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地村的李强老汉到镇上赶集回来,已是下午后半响。 他人还没进家,隔墙邻居就拦住他,拍巴掌跺脚地嚷:“强大爷,你怎么才回来?” 李强一惊:“怎么啦?” “哑巴哥叫公安局抓走了!” “啊!” “几个人拉着推上车。” “为什么?” “听说还是为轧水龙带的事。” “哦?”李强一听头也未回,急得抬腿就走,要找村主任刘成问个清楚明白,因为这事他最了解底细。 那是刚过完春节,李强趁着不忙拉上哑巴儿子李柱浇麦子。 因为井在公路南沿,地在北边,李强怕过往车辆轧坏水龙带,就在公路中间用两根木棍夹起来,封些土。 刚吃过午饭,一辆黑色小轿车自东向西飞快开过来,看阵势想往边上绕。 李强连忙跑到路边打手势,车还是绕弯猛开过去,他急忙闪身差点被撞了。 水龙带却被轧破了,水“哧哧”往外喷得老高。 哑巴李柱看到后,顺手拿块半截砖,跑过来迎头砸了上去。 这一砖不偏不斜刚好砸在车头上,小轿车刹车不及,把哑巴李柱撞倒在地。 ![]() 小轿车停下,村口的人看到,大呼小叫着跑过来围住,这个要拉司机下来揍,那个喊着砸车,七嘴八舌乱吵乱嚷。 李强扶起哑巴儿子看看,李柱右胳膊碰破了往外流血,右腿站立不住,拍着腰“哇哇”直叫。 这时候车上下来个中年人,胖墩墩的个儿,戴副高度近视镜,他带着一脸歉意,边擦额头上的汗边解释说:“实在对不起,我有急事要办,不慎轧坏水龙带,又撞伤人,这一切都由我赔偿。” 说着他看了看李柱,握了握李强的手,掏遍所有的衣袋,把仅有的520元钱全都交给李强老汉,李强还不好意思接。 俗语说唱角的不忙,打旗的倒慌。 围观的人,这个说少,那个要扣车,还有人动手动脚,骂骂咧咧。 就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村主任刘成闻讯赶来。 他看看车前边砸掉一块漆,李柱的伤又不重,李强也不想再难为人家,就作主收下钱放车走。 戴眼镜的中年人交给李强一张名片,问清李强的姓名地址,就急急忙忙上车走了。 锣鼓敲罢,一了百了。 李强看也没看就把钱塞进衣袋里,找辆架子车拉着哑巴儿子上了医院。 李柱住院花了千把块钱,李强老汉也没往心里放。 谁知,没几天,乡派出所的高个子民警魏前,领了个人来到村委会,把李强叫去,说是李柱砸车违法。 刘成插上话:“就砸掉一块漆,值啥?” 魏前领来的那个人把眼瞪成大鸡蛋:“说得轻巧,那是奥迪车,值四五十万,就那一点,修修得万把元;能随便了事?要不,人抓走再说!” 魏前介绍说:“这是县公安局的一个领导,专门管这事。” 李强吓成一摊泥。 刘成好说歹说,由李强包赔3000个元钱修车,两个人才走了。 撞伤人轧坏东西,受害人还得赔钱,令人气不顺! 但李强认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只说破财消灾,咋会又来了,还来抓人?石忠到村委会没见人,又到村东头“好食客来”饭店,才找到刘成。 刘成在雅间里喝酒,吆三喝四正喝到兴里头上。 李强脚踏进去忙又退回来,为什么? 刘成这家伙好上邪劲,惹了他有一斧子俩蹶,要顺心打杂子说笑话,自会把事办得圆圆展展。 听阵势儿此时正打通关,不能败他的兴,索性等着!好半晌,李强这才觉得腰酸腿酸。 他靠在院里的槐树上,点上根烟,搭眉合眼,边吸边想心思。 哑巴李柱可是李强的命根子。 生李柱3岁那年,刚会张着小嘴喊爹叫娘,在一个大风大雪的夜里突然发起高烧。 好在村里有省里下来的医疗队,两口子抱上孩子叫开门。 队长老李连忙点上灯给孩子看病,诊完病老李打开药箱扒拉半天,胡乱打了一针叫他们先回去。 到了后半夜,孩子高烧不止,又抽又哭,两口子又抱上孩子来找老李。 老李不在家,直到天明才回来,赶紧给孩子喂药输水。 小命保住了,可孩子再也不会喊爹叫妈,成了哑巴。 李强是晚年得子,一亩地一棵苗又是独根独草,一夜间成了残废,老婆心眼小,又怜又气,结成心病,不久便撒手归天。 后来,李强在别人的鼓动下,说李队长把孩子治成哑巴,是故意的。 这作为一条主要罪状,李队长几天后押回省城。 到后来李强才知道,那晚上老李是踏着雪窝子去镇上医院找青霉素,为李柱跑了一夜还是没买到,回来掉到野地里的枯井中,到天亮才被救出,差点送命。 要不是老李拼力抢救,李柱连命也没有了。 ![]() 李强怀着对老李的愧疚,总没机会找到人家赔情道款,就对哑巴儿子更加疼爱。 父子俩黄连泡苦瓜,苦熬苦过到今天。 哑巴李柱是牛皮灯笼心里明,嘴不会说话,对爹端茶捧水十分孝顺。 李强和儿子相依为命,一天不见就想得慌。 眼下李柱给抓走,说不能说,跑不会跑,挨死整,李强能不操心不焦急么? 李强心里急啊。刘成一会儿猜拳,一会儿出宝,长喝短喝,直喝到快天黑才拍打着屁股出来:“不喝了,不喝了……” 李强赶紧过去拉到一边:“老弟,哑巴那事咋说哩?” “啥,啥事?” “哎!”李强急言快语地说清楚,刘成才一瞪眼:“呀嘿!这事不得了,哑巴惹了大事,弄不好还会判几年。” “真的?” “哄你是这。”刘成用手作了个王八状。 李强瘫成堆泥:“那,那怎么办?” “找人说说。” “找谁?” “那回是派出所小魏来要钱,你还是去找他。” “中。”李强扭头就走,背后刘成“哧”地一声笑了,气得他在心里骂:“真是猫尿喝多了,人家急得上火,他倒幸灾乐祸!” 李强来到派出所,进门碰见姜所长正要下班,他拦住一问,姜所长皱起眉头:“有这事?” 姜所长把李强领到办公室,问明情况,交待说:“你先等等,我去问问。” 姜所长出去一会儿领来魏前:“石老哥,这事儿所里不清楚,你跟小魏到县局找王股长,可能是他经管这事。” 魏前领李强走到街口,回头问李强:“带钱了没有?” “钱?”李强不明白,“够咱吃碗面条,还干啥?” 李强不懂行,魏前立马脸上落下一层霜:“咱走到县城天都黑透了,只有上家找王股长,他儿子明天结婚,咱不添个小箱?” “得多少?” “少说500块。”李强一打颤,魏前看也不看他:“还有看守所里那些伙计,咱去提人,他们要说请客吃顿饭,咱能说不中?” “那……” “最少得300块。” 李强的心又是一沉,他怕魏前再往下说,可人家还是说了:“找人家办事,我连盒烟也没带。” “那……” “捎1000元钱吧,省着来。” 李强的心一把搦紧,儿子治伤又赔钱,家底花光还借帐,哪还有钱? 可救人要紧!李强二话不说,到镇上亲戚家又借了1000元钱,雇车和魏前来到县公安局,天黑了,李强想先看看哑巴儿子,魏前过来要钱,说是先找着王股长再说,并交待李强在公安局门口死等,他就匆匆忙忙走了。 李强已是精疲力尽,他靠住门口的石墩就昏昏乎乎睡着了。 突然,有人拍着肩头喊:“李强,你不是看儿子么?走吧!” 李强慌忙爬起来,跟着那个不认识的人来到看守所,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哑巴儿子。 不到一天的光景,李柱脸瘦了一圈,眼窝都塌进去了,胳膊上红一块紫一块,走路一瘸一拐,像是挨了打一样。 他看见爹,“哇”地哭叫着扑倒跟前,紧紧抱住腿不放,那意思是叫爹快救他出去。 长这么大,李强从来没舍得拍哑巴一巴掌。 他抚摸着哑巴儿子脸上的伤,心里比刀扎锥子剜都难受。 李强掏出个烧饼,看着李柱狼吞虎咽地吃完,才比划着安慰他说:“马上放你回家。” 李强要走了,李柱死死拉住不放,“哇哇”哭喊。 这时候跑过来两个大汉,撕扯不开就拳打脚踢,李柱流了一脸血,李强用身子护住儿子,拼命喊叫:“俺有冤,俺有屈,俺有屈呀…” “喊啥呀,快醒醒!”有人在喊,李强睁开眼,原来刚才做了个梦。 梦醒了,泪在流,心里还酸溜溜的。“快起来!” 人家又催促,李强才看清是魏前,他忙爬起来。 魏前带着一嘴酒气,呜啦不清地说是省里来人带走了李柱,王股长他们管不了,说罢就要走。 李强忙拦住:“那,那……” “哦,箱添了,客也请了,他们都答应帮忙。”魏前撂下这句话,一扭头朝着酒店走了。 李强的心沉进九尺冰窟窿里,他摸黑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连晚饭也没吃就瘫倒在床上。 第二天上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惊醒,李强急忙起来拉开门,是村主任刘成来了。 昨天下午他喝醉酒,一觉睡到大天亮,才迷迷糊糊地记起李柱的事。 昨天下午来人带走李柱,临走时让他给李强说一声,这才大老早赶来。 不想李强眼成红桃,见面就眼泪鼻涕地哭了,“兄弟,快救救你那哑巴侄子吧!” 刘成一惊:“怎么啦?” 李强说罢来情去路,刘成又瞪大眼睛:“他们只说拉李柱到那看看,别的没讲。” “是官刁死民。他们弄走人,咋叫咱送钱?人挨打,东西轧坏,又要又送,借了一屁股帐,还要拿啥给他们?哑巴就只等着坐牢了!” 李强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刘成听了脖子上的青筋蹦老高:“他娘的,这不是欺负咱老农民么?不中咱告他!” “到哪告?” “这,哦,那天轧水龙带的人不是留下张名片么?按那上面的单位找他的领导告!” “对!”李强这才想起来,在抽屉里拨拉半天找出来那张名片。流出一看,那人是省公安厅的处长,怪不得这么劲大。 ![]() 李强有点胆怯,刘成给他烧底火:“到省城找厅长告,我不信天下就没个说理的地方!”说着,刘成从衣袋中掏出200元钱,“啪”一声放到桌子上:“今天就走,再告不赢咱往上告……!” 李强老汉给打足了气,当天搭车来到省城公安厅。 在大门口,李强一横膀子就要往里进,门口警卫拦住他。 有道是走到衙门口,胆子大似牛。 李强反正是豁出去了,没说上三句话,就跟人家大嗓门大腔地闹起来。 这一吵,马上围过来好多人。 他在心里说:不让到里边告,我就在大门口说。 于是,李强亮明身份住址,把轧水龙带、撞人都捅了出来。 他正说得有劲,突然被人拉住胳膊拽出来。“你就是西地村的李强?” “是呀。”李强定神细看,这是个六十多岁的胖老头,看着怪面熟,又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你是……” 胖老头笑了:“我就是65年在你们村住的医疗队老李。” “哦……”李强倒抽一口冷气,当初自己恩将仇报,人家一定忌恨在心。 在这时候见面,真是冤家路窄。 他搭了句腔,转身就走,老李一把拉住他:“刚才我买菜回来,听到名字才想起是你。我就在这大院后边住,到家里坐坐么。” “不,我要找厅长告状!” “告谁?” “李长法,公安厅李处长。” “他?”老李脸上抽搐了一下,旋即又堆满笑容:“这个人我认识,有啥事找他,先到我家吃了饭再说。” 老李执意留客,李强怕他帮倒忙,死拗着要走。老李就把他交待给那个警卫小白脸。 小白脸把李强领到一座北楼里,喊过来个苗条的俏闺女。 俏闺女打开门,脸笑成牡丹花,甜蜜蜜地叫道:“大爷,请进!” “进?'李强一看里边明光耀眼,还铺着地毯,吓得连脚都不敢抬,还是小白脸拉他进去。 李强在心里纳闷,“小同志,我来告状,你咋把我领到这儿?” “你告谁?” “李长法” “你告李长法?”小白脸笑了,“刚才那个李伯伯就是李处长的爸爸。” “啊?”李强屁股下像扎了针一样,小白脸继续解释说:“李伯伯原来就在厅卫生所上班,如今退休在家。” 李强越听越坐不下去,状还没告先落到人家手里,这官司能打赢? 新仇旧怨,还不都是为哑巴儿子所起?会有好果子吃? 李强自认倒霉,站起来要走。 小白脸拦住不放:“大爷,你要走了,这责任我可负不起。李伯伯交待一定不让你走。” 这不是让人家扣死了?李强心里乱得很。 中午,小白脸端来了饭,虽说是那一碗饭一碟菜,可李强一口也咽不下去,仰面躺在沙发上想心思。 他想想儿子蒙的冤,算算自己花的钱,再担忧哑巴儿子在临狱里受苦,又气又恨;自己落到仇人手里,官司打输儿子要再判几年,往后活着还有啥意思? 李强越想越难受,想来想去想到绝路上。他在心里说:“儿啊,爹活着不能给你打赢官司,死也要给你申冤,过去死了算英雄,如今人死个挂问官司。 兴许爹一伸腿就有人替咱说话…… 李强擦把泪,解下裤腰带,挽个结就找地方拴,可左找右找没栓绳子的地方,悲伤地坐在沙发上张大嘴哭:“儿啊,咱庄稼人真该受欺负,死都没个地方死……” 恰在这时,老李推门进来,见状急上前夺过带子说:“老哥,你这是干什么?” 紧跟着又进来个中年人,他往后一指,说道:“这就是我儿子李长法。” 李强一看,正是那个坐车的戴眼镜胖子。 他满面愧色,对李强深深鞠了一躬:“大伯,委屈您了,我向您赔情道谦。” 硬的不怕软的怯,李强叹了口气,抱住头痛哭起来。 原来,那天李长法是办急案路过西地村,事后对李柱的伤一直悬挂在心。 后来在省公安厅遇见县公安局治安股王股长,委托他到西地村看看。 王股长正在跑官,刚好遇见登天梯,回来和派出所的魏前一嘀咕,正面文章反面作,到石家索要3000元钱给李长法送去。 李长法开会不在家,妻子坚决不收,但表示心意传到。 王股长回来并没有退给李家,和魏前平分归为己有。 李长法听说王股长送钱非常气愤,他得空直接到西地村李家追问情况。 李强不在家,李长法看李柱伤还没好,虽然哑巴不会说,看他那神情猜定其中必有曲弯。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李长法就把李柱拉到省城,一给石柱治病,二让当哑语教师的妻子问明情况。 临走时,李长法找到刘成,交待他告诉李强。 刘成酒喝晕了头,听三不听四,酒醉后又给李强说起玩话,才使李强虚惊一场。 李强得知详情,正要倒出满肚子苦水,李长法的司机领着哑巴儿子和派出所姜所长进来。 李柱望着爹傻乎乎地直笑,可爹是丈二高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姜所长向李强说明:所里早怀疑魏前和王股长串通勾结,利用职务工作之便,向群众敲诈勒索。 昨天晚上,李强到派出所找人,姜所长怀疑是他们搞的鬼,就让魏前领李强去找王股长,看他们如何处理,以便抓住狐狸尾巴。 果然不出所料,他们私心病发,又一次坑骗了李强。 上午,姜所长到县局找领导追查,县局领导刚好接到李处长的电话,即刻查办二人,追回赃款,委派姜所长来接李强父子回去。 姜所长说着拿出那4000元钱,李长法也拿出李柱看病多花的钱,李强老汉眼里噙满泪水,说啥也不接。 李长法很坚决地说:“大伯,这钱无论如何你要收下,在我们公安队伍里;在社会的任何地方,绝不允许腐败分子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 李强激动地接过钱要领哑巴儿子走,老李拦住说:“老哥,当年未能治好孩子的病,我一直有愧在心。几十年潜心钻研,终于有了成果,你把李柱留下,我一定还给你个会说话的好儿子!” “谢谢您,谢谢党啊!”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李强老汉心里说不出甜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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