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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贾平凹说，在这世界上，有两种动物对自己的出身疑惑不已，一种是蝴蝶，本是在地上爬的，怎么竟飞到空中？一种是蛙，为什么可以在湖河里又可以在陆地上？蝴蝶不吭声的，一生都在寻访着哪一朵花是它的前世，而蛙只是惊叫：哇？哇！哇？！它的叫声就成了它的名字。巧的是，从小生长在乡村之中，我对这两种动物都是太熟悉不过了。而对于后一种，甚至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感。在夏夜的屋外乘凉，有多少孩子，就是在此起彼伏的蛙鸣中沉沉进入梦乡的？如今，在城市高楼间的人工池里，偶尔夜晚散步时听到一两声蛙鸣，竟然有一种特别的亲切，不经意间，青蛙似乎带来了故乡夏夜的讯息，让我沉入到恍惚回想中。我老家屋前是一片开阔的场地，我们土话将这儿说得很文雅，叫“廊庭”，实际上，只是一片泥土的平地，种了两排杉树，在杉树与杉树之间，有一块很空旷的地方，于是，在夏天每到黄昏的时候，便扛来两张高脚板凳，再在上面放上门板，有时还会放上枕头、被单，这是晚上大人、孩子们乘凉的地方。吃晚饭也是在这张临时搭建的门板床边的桌子上，挥着扇子，也吃得满头汗。可等到冲完澡走出来，真正坐定了下来，暑气已经消去了，两旁的树梢送来一阵阵令人浑身舒服的微凉的风。夜来临了，天色完全暗了下去。本来白天可以抬眼看到灌满水的、白花花的秧田，现在已经在黑暗中隐身不见了。这个时候，水田里的蛙鸣声越来越响。有的是一声，再有一声；有的是一串，再来一串；有的响亮浑厚，有的尖细高昂；有的低而稳，有的重而颤，远远近近的蛙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这是夏夜乡村每个晴夜都会不断上演的交响曲。有的时候好像受到了谁指挥，这“交响乐”一下子停了两三秒钟，周围有了短暂的安静的时刻，只会听见风从耳畔吹过的声音，还有不知名的小虫子躲在哪个角落发出的啾啾声。奇怪的是，有的青蛙并不怕人，为了捉虫子，甚至跳到大人们的脚边，又被用扇子赶跑了。这样的情况，一晚总会发现几次。在蛙鸣一声响过一声时，年少的我，在睡梦中被母亲摇醒，又摇摇晃晃地进屋睡觉了。而屋外，此时已经是蛙声的世界。连续晴朗的夏夜，天空中没有一丝云，你可以躺在乘凉的临时门板床上，看见满天的星星。真的是满天，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都会是一闪一闪的星，有的亮，有的暗，有的近，有的远，似乎只有不多的几处没有星星在眨眼。在天空的中间，有一条长长的银河，可以看得非常清楚的是，星云旁两颗特别亮的星，大人们说，这就是牛郎星和织女星。在北边的天空中，还能够看到北斗七星呢，真的像一把长长的勺子。偶尔，有一颗流星从空中划过，令我充满了神秘的遐想。离开家乡之后，在黄山顶上的宾馆住过，曾在徽杭徒步道上露营，也到过内蒙草原的深处，还在夏河拉卜愣寺前小山的平台上静候，可能是时间赶得不巧吧，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像小时候夏夜这样美丽的星空。唐代诗人杜牧的诗：“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写的是宫廷中的生活，乡里人可能没有多少诗情画意和自怨自叹，但诗中的一个“流萤”与乡村的夏夜情景联系在了一起。一般是吃完晚饭后，夜幕低垂，从草丛里一只只萤火虫飞了出来，带着一只小灯笼，在天空中划着曲折怪异的图案。孩子们可没有保护昆虫的意识，想着办法也要捉到一只两只，有的放在火柴盒里，过一会就打开看一看，有的放在掏空的鸭蛋壳里，整只鸭蛋也发出萤萤的光，真好看。可能那个时候大多还没有读过囊萤夜读的故事，只知道喜欢这闪闪烁烁的光亮，白白浪费了求学苦读的好机会，所以大多孩子只能继续着一生与土地亲近的生活。不过，这何尝不也是一种幸运？春有花，秋有月，夏有凉夜，冬有雪，没有多少闲杂的事情挂在心头，才真正是人生的好时节。乡村，原本有乡村令人陶醉和向往的美好。还有一种夏夜的朋友，不得不说，便是我们说的“夜老鼠”，其实是人人皆知的蝙蝠，从夜空中飞快地滑过黑色的身影，让人觉得有些惊悚。因为人们都说夜老鼠有毒，被它碰上眼睛，就会失明，这谁不害怕？记得当年，家里买了一台12吋的黑白电视机，正是《上海滩》热播的时候，每当主题曲“浪奔、浪流”的声音响起，门前庭院坐得满满当当，都是左邻右舍，自已带着小板凳、椅子、大板凳、小马扎，目不转睛盯着那小小的、架得老高老高的电视机屏幕上。可是，忽然就停电了——那时总会停电，有时停一会，有时一夜都没电，家家的煤油灯都要时刻准备着——就在人们闹哄哄地谈天说地时，一只夜老鼠突然横飞过来，竟然撞到门旁的柱子，掉到了地上，就着月色，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这下，原本坐在前面的孩子就吓得一哄而散，只有个别胆大的，还敢隔着不太远的地方看着这地面上黑色可怖的“怪物”，等到它又翻飞了起来，才惊叫一声跑到后面的人堆里。就在这时，电又到了，电视里的故事又开始了，人们全都安静了下来，沉醉在这小小的不时“雪花”点点的黑白世界里。乡村的夏夜，普普通通的每一个夜晚，现在想来是多么的遥远，遥远得只能依靠一方小小的人工池里的蛙鸣唤醒些许记忆。是啊，山悠悠，水悠悠，一路不停地向前跋涉，一路吹不散这点点蛙鸣，更隔不断这内心深处的淡淡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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