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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

 黄土地上 2022-06-17 发布于内蒙古
父 亲
   夏勇康      

夏天的风停了,城市的傍晚陷入焦躁闷热状态,我刚从一间澡堂子出来,身上还湿淋淋的。有水滴浸润于裤衩上,形成一蹚一蹚的深色斑块,手上摇晃着塑料桶桶。我看了看桶里,清点了下有没有遗忘于澡堂子的东西,再抬头时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在沿阶梯往上走。他穿着退色的背心挂挂,左手托着衬衫,右手提溜着一个袋子。那袋子里准是有几样好吃的糖果糕点或水果,这就是父亲回家的形象,他像是一只觅食归来的鸟儿,总是急于回巢与家人分享他的战利品。那时候他已是五十有余的人了,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退休后。

父亲年青时英俊潇洒,从那时候照片上的神情判断他是一个积极上进的人,后入浙江大学师从竺可桢。没有人怀疑过他及他们一代人的品格,胸怀以家为家,以国为国,以天下为天下的家国情怀,以改造旧中国为已任,豪情万丈,纵横四海。作为国内首批气象专家,奔走于新中国东西南北,他们报效新中国,无论是在民用还是军用领域都作了大量工作,为新中国的气象事业打下了坚实基础。这样说可能扯得有点远,但不这样交待又唯恐后面的文字会失掉根基。

我出生时遇上全国闹灾荒,说不上饿死过多少人,至少是哀鸿遍野。父亲在民航工作,我的家庭受此影响并不大。姐姐们在民航上幼儿园唱歌跳舞认字,回家后餐桌上还有罐头伺候着,相形之下生活条件还算优渥。从文革前期我记事起,他到了地方后好像情况才有了些变化。这变化不是单指生活上,主要体现在社会生活政治领域开花,那时候有了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口号。

串联,文斗武斗,打砸抢,全面的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席卷全国。人们裹挟其中,不明就里,不问西东,出现了罕见的集体无意识。父亲们也不能独善其身,一会去支持八一五打倒反到底,一会又去支持反到底来打倒八一五。这期间我的家庭就分成了两个派性,父亲支持八一五,母亲支持反倒底。由于派性不同,他们常在家里辨论争吵,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太小,搞不懂,也就不在此编造些东西来赘述了。

这里我不得不顺带表一表父亲的妻子,即我的母亲,如若就这样放过她估计大家也是不会同意的。母亲同父亲一样是知识分子,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好像比父亲更有学问,更开明达观而识时务。还在大学期间就在报上发表连载小说,这报社设在川西成都,属中共地下党的外围组织所办。严格讲她是标准的进步青年,也是为党做过点工作的。那时候是个学生身份,自己与别人都没有认真去对待过这段历史,这事就没有人去提出来说道了。她师从著名教授缪钺(后四川大学著名教授),作为缪钺的得意门生,缪钺夫妇常带她出门游玩。母亲毕业于教会所办的华西医科大学(四川师范大学前身),英语一流,却一辈子没派上用场。倒是在上世纪七几年的全国评水浒,批宋江大潮中显了身手,她应邀上台去演讲水浒,去揭露宋江假造反真投降的历史面目,深受听众欢迎。

父亲与母亲均来自有产家庭,一个是公子哥儿,一个是千斤小姐。他们从小喜习字读书,也都学有所成,可谓郎才女貌。但有一个共同的硬伤在于荒费了家务,都缺乏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虽然是依靠帮手(现今叫保母),家庭生活还是免不了磕磕碰碰的。这家庭增添了两口人以后变得其乐融融,父母亲们就压根儿没再造小人的计划了,我的出现纯属意外。但这并不妨碍小时候挨打的时候母亲对我的认真保护。为此,她也常与父亲产生矛盾。长大后母亲对我说:“他是个不识时务的财主老爷样。”(指父亲)这样一对夫妻恩爱了一辈子,也争吵了一辈了,说他们相爱相杀了一辈子并不为过。说起来怪怪的,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感到自责,他们之间的矛盾仿佛是由我的出生而带来的一样。

父亲游走在文革运动的绳索上,他从参与到怀疑,从彷徨到失望,一路走来不知所措。有时候他无由来地望望天、看看地,再回头看看这一家子人后感到精疲力尽。自己也不清楚什么时候会从绳子上掉下来,那吃力而无助的神情一直留在我的脑海。即使这样,他心里还是相信阳光的,他会买象棋,笛子,二胡这些五花八门的东西来启发孩子们的心智,也会时不时的率领我们去剧院看戏,去电影院看电院。每当那个时候,他就精神头十足,两眼放光,我仍然记得他兴致勃勃的样子。

那年月“臭老九”是被打倒的对象,无一例外他作为干部也被下放至离家百公里以外的乡下参加劳动(现万盛区关坝镇九锅箐公园)。其身心是不得安宁的,常作长吁短叹状,好在他经济待遇受到的冲击并不大。虽然没有特供一类的待遇,他的工资还是属中上水平的,对于一般的吃吃喝喝还是不会犯愁的。这期间他常常独自饮酒,把酒杯啃得啾啾着响,那啾啾声仿佛会消解愁绪。正是在这段时间里他打过我一次,不知是他自己感到郁闷还是我过分调皮了,这一次打我的程度是空前绝后的。他瞪着眼从腰间抽出皮带在空中嗖嗖嗖的舞动,嘴里叫嚷着什么向我追赶过来。他把全身的力气用在皮带上,我用手去阻拦皮带,那皮带使出的劲头绝对不是打亲生儿子用的。这种暴力让我产生过绝望,但一想到他是亲生父亲,也就彻头彻尾的记不得那挨打的原由了。

父亲文革后期退出了派性,除了工作外很少出门,这段时间家变得温馨了,也成了他的港湾。大概是觉得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他重新拾起书来,像书呆子一样整天整天的看书。见我疑惑,他夸张而风趣地嚷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啊!”并笑呵呵地与我聊起一个懒人的故事来:“有个人实在是懒,躺在床上不起来,他什么事也不想做,连吃饭也觉得费劲,于是就在脖子上挂一只大饼,饿了就咬一口吃……”可是,听完他的故事后我并没有笑起来。

到了退休前一年,父亲接受了公司对他的照顾安排,回到离家最近的一个分站工作。他常年在外,总是一星期回一次家,回来后反而不太习惯了。他怕打扰家人,像一只独狼那样游离于家庭,经常一个人去离家两公里外的一套小房间里看书。那房子是单位分配给他用的,陈设简单,但光线好,干净透风,站在阳台上能欣赏到滚滚长江东去的波涛。那房间成了他的书房,通过阅读,应该说,父亲的苦闷有所减轻,也从某种意义上讲是释放了一定的压力,这对他来说也算是有了些解脱。

父亲年纪上了六十后背脊开始弯曲,人变矮了一头,有了血栓病后走起路来不利索。有一天他与我聊了几句,发现他的语气和神态都不如从前了,这让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悲伤。但他并不以为然,他是一个知天乐命的人。记得我曾撞见过他在办公室里领工资,那时候我正在上中学,他手捏着一把钱对我炫耀:“多读点书,学历高些,工资待遇就是不一样。”他是想激发我的学习动力。至于生死,他更是轻描淡写:“人就跟蜡烛一样,都在风雨飘摇之中,一晃就熄灭了,人死如灯灭。”

冬天里,北风呼啸,城里湿寒,天空中下起了雨雪。父亲七十六岁生日吃完蛋糕后不久体质有了明显下降,他坐在电暖器旁目光有些呆滞。走动更不利索,说话也不清晰了,扶他上床时我感觉到有此吃力,看来他是真老了!这大概就是父亲,坎坷一生,经济上小康自足,政治上毫无建树。不难看出,他是一位落魄的知识分子,又是一位慈祥的父亲。我不敢说自己就了解父亲,只是想通过这样的记述去接近理解他。后来他清高的认为人不求人一般高的腐朽言论遭到了母亲的反对,我也不太理解,但一想起他来心里就五味杂陈的……

2019.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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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夏勇康


夏勇康,男,59岁,重庆人,喜欢文字,一个在文学中逆生长的人,常寄花鸟于山水,蜉蝣于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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