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有多努力” | 山一几 ·早茶夜读

 早茶夜读 2022-06-17 发布于北京

 

第1076夜

文  | 山一几

1

继续补上一次的坑。

上回书说到了八十年代前期的《文汇月刊》对大众文化的态度,这种态度在1985年后发生了一些改变。最近找到一段材料,是《文汇月刊》的创办人马达的回忆文章,里面提到一个细节:“《文汇月刊》创刊后的五六年基本上是亏损的,第六、七、八年刚好持平,到第九、第十年以后才赚了一点小钱。”尽管许多人回忆《文汇月刊》首次发行便“销量惊人”,每一期上市都有好多读者趋之若鹜,但即使销量最高之一的1983年第6期(因为这一期刊载了刘晓庆的《我的路》),也不过三十万册,就这还被马达紧急叫停,不许再次加印——而此时同在上海的《故事会》销量却已不声不响地达到了几百万册,仍不断加印疯狂输出。

马达

今天看来你可能会对《文汇月刊》编辑部吐出一句“格局小了”,但此时他们在追求的无疑是另一种格局。还是援引马达的话:

我们每期杂志除封二、封三、封底有彩色照片或图画外,特地加插了四页画页,有国画、油画、水粉画、木刻、摄影、人物画、雕塑等等,这在全国杂志也是绝无仅有的……当时报社决定这样做的时候,承受了巨大的经济压力,每册售价0.48元,不敷成本,每期都由文汇报社从赢利中挤出一点钱来补贴。有些同志不理解,问为什么要赔钱办刊物呢;既然赔钱,为什么还要加画插页,这不是增加成本吗。我总是劝他们,“风物长宜放眼量”,要办一本好杂志,需要有“十年磨一剑”的精神……因为有文汇报做靠山,《文汇月刊》终于坚持下来了。

风物长宜放眼量,前提得是有“靠山”。有了这段材料你就可以明白为何《文汇月刊》编辑部能够贯彻他们的精英文艺理念,严格把关刊物文章的质量和水准,且广告那样少。作为文汇报的副刊,《文汇月刊》总让我想起那些家境优渥的艺术生——你尽管追求理想,往大艺术家那儿使劲,吃饭有我们。若是《故事会》之类的通俗刊物,或许未等眼量放开便倒地而亡。

1965年马达在《解放日报》写社论

对销量虽然没有紧迫的追求,但也不等于说完全可以不考虑销量——不然也不会发生上面所说的争论。对于市场,《文汇月刊》采取的是一种谨慎、有选择的态度,这种态度便影响到它对西方大众文化的介绍与建构——话题回来。

2

1985年第5期开始,《文汇月刊》的封底便由以往的绘画变为了国外文化人物肖像,如之前说的,既包括帕瓦罗蒂、卡拉扬这样的“高雅”文化人物,也包括电影明星、歌唱明星等大众文化人物,现在主要关注后者。

我首先注意到的就是《文汇月刊》对于中外同一类型人物的不同命名。例如同为“电影演员”“歌唱演员”,《文汇月刊》对于国外之人便常以“明星”“×星”称之,如“苏联流行歌星布加乔娃”“好莱坞新星辛西娅·吉布”,但对于国内之人便一律以职业称之,即使是当时大红大紫的刘晓庆,《文汇月刊》也只是将其称为“电影演员刘晓庆”,而此时绯闻、片酬、粉丝等类大众文化因素其实已然成为国内文化界一个重要现象。对国内此类人物的处理建构有机会再谈,今天只谈国外。

虽然如同今天一样称呼他们为明星,但是对于此类人物的“表征”却大不相同。今天的我们已经习惯了吃瓜和追星,我们关注明星的方式是对其身体、工作、生活等等进行“娱乐化”与“信仰化”的交织凝视——某明星做了新发型,某明星出门逛街打哈欠被拍到(啊啊啊真可爱),乃至某明星出轨劈腿(最能体现这一交织凝视的便是“塌房”)等等。这种凝视与当今媒体之间是一种互动联系,媒体既反映了当代人的此类欲望,同时又建构、助长了这种需求,其背后自然也有经纪公司的参与,于是明星的所谓正面、负面新闻相互交织,两种新闻,同样精彩。

从这一角度出发,明星之所以称为明星,或是因为背后存在有组织计划、有资本支撑的“造星”公司机构,来向市场大众创造一个罗兰巴特概念下的“神话”。八十年代虽然存在形式上的类大众文化因素,但还没有生成专业化、系统化的此类机构机制——这要等到九十年代以后。我们或许还记得赵丽蓉老师的两个著名小品《追星族》(1993年)与《如此包装》(1995年)所反映的问题。因此,《文汇月刊》编辑部的这种分类指称是准确的,无论他们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

3

在这种语境下当《文汇月刊》编者们遇到国外成熟的大众文化后,必然会发生一个重新选择、重新构建的过程,这一过程也是努力将这类明星纳入文化精英行列中的尝试,所谓纳入,就是通过有选择、有修正的表征让明星适合、符合文化精英的期待,达到文化精英心目中的“高标”。八十年代文化精英们的高标是什么?这是个大问题,其设立也有其时代语境,在此不展开,姑且列上我通过阅读《文汇月刊》其他文章总结出的关键词:敬业、奋斗、理想主义(轻视物质利益,追求远大事业)、爱国、质朴、艺术信仰等等。

在这些高标的框定下,作家笔下的明星们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风貌,如介绍“美国青春影星”黛安莱恩:

黛安是个仪表漂亮、举止优雅的少女, 由于家教很严,她总是带点儿矜持和羞怯,朋友们说她雍容华贵得象个小妇人……黛安从不矫揉造作。她主演这么多部片子,成了美国和西方最注目的年轻女演员,但是她并不注意修饰,追求华丽妖艳的外表。

再如描写美国电影明星梅丽尔·斯特里普:

她确实是个不太爱抛头露面的人,性格沉静内向,甚至有种古典美人的气质。在纽约俄罗斯茶室里,美国《人民》杂志的记者问她怎么对待自己明星地位的,“明星?”梅丽尔带着自我否定的口气说,“我不是明星,摩根·费查尔德才是明星!”梅丽尔决不是虚伪的故意谦虚,也没有贬低别人的意思。她不是那种为人们的献殷動、拍手喝彩而洋洋得意的人,也从不陶醉于照相、海报、新闻和录相等宣传品。

这种描写在《文汇月刊》封底人物文章中比比皆是,在这种建构下你总能体会到这些明星似乎对自己成为明星非常无奈,似乎一直在否定自身所含的大众文化人物身份。她们重视的、追求的是自己的艺术事业,文章的大量笔墨是放在电影明星们如何沉浸在自己塑造的人物中、演技如何高超,相关素养如何深厚之上。

即使遇到绕不开的高标之外的因素,作家也用巧妙的笔法加以压盖与转换。今天被人们普遍认为绯闻缠身的伊丽莎白·泰勒,1987年《文汇月刊》对她的介绍也相当有意味:

伊丽莎白·泰勒在从影生涯中,结识和深交了一批著名导演和影星,她也同很多潇洒倜傥的风流小生发生过恋情,但真正理解她和挚爱她的人并不多。值得一提的是理查·波顿,他们的爱情是和事业俱来的。他们至少共同拍过20部以上的片子。

注意这里的话语。首先,今天会被说成“劈腿多位男明星”的现象,在文章中被表征为“同很多潇洒倜傥的风流小生发生过恋情”,连用两个极具古典文学色彩的成语,将这一现象雅化,使读者仿佛突然代入牡丹亭、西厢记之中(反观今天常用的“劈腿”二字,则有明显的身体意味);其次,作家又紧接着补充一句关键解释“但真正理解她和挚爱她的人并不多”,一句话便在读者心中塑造出一个孤独的、寻找真爱的理想主义形象,而后面的举例又印证了这一点,“爱情与事业俱来”这一八十年代文化精英的一大理想——如果去读《《文汇月刊》》封面人物文章,你会发现有若干事例在写夫妻二人在一起天天讨论艺术事业,仿佛恋爱是为了更好的工作——在这里掩盖了前面的风流。

同样的例子还有美国青春影星菲比·凯茨约拍电影的情形:

影片必须到以色列去拍外景。天气阴冷,霏霏淫雨下个不停,菲比穿着比基尼泳衣,一次又一次下水去,冻得牙床直打战。但是菲比一声不吭地坚持下来了,人们难得听见她叹息,她也很少讲话,只有默默的羞涩的微笑和轻轻的哼歌。

姑且不提羞涩内向之类的话语再次出现,比基尼泳衣——下水——拍电影这样带有身体性想象和诱导的场景,在作家笔下又出现了转折,置于身体话语之上的是菲比的敬业、“艰苦奋斗”的精神,这也是《文汇月刊》在介绍每位公共人物时最常突出的单元,是她们被作为文化精英、作为模范学习和肯定的一个重要特质。自然,今天我们也会经常听到“我家哥哥高烧却坚持排练”“你们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努力”之类的话,但你可能得承认你喜欢你家哥哥不是主要因为他努力——若是别人在努力,你可能只会说一句“卷不死你”。

通过类似的种种方式,《文汇月刊》世纪对西方大众文化明星进行了一次清洗和修正,它有意或无意的淡化了其背后的娱乐体制、市场机制,而将其建立在一个“模范话语”“时代精英语境”之下——和封面人物的建构如出一辙,这种话语与二十七年时期的“劳模”形象话语有所承接,也有所不同,这一点我还需要对比研究。我需要说我一点也没有指责编辑部“歪曲事实、弄虚作假”之类的意思,我关注的只是一种文化现象。

图片扫描自早老师所藏《文汇月刊》1990年第6期

对比当下的杂志,《文汇月刊》封底的明星照片显得十分“纯净”,从姿态到表情或是端庄典雅,或是青春活泼,少有身体和性的凝视因素——这种因素一般出现在之前说过的芭蕾舞演员中,这同样是一个艺术话语对身体话语进行掩盖的视觉文化案例。不过比较例外的是《文汇月刊》的终刊号。这一期的封底是身着紧身衣,冲着镜头微笑的美国影星梅丽莎·吉尔伯特,而封面则是坐在落满秋叶的道路尽头的老作家柯灵,满头白发,带着落寞、沉重的神情——他也曾是《文汇报》文艺副刊的主编。两相对照,你从中或可看出对一个时代之精神、理想永远地告别,和对一个新时代精神无所谓欢喜或不欢喜的迎接。 

本期编辑:白水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