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亮和沙的游戏：《吉卜赛谣曲集》 （西班牙）费德里戈·加西亚·洛尔迦 王家新 译 译者前记 诗人洛尔迦不仅是歌谣的能手，超现实主义式的奇才，还是叙事性的大手笔，史诗和神话传奇的锻造者，这便是他1924-1927年间创作，1928年出版的《吉卜赛谣曲集》。 洛尔迦的弟弟弗朗西斯科·加西亚·洛尔迦曾这样介绍这部诗集：“18首叙事谣曲组成了洛尔迦最受欢迎的《吉卜赛谣曲集》。谣曲（浪漫传奇）是一种叙事兼抒情的诗体，根本上源于西班牙民族史诗。……一系列大诗人的作品拓展、丰富了这种西班牙诗歌的独特类型，同时又保持着对传统本质的忠实。除了固定的韵律构造，这种传奇谣曲在有天赋的诗人手中被证明具有惊人的弹性，能充分表达最为丰富多样的情感变化。……在《吉卜赛谣曲集》中洛尔迦返回传奇的史诗传统，以富有生机的新的演绎丰富了这种诗体。” 无论从哪方面看，《吉卜赛谣曲集》都堪称一部杰作，我这样说，有点掩抑不住我在翻译过程中的兴奋。洛尔迦的贡献，不仅重新引入了“谣曲”（ballad）这种叙事传奇歌谣体，而且创造性地改造和激活了它。毛雷尔就指出，对洛尔迦来说，“在风格上，使他感兴趣的是叙事——传统谣曲多是叙事性的——与抒情结合的可能性。在传统谣曲中，隐喻的作用微乎其微，但在洛尔迦的诗集里，隐喻却至关重要，部分原因在于他对巴洛克诗人贡戈拉的崇敬。” 我们先来看 “叙事性与抒情的结合”。《谣曲集》中许多作品似乎都有个叙事的框架，但它们往往是破碎的，或隐含的。达利就说过《梦游人谣》“似乎有个故事，但是它没有”。它当然也有一个线索：一个走私犯在与宪警的冲突中严重受伤，他从卡布拉关口回来，寻找他所爱的吉卜赛姑娘，他与姑娘的父亲交谈并得以爬上露台，但是苦于等待的姑娘已从那里坠落，或是跳下（由于黑暗之水的诱惑），甚或是被害。故事就留下了这样一个含糊的结尾。但是，人们之所以喜爱这首诗，并不在于这个悲剧故事，更在于那深深吸引着人们的诗的声音和韵律，在于语言本身的奇异魅力。洛尔迦本人在谈到这首诗时，曾说该诗为谣曲集中最“神秘”的一首，“它是一个纯粹的诗歌事件，体现安达卢西亚人的本质，甚至对我这个写下它的人来说，它的光亮也总是在变化。如果你问我为什么这样写下'千百个水晶的铃鼓，／刺伤了黎明’，我会告诉你我在树林和天使的手中看见了这一切，但是我不可能对此说更多，我不能解释它们的意义。那是它们应该成为的样子。” 借助于叙事的抒情，美妙动人的歌谣性，诗中充满的奇异意象和隐喻，对每一行的“精心培育”，使《谣曲集》中的作品成为“它们应该成为的样子”。这里我还想特意提示洛尔迦对作品技巧、肌理和完美程度的关注和倾心经营，正如他自己讲过的：“如果说我确实受到了上帝——抑或是魔鬼——的恩宠而成了诗人，那么我同样也因为受到了技巧和功夫的恩宠而成了诗人，因为我绝不辜负任何一首诗”（见赵振江《西班牙当代诗坛的一部神话》），如《西班牙宪警谣》中的“圣处女给孩子们敷伤，／用星星的唾沫止痛”“空气中,黑火药的玫瑰花粉刺鼻”（指枪击声），等等。正是这些看上去不起眼的语言细节，让我在阅读和翻译过程中充满了愉悦和兴奋。 完成《谣曲集》的洛尔迦，已是一位年轻而成熟的大师。它处处都透出了对西班牙历史、文化、人性的深刻理解和领悟，如波尔加明所说“仅仅用想象力的火花建立起我们的认知，颠倒了神秘主义的概念”。《梦游人谣》就不用说了，《纠纷》着力揭示西班牙历史和人性中的暴力和神秘力量，《安东尼托·艾尔·坎波里奥之死》描写暴力搏斗及在河边神秘出现又消失的“死的声音”，《被判死罪者谣》的最后是“洁白无瑕的裹尸布单／带着庄重的罗马字符,／以它端正的折叠／给予死亡以应有的体态。”残酷而不公的死亡，在一种反讽的笔调中，最后被赋予了某种神圣的仪式感。 性爱也是《谣曲集》的重要主题。《不忠少妇》叙述的是一位吉卜赛男子把一位“不忠少妇”带到河滨的“故事”，其性爱描写、暗示和比喻都令人惊异，这正如“故事”结束时诗人所给出的一个意象：“那时百合花的剑刃／仍在风中簌簌有声”。《圣女尤拉丽亚的殉道》则写残酷的宗教献祭，它也是一种“权力的考古学”，和古老的性禁忌有关，全诗最后天使们的“三呼”，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塔玛与阿姆侬》是一首杰作，取材于以色列大卫王的儿女（同父异母）的乱伦故事，该诗字里行间都在播种着“老虎和火焰的隆隆声”，既有大胆的欲望披露，又有“太阳的立方用力榨着／柔柔的葡萄藤”这样的奇异暗示，诗的最后也很精彩和耐人寻味：阿姆侬骑着一匹阉马在利箭中逃走，“当马的四蹄／渐渐变成四种回声，／大卫王，用一把大剪刀／剪断了他的竖琴。” 《圣米迦勒》、《圣加伯列》、《圣拉斐尔》这三部曲，则分别写安达卢西亚三座主要城市所敬奉的三位圣人。诗人的笔调有赞颂，也夹杂着一丝嘲讽，或者说，有一种穿透历史、文化、人性而来的幽默感，如在圣米迦勒日的朝拜庆典中，“乡下姑娘们来了，／嗑着葵花籽，／她们的臀部硕大幽暗／宛如青铜的星体”。《唐·佩德罗骑士的滑稽剧》也堪称一首杰作，令人想起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它富有游戏精神，但也混合了宇宙的神秘，如当骑士的坐骑死去，“下午神秘的声音／呜呜地向天空哀诉；／缺勤的独角兽／打碎了角尖的水晶。”全诗的结尾也令人叫绝：“唐·佩德罗，已被遗忘，／独自与青蛙游戏！”这里面不仅有戏谑，其实也写出了宇宙的某种孤寂。 《谣曲集》大量引用了《圣经》、希腊、罗马神话和西班牙历史文化典故，这正如诗人自己的一句诗所说“从圣地亚哥到伯利恒，／犁铧在来回地耕着”。看来洛尔迦像同时代的艾略特、曼德尔施塔姆一样，有意将历史与现实相互比照，建立一个神话与现实相映照的世界，如那首旨在表现“沉默，遍及安达卢西亚和西班牙的潜伏的搏斗”的《纠纷》的最后，当法官、宪警们来到，得到的报告却是：“先生们，／这只是一桩寻常的事：／四个罗马人死了，／还有五个迦太基人。”这看似荒诞不经的回答，却大大扩展了作品的历史张力。这里还要指出，洛尔迦的神话诗学，其实比艾略特或曼德尔施塔姆的都更难用理性解释：在《西班牙宪警谣》中，受屠杀的吉卜赛人跑向了“伯利恒的马槽前”，而在《纠纷》的最后，“黒色的天使／已乘着西风飞走。／天使们有着长长的发辫／和充满安抚油的心房”。诗人就这样立足于安达卢西亚悲哀而又神奇的土地，将过去与现在、传奇与现实、天上与人间、人类与动物、植物混合在一起，创造了一个自身的神话空间。毛雷尔就这样说：“洛尔迦的隐喻能力将欲望的表达推向更为极致的领域，进入了植物、岩石、昆虫的世界。” 至于《西班牙宪警谣》这首名诗，是诗人在谣曲集中最用力的一首。西班牙宪警属于准军事警察组织，19世纪末以降，它成为各省专制者统治人民的野蛮工具。洛尔迦在给出版人的信中曾表达他对宪警残暴行径的憎恨并讲述了写作该诗的经过：“我开始写它还是在两年前——记得吗？……现在，宪警们到来并摧毁这个城市，然后回到他们的营房里喝茴香酒，为吉卜赛人的死碰杯。……宪警们不可思议地变成了古罗马的百夫长。这首谣曲会很长，但它会是最好的之一。……一本好书，我认为。但我将永不——永不！永不！——回到这个主题。”在一次演讲中，洛尔迦也说这首诗是谣曲集中“最有难度”的一首诗，因为它的主题是“极为反诗意的”。 然而，这首“反诗意的”的作品却成为一座诗的丰碑。洛尔迦对被排斥、压迫、剥夺的生命有一种天然的同情，对社会暴力、极权、暴政有一种本能的抵制，这是他贯穿一生的立场和态度。但他并不只是在诗中简单地表达他的爱与恨。在该诗中，他对被摧残的吉卜赛人城镇的爱有一种让人泪涌的力量，“ 啊，吉卜赛人的城镇！／谁能见了你而又忘记？”这在全诗中不断穿插出现，构成了主旋律。但他的生命之同情，又是超越性的，如在写宪警暴行时，也不时地来一笔“那些惊逃的姑娘，／她们的发辫在后面紧追”，这不是什么噱头，而是一种视野的提升。伟大的作品都是对诗人自己的发掘和照耀，在写《西班牙宪警谣》时，我想洛尔迦是真正进入到一种创造的、燃烧的状态，因而诗中会充满那么多令人惊异的“神来之笔”。在艺术表现上，如诗人自己所说，该诗也是“最有难度”的，它远远超越了简单的谣曲。它是复调的、交响的，综合了多种复杂的元素，而又体现了高超的艺术控制力。如表现宪警进城那一节，富有节律和仪式感，它是传神的写照，又是辛辣的嘲讽（引诗略）。 屠城结束，但是“火焰还在燃烧”，全诗的最后是：“ 啊，吉卜赛人的城镇！／谁能见了你而又忘记？／让他们到我的额头下来找你，／这月亮和沙的游戏。”谁能解释“这月亮和沙的游戏”？这已远远不止是现实的控诉，而是把一切提升到一个更为神秘的宇宙层次。不管怎么说，《西班牙宪警谣》让我不禁想到了毕加索的《格尔尼卡》、戈雅的《5月3日夜的枪杀》，甚至也使我想到了叶芝的《一九一六年复活节》。与上述史诗性作品不同，《西班牙宪警谣》所叙述的并不是确凿的历史事件，但它同样上升到一个悲剧和史诗的高度。
纠纷 在陡峭的半山腰上 阿尔巴塞特[1]的刀锋闪烁， 它以仇人的血拭亮， 像闪光的鱼群 映衬苦涩的青草。 一张硬纸牌的微光 追踪着几匹烈马 和骑手们的剪影。 那里一棵橄榄树屈身， 两个老妇人哭啼。 好斗的公牛 已蹿跳着越过围墙， 黒色的天使带来 方巾和雪水。 天使们扑闪着 阿尔巴塞特的巨翅。 蒙蒂拉的胡安·安东尼奥 翻滚下斜坡，死去。 百合花掩住他的躯体， 血石榴爆裂在头上。 现在他乘着火焰的十字架， 一路奔向他的死亡。 * 穿过橄榄园，法官来了， 还有几个宪警。 泼出的血在呻吟， 蟒蛇唱着嘶哑的歌。 “宪警们，先生们， 这只是一桩寻常的事： 四个罗马人死了， 还有五个迦太基人。” * 下午，着火的流言 和无花果都变得疯狂， 它们昏厥并落在 骑手受伤的大腿上。 黒色的天使 已乘着西风飞走。 天使们有着长长的发辫 和充满安抚油的心房。
洛尔迦的画 西班牙宪警谣 黑色是马。 马蹄铁也是黑的。 连黑斗篷也闪耀着 墨汁和蜡痕。 他们的脑壳是铅做的， 所以从不会哭泣。 带着皮革专利权的灵魂， 他们闪现在街口。 夜一般弓着背， 他们来了，他们带来 一阵黑橡胶的寂静 和细沙似的恐怖。 他们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他们的头脑里藏有 一支无形手枪 携带的风云。 * 啊，吉卜赛人的城镇！ 你的城角挂满旗帜， 还有月亮和南瓜 灯笼般的柿子。 啊，吉卜赛人的城镇！ 谁能见了你而又忘记？ 麝香和悲哀之城，你的 肉桂色塔楼也在颤栗。 * 而到了暮色降临， 夜晚便变得懵懵懂懂， 吉卜赛人在铁砧上 锻造着太阳和箭。 一匹负重伤的种马 叩遍了家家户户的门。 而水晶的雄鸡高声啼鸣， 就在弗隆特拉附近！[2] 赤裸的风从一个 想不到的角落转身， 在这深银色的时辰， 夜色被灌得懵懵懂懂。 * 圣处女和圣约瑟[3] 丟失了他们的象牙响板， 前来询问吉卜赛人， 看他们是否发现。 圣处女穿了市长太太的 巧克力锡纸睡袍 脖子上戴着一串杏仁。 圣约瑟挥动着手臂 披着绸缎斗篷。 而，紧随着三位波斯苏丹， 是佩德罗·杜美克酒神。[4] 半轮月亮梦着 一只白鹤的狂喜。 旗杆和路灯 侵入了街区的屋顶。 没有臀部的舞者们 在镜子深处呜咽。 而在弗隆特拉是 水和影子，影子和水。 * 啊，吉卜赛人的城镇！ 你的城角装扮着旗帜。 熄掉你的绿灯吧， “功臣”[5]们来了！ 啊，吉卜赛人的城镇！ 谁能见了你而又忘记？ （让她远离大海 没有梳子怎样梳理！） * 他们列成双排驱进， 向着节日的街区， 鼠曲草的簌簌声， 侵入他们的子弹带里。 他们列成双排驱进， 带着夜的双重链子。 而星空对他们，就像是 一个显耀马刺的箱柜。 这城市，在惊慌中， 加倍打开了门户。 四十名宪警， 风暴般破门而入。 钟摆停止了晃动， 白兰地的酒瓶 也戴上十一月的面具， 以免引起怀疑。 风向标猛地旋转， 一声拖长的喊叫飞出。 马刀在风中劈砍， 马蹄铁践踏有声。 沿着阴影中的街巷， 吉卜赛老妇人逃命， 催打着她们打瞌睡的马， 罐中硬币撒了一地。 而在高处的街坡上， 险恶的斗篷狞笑， 在他们的背后只留下 一阵剪刀似的旋风。 * 于是吉卜赛人跑向了 伯利恒的马槽[6]前， 圣约瑟，满身是伤， 给一个姑娘掩上殓布。 而枪声，顽固而尖利， 一整夜咣咣传来， 当圣处女给孩子们敷伤， 用星星的唾沫止痛。 但是那些宪警 仍前来四处放火， 年轻而赤裸的幻想 就此化为烟云。 冈波里奥家的罗莎 扶着门框呻吟， 她的两个乳房被割下， 扔在一个托盘里。 其他那些惊逃的姑娘， 她们的发辫在后面紧追， 空气中,黑火药的 玫瑰花粉刺鼻。 当所有的瓦屋房顶 都变成翻出的犁沟， 黎明耸起了她的肩膀， 一道长长的巨石侧影。 * 啊，吉卜赛人的城镇！ 宪警们已策马而去 穿过那条沉默的隧道， 而围着你的火焰还在燃烧。 啊，吉卜赛人的城镇！ 谁能见了你而又忘记？ 让他们到我的额头下来找你， 这月亮和沙的游戏。 历史故事谣曲（三首选二） 唐·佩德罗骑士的滑稽剧 （带停顿的谣曲） 顺着一条小径 走下唐·佩德罗， 这个绅士是怎样在哭泣！ 他的马倒是很快活， 缓缓而行无需缰绳； 骑士来寻找面包， 骑士来寻找亲吻； 因为他那 含混不清的抱怨， 家家的窗户都打开了 都在询问着风。 第一停顿 词语停在 河水的下面； 河水的上面， 月亮在沐浴； 而在高高的空中 是另一轮妒羡； 一个孩子来到岸边 看见了这两个，说： “夜呀，擦响你的铙钹！” 重续 唐·佩德罗前往 一座远方的城镇。 一座远方的城镇， 掩映在雪松深处； 伯利恒？空气中有着 圣人和芸香的味道； 当屋顶和云彩闪光 他策马走过 一道破裂的拱门。 两个上年纪的妇人 和一个老头 出来迎接骑士， 提着一盏油灯。 不行！白杨树说， 而夜莺也跟着附和， 我们要看看他为何人。 第二停顿 词语停在 河水的下面； 越过河流的脊背 鸟群飞成火焰一团； 河边的芦苇中 还残留着部分见证， 无头绪的梦让人很累 是关于吉他黒木。 重续 越过平坦的大路 两个妇人和一个老头 一起去墓地 提着他们的油灯。 在藏红花中他们发现 唐·佩德罗的坐骑 已经死去。 下午神秘的声音 呜呜地向天空哀诉； 缺勤的独角兽 打碎了角尖的水晶。 当远方的城镇燃起大火， 这个男人开始哭泣。 他眺望北方，寻找一颗星， 眺望南方，寻找一道帆影。 最后的停顿 词语停在 河水的下面； 在淤泥和沼泽中， 声音失去。 越过花朵 枝头上绽开霜寒， 唐·佩德罗，已被遗忘， 独自与青蛙游戏！ 塔玛与阿姆侬[7] 月亮使天空旋转 越过干涸的土地， 当夏季播种着 老虎和火焰的隆隆声。 一座座屋顶上。 金属的神经在鸣响。 翻卷而来的风 带着羊群的咩咩声。 大地献出自己 伤痕累累的躯体， 在一道炽热的白光下 止不住颤栗。 * 塔玛梦着 鸟儿在她喉咙里扑腾 要变成冰冷的铃鼓 和半月形齐特琴的声音。 她赤裸的胴体在屋檐下， 一棵棕榈的北极星， 她渴望，雪片飘到小腹上 而冰雹猛击着后背。 塔玛歌唱 裸现在露台上。 五只冻僵的鸽子 环绕她的双脚。 而阿姆侬，修长，结实， 从塔上凝视她。 他的大腿根充满泡沫， 胡须也止不住抖动。 闪亮的躯体 伸展在露台上。 嘀咕着，抑制住 就要脱弓而去的箭。 阿姆侬向前凝视 又低又圆的月亮， 他在月亮中看到了 妹妹的坚挺的乳房。 * 三点半的时分，阿姆侬 孤单地躺在床上。 整个房间都在受苦 布满长翅膀的眼睛。 固体的光埋葬着 赭色沙石中的村子， 或显露出玫瑰和大丽花 转瞬即逝的珊瑚红。 幽闭的井底泉水 从罐子里泼出了寂寞。 布满青苔的树干上 蜷缩的蛇在伸展歌唱。 阿姆侬低声呻吟 辗转在清凉的床单上。 颤抖的常春藤 缠绕着烧灼的肉体。 塔玛轻轻的进来 进入这沉默的凹室， 血脉和多瑙河的颜色， 那涌入头脑的黒暗。 “刺瞎我的眼，塔玛， 用你朝霞般的注视。 我的血潮的织线 穿梭在你的裙边。” “哥哥，请让我平静。 你在我肩上的亲吻 是蜜蜂和让人发酥的风， 是成倍蜂群中的笛声。” “但是你高耸的乳房，塔玛， 是两条鱼儿在召唤我， 你的指尖也递给我 一朵隐秘玫瑰的密语。” * 于是国王的成百马匹， 在庭院里嘶鸣。 太阳的立方用力榨着 柔柔的葡萄藤。 现在他揪扯她的头发， 现在他撕开她的内衣。 温热的珊瑚红画出的小溪 漫过金色的地图。 * 哦，是怎样的咆哮 响起在所有房顶！ 怎样密集的刀剑 和蜂拥的盔甲。 沿着悲哀的楼梯， 奴仆们跑来跑去， 大腿和活塞嬉戏 在呆立的云朵下。 围绕着塔玛 吉卜赛处女们惊叫， 另一些收拾着 被蹂躏的滴滴花露。 在凹室的门后， 洁白的衣裳被染红。 温暖日光的嘈杂声 被鱼儿和葡萄藤换取。 * 阿姆侬，发狂的强暴者， 骑着一匹阉马逃走。 黒人们从城墙和塔楼上 以嗖嗖的利箭紧追。 当马的四蹄 渐渐变成四种回声， 大卫王，用一把大剪刀 剪断了他的竖琴。 注释： [1]阿尔巴塞特，西班牙城市，名刀产地。 [2]弗隆特拉，全称为赫雷斯·德·拉·弗隆特拉，西班牙西南部临海城市。 [3]圣约瑟，木匠，耶稣的世俗养父。 [4]佩德罗·杜美克，一种产于弗隆特拉的名葡萄酒，以其创始人的名字命名。 [5]“功臣”，指宪警，西班牙民众对他们的讽刺性称呼。 [6]耶稣降生在伯利恒（耶路撒冷以南一市镇）的马槽里。 [7]塔玛公主（Tamar）与阿姆侬王子（Amnon，也译为暗嫩）为以色列大卫王的儿女，同父异母兄妹。《圣经》中的这个乱伦故事，历来是安达卢西亚一带民间谣曲的主题。
洛尔迦
《死于黎明——洛尔迦诗选》 洛尔迦 著 / 王家新 译 /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 2016年8月出版 今年是诗人蒙难八十年周年纪念，为纪念这位天才的、深受世界人无数人喜爱的诗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诗人王家新所译的《死于黎明——洛尔迦诗选》，它不仅在戴望舒等前辈译者之后为读者提供了一种新的参照，也将激活、拓展和刷新人们对洛尔迦的认识。 活动 | 死于黎明 ——洛尔迦诗歌朗诵会暨新书分享会 思南文学之家 读书会 No. 136 死于黎明 嘉宾 王家新（本书译者，诗人，翻译家） 王 寅（诗人，作家，摄影师） 胡 桑（任教于同济大学中文系，诗人） 时间 08月13日 周六 14:00-16:00 新书发布-嘉宾对谈-诗歌朗诵-书友问答-图书签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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