的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几个韭菜盒子就吃几个,想吃几个豆沙冰棒就吃几个。 于是,这一段是关于我们正式开学的故事。语数外政史地各科老师陆续亮相,连劳技体育生物几个冷门老师也桀骜不驯地亮相。下课讨论的最多的是哪个老师严厉,哪个老师喜欢刷人揪耳朵。必须说明的是,初一开始,区别于小学学习阶段最好的方向,便是学的课程多了,学的门类多了,在我还没有分清主课和副课的时候,一天周末骑自行车回到古井老家,书包里夹带一本生物书,爸爸告诉我,将来可以科学种田。 那一刻,我对生物的各种细胞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即使现在想起,高中选修了文科,我还是对生物课情有独钟,经常拿着问题去请教爱打篮球大个子生物老师,他其实爱答不理地解答我之后说:你问的这些嘛,文科高考是没有的。不过,当时是想不到哪个课程重要或者不重要的,除非是兴趣使然。当然了,最期待的和最讨厌的,还是体育课。体育老师是女的,刚从师范学校体育系毕业,穿着一套运动服,上衣前面印着“中国”两个字,短发,凶神恶煞,上课第一天,在篮球场旁边的操场上,我们站成四排,男生两排,女生两排。我最担心的是报数,报慢了,上来一巴掌,女老师刷脸很有技巧,用手指刷,特别疼,刷完脸上几条竹节似的红印。班上除了孙健刘旭和个头比她高的男生,其余的基本上被她刷过或者揪耳朵。 然而,真正的沦陷,还是因为晚自习的停电。那会儿寄宿在大舅家,我晚自习两节课,表姐读高二,晚自习是三节课,每天我会跟她一起去晚自习,然后会等她放学,回家那段路,路过电影院的一条巷子,特别黑,没有路灯。第一次晚自习的时候,班上所有的同学都很紧张,安分守己的坐在座位上,黄昏的黑暗里,一本正经地坐着,等着晚自习的正式来临。突然,头顶的长条形电灯亮了起来,教室里换成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颜色,在所有人哇的一声同时,陪堂的班主任老师,及时出现,所有人鸦雀无声。紧跟着,一个新的学习时代到来,风风火火纹丝不动,我看着左右邻居,全都认真的看书,吕正润和几个学霸,认真地做数学题,后排几个把英语书立起来,趴在里面睡觉,大卫把头塞进桌肚里,不知道在找什么,连平头哥朱大玺也拿出英语书,煞有介事地默读英文单词。 我抬头看了看坐我前面的朱大双,她正写着代数题,两条雪白的手臂,像洗净的莲藕一样,头发披了下来,看不清脸。代数是我最难以理解的数学门类,对方程式完全沦陷,直到若干年后,和几位博士生讨论起黎曼猜想,是关于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理论,我还是会想起那个遥远的夜晚,班上五十多位同学,认真地在教室里看书,头顶的条形白萤灯,闪闪发亮。 有意思的是,我从来没有理解过负数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在我的数学学习范围内,只有不停的向上递增,怎么会可以往下呢?零不应该是最小的数字吗,竟然还有比它更小的,这种神奇直到听了几位博士生的一段理论:我们学的数学,已经是千百年来大师们把数学改变得极其简单了。我用圆珠笔另一头,捅了捅婴儿肥,她斜着眼睛看着我,以为我请教她数学题,可是寂静如晨林的班级里,连大喘气都会成为焦点的。其实,我想给她说个笑话的,只不过有趣的事物最好不要分享给敷衍的人。 晚自习中间有一节下课,这个时候是外面的小摊小贩一天来最后的发财机会,两个大妈挎着篮子,跑到教室门口,探头探脑地推销篮子里的韭菜盒子,两毛钱一个,里面全是韭菜,滚烫无比,嚼一口全是油,呲得领子袖口全是油。记得小时候奶奶做的韭菜盒子,我是一个也不爱吃的。我又摸了摸口袋,里面仍旧有五毛钱,这是星期日来上学前,爷爷给我的,原本计划留着周五下午放学,给妹妹买零食的,她最喜欢吃萝卜丝和糖豆,有时候会买一只冰袋带给她,每周回来,妹妹老远就在我们生产队路口等着我回来。我算了算账,买一个韭菜盒子,还可以剩三毛钱,足够周五给妹妹买零食了。 前次,带着川端康成的《雪国》和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坐高铁去了一趟恩施,参加作协举办的采风活动,我是很讨厌这种活动的,一帮比我年岁大不少的老师们,现场写诗现场朗诵,所有人激情附和。在非信息化没有网络的时代,我们传递的故事体量,往往是一个很体面的事情,从事文字工作的人们,隐秘而优雅地活在别人的想象里。吕正润给我发来信息,希望我在这个系列的初中回忆录里,多写一些我们那会儿的细节。是谁说过,人越老去,离小时候的记忆就越近,岁月如这般,慢慢地汇聚成一个圆圆的圈儿。 原本应该三十岁左右,写写关于这段过程,可事实上,只有到了四十岁,才有兴致在电脑上,忙里偷闲地打字。这会儿正在给员工开会,一脑多用,手眼协调,一边写着我们那会儿的故事和回忆。昨天晚上,喝完酒回到家,便在肚子里打了万把字的腹稿了。我想起举止优雅的戴老师,文质彬彬的彭老师,一肚子历史故事的历史老师,爱刷人左脸的体育老师,爱说鬼故事的美食美术老师和非常搞笑的劳技老师。 记得体育课上,我们一圈圈地跑步,几个女生不小心猜到了泥水,课间休息,我们一起去西边的水洼子里涮脚洗手,旁边是一方松软的泥地,一个女生留下了一串脚印,大卫看着地上的脚印,傻眼了。五个小小的指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并排印在泥地上,脚弓部中间分明缺了一块,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觉得特别美好,心里顿时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小脚印,把大卫的心给搞乱了,完全把刚刚跑步的气喘吁吁给忘记了。 随着体育老师一声哨响,又把我们给拽了回来。 当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两毛钱一个的韭菜盒子之后,抬头看着婴儿肥从课桌里拿出健力宝和零食的时候,毅然决然地出门,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外面打架的声音。副校长正在驱赶从外面来卖韭菜盒子的一个妇女,所有人围上一圈又一圈。 听叶俊跟我讲,有人吃了外面卖的韭菜盒子,上吐下泻。这才想起,晚自习的时候,所有人冲向厕所,厕所离教室很远,里面黑咕隆咚,一排是蹲坑,一排是便坑,伸手不见五指,地上全是污渍。便坑已经挤满了人,有同学就转身朝着蹲坑呲,经常有人被呲了一脸一身。——妈个巴子,哪个狗日的。呲完就跑,被呲的提起裤子就追,追不到,挨个教室找,雪白的衬衫上,几条蜡黄的尿渍。有同学好心地问他甜不甜,如果甜这个人肯定有糖尿病。——滚你吗的。骂完就回去了,西边食堂有水龙头,气恹恹地跑过去清洗。 第二节自习课开始了,听说副校长把卖韭菜盒子的妇女击败了,只不过自己也受伤了,右手中指被妇女咬开个口子,流着鲜血。若干年后,才会发自内心地感谢校领导努力地为我们创造一个不错的环境,即使校外江湖环境一比吊糟,也希望中学校园里,成为外部势力难以逾进的象牙塔。花有重开时,人无再少年,人生的某个阶段,错过了,便就错过了。有意思的是,这个美好的初一时代,成为我们班级微信群里,热烈讨论的主题,所有人沦陷其中,有血色,有浪漫,就像夜空中的云团和月亮,行善良之事,念往日旧人。 意想不到的事总是不期而至,突然停电了,原本已经鸦雀无声的场子里,又一片哇哇大叫,倒是后面初二年级,一点声音也没有,看样子已经习惯了,眼看着他们继续鸦雀无声地点起蜡烛。班上竟然有一些先见之明的,提前准备好蜡烛,点点烛光,被风吹得摇头晃脑,我们又开始了自习。怪不得刚刚卖韭菜盒子人的篮子里,会放着一包蜡烛,被韭菜盒子烫得软了吧唧。后排的女生,揪断一根蜡烛,递给我,我忘记说声谢谢,把白色的蜡烛芯拨弄出来,转身借火点着。这一小节蜡烛足够撑到自习结束的,可是明天该怎么办呢?我想到若干个方法,自制蜡烛,这一段故事留到后面细说。正在低着头假模假样地看书的时候,闻到了一股头发烧焦的味道,“呲”得一声“哇”得一声,原来是前排的哪个女生头发给烧焦了。 我们开始从最初的不相识,到了开始关心身边人一丁点琐事。 我在最近的一篇散文里有写过这样一句话:日子在骂骂咧咧的声音中地度过,回忆在重重叠叠中卷土而来,那些迫切希望一觉醒来就会过去的日子,即使不会选择再来一次,也将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被我们所有人集体怀念。 总之,得珍惜我们依旧活泼的日子,只不过嘛,后来的时间,全部与你相关。 追风赶月莫停留,平芜尽处是春山。 (未完待续) 人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 作者 | 老环 ············· ◆◇◆◇ ············ 人间理想里的人间值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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