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故事：小乞丐智擒老淫僧

作者：容山

明嘉靖年间，西湖边有个小乞丐名唤安东儿，聪明伶俐，人皆称其为小安子。小安子日间苏堤行乞，临夜眠宿断桥，过得也算逍遥快活。但临近阳春三月，他却遇到了大麻烦，夜间酣睡时常被噩梦惊醒。

在梦中，小安子在断桥临湖而坐，一轮皓月高悬，湖面波光粼粼，景色美不胜收。就在小安子醉心美景时候，一丈许长青鱼突然破水而出，游到断桥之下，张开血盆大口，闷声说道：“还我鱼惊石！”那巨口甚阔，乌漆墨黑，还散发着一股恶臭。小安子吓得魂飞天外，心知是梦，却无法醒来，无奈最后仗胆问鱼道：“你到底是谁，我哪里有你要的石头？”那鱼回道：“我乃西湖千年青鱼精，丢了口中的鱼惊石，业已十六载，十六载未能进食，苦煞我也。”

鱼惊石

鱼惊石乃是青鱼口中一块小石头，如翠似玉，是个稀罕物，青鱼进食螺蛳、蚌蛤时，要靠此石碾碎硬壳，才能食得其中细肉。坊间传闻鱼惊石是宝物，人若佩戴能安神静气，辟邪驱魔，千年青鱼口中的鱼惊石，那效用更是逆天。

小安子喝道：“俺那里有你的鱼惊石，怕是你寻错人了。”

那丈许长的老青鱼语气渐软，说：“依老夫推算，小哥是鱼惊石的有缘人，得石之后，恳请小哥赐还石头可行？”

“还，还，还，俺得了这劳什子石头一定还给你。”小安子不耐烦了，心说那里有什么石头，俺根本就没有见到过。

青鱼得了小安子的承诺，欣喜异常，长长的鱼尾拍打湖面，激荡起层层惊涛骇浪。

接连数夜，小安子都梦到青鱼，次次承诺，几近崩溃。有个老乞丐告诉他，你八成中邪了，去灵隐寺烧烧香拜拜佛吧。

据传灵隐寺主持稆生大师是得道高僧，善降妖除魔，祈禳纳福，在杭州名望颇高。可小安子是乞丐，消息灵通，每当听到此等言论，都嗤之以鼻。灵隐寺以前的主持智善禅师的确是得道高僧，可换了稆生后，灵隐寺变味了，最近西湖边常有年轻大姑娘小媳妇走失，和灵隐寺有脱不开的干系。

怎奈夜夜噩梦，小安子身体顶不住了，就琢磨实在不行，就去灵隐寺乞讨一柱香，也烧烧试试，死马当作活马医呗。

这日午后，去灵隐寺的路上才行至飞来峰，小安子就见到了奇怪的一幕。西湖边的混混儿尤三和李和尚身着轿夫的青衣小帽，抬着顶粉色轿子进了密林。那轿子轻飘飘的，轿中人想必分量不大。

小安子躲在草丛中，暗说不妙。尤三、李和尚是杭州有名的混混，他们什么时候成了轿夫了，并且抬着轿子不走大路，专钻密林，事出有妖。

就在这时，小轿子轿帘一掀，露出一张瓜子脸，那脸庞隽秀清丽，如出水芙蓉，一双峨眉紧蹙，眼眸中满是心焦和不安。

小安子见了那张俏脸，登时觉得眼前一亮。暗叹这女子真美，在她面前，就算是西湖美景也不免黯然失色。

齐灵儿

此时，小轿中传来清脆声音：“轿夫，停轿，我要等傅大回来。”

尤三停了脚步，嬉皮笑脸回道：“齐大小姐，前面便是栖云寺，齐大老爷想必早就先到了，在等我们哩。”

小安子听了，心中暗骂，前面马上就到了灵隐寺了，为何却说是栖云寺，尤三没憋着好。

原来，齐家阖家老小今日上香，共赁了八顶小轿，齐老爷骑着青骢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奔栖云寺而去。那尤三买通了管家齐春，做了齐家小姐齐灵儿的轿夫。他二人推辞说轿杆断了，要更换，故意落在了最后。换了轿杆后，两人巧舌如簧，说路程落下太多，要走小路，又支开随轿的苍头傅大，让他先去栖云寺通风报信。

齐灵儿掀开轿帘，见四周树高林密，浓荫掩映，心中有些怕了，便让停轿，要等傅大回来。

见四周无人，尤三换了嘴脸，色眯眯说道：“齐家大小姐，实话告诉你吧，有位贵人对你是仰慕已久，特邀你前去唠唠嗑，今天你是生了翅膀，也飞不走了。”

齐灵儿听了，吓得魂飞魄散，鼓足勇气喊起了救命。

两人见状赶紧落了轿杆，手忙脚乱找绳子和破布，要捆绑齐灵儿。齐灵儿趁机钻出轿子，往山下便跑。

尤三大喊一声，抛出个绳圈，勒住齐灵儿的双臂，李和尚则褪下一块裹脚布，往齐灵儿嘴里塞。裹脚布黑乎乎的，散发浓郁的恶臭，齐灵儿左右晃动，抵死不从。就在齐灵儿挣扎时，一道粉光从齐灵儿胸前坠落，散入到了草丛中。

千钧一发时，小安子突然从草丛树后跳了出来，大喝道：“你们两个恶贼，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胆子也忒大了些！”

尤三抬头见是小乞丐安东儿，骂道：“小小乞丐，也学人家英雄救美，我呸，你也配！”说着便从后腰掏出短刀。

小安子见尤三掣出了刀，心底发虚，忍不住退了几步，随即拿起胸前清脆的竹哨，嘟嘟嘟吹了起来。那哨音脆响，三长两短，响彻山林。

尤三和李和尚做贼心虚，见小安子吹哨，不明所以，眼睛骨碌碌乱转。

小安子提起打狗棍，指着两人说：“尤三，你们两个还不快跑，俺丐帮的兄弟听到哨声，很快就过来，到时候抓你们去见官。”

李和尚怕了，抬腿就要跑，却被尤三拽住。尤三人如其名，十分油滑，他一口浓痰啐在小安子脸上，骂道：“敢吓唬老子，看我不剁你点零碎来下酒。”

小安子见自己这招虚张声势不好用，登时也慌了手脚。就在这时，周围丛林乱响，跳出几人，为首之人生着一张枣红脸，肩宽背厚，手中提着一根齐眉棍，正是齐家大老爷齐虎。齐虎是武举人出身，一身功夫着实了得。

原来傅大匆忙赶到栖云寺见齐虎，说明情况，齐虎便警觉起来，赶紧带人往回追。好在那顶粉色小轿着实引人注目，几人一路打听，又听到竹哨声，这才及时寻到众人。

尤三见东窗事发，喊声扯呼，拉着李和尚便钻了林子，三窜两跳，没了踪迹。

见了父亲赶来，齐灵儿扑到齐虎怀中，嚎啕大哭，哭到伤心处，嘤咛一声，昏了过去。

发生了这般事，齐家也不上香了，打道回府。

小安子见齐灵儿无恙，便悄无声息溜走了。途径飞来峰，见那顶粉红小轿还在原地，想起轿帘下的人面桃花，不禁有些恍惚。此时银月东升，小安子发现适才齐灵儿挣扎之处，隐隐有红光闪烁。

那是块粉色的石头，有婴儿手掌大小，镶着赤金，挂着红绳。但红绳已断，断口处丝线凌乱。想必此石乃齐灵儿贴身佩戴之物，在她挣扎时，掉落在草丛中。

小安子得鱼惊石

小安子拾起石头，顿时觉得掌心一股暖流涌入全身，心头安宁，眉目澄明起来。

真是安神的好宝贝，小安子将石头揣到怀中，忽然想起每夜遇到的青鱼精，心中骇然——莫非拾到的石头就是老青鱼口中的鱼惊石，看来老青鱼算的真准，但是这块石头是齐府小姐的贴身之物，怎么会和青鱼扯上关系？

满腹心事的小安子回到苏堤，一日的劳累让他不停瞌睡，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夜半时分，西湖突然起了风，那风是白色的，夹杂着湖水，在湖面上欢快飘荡。但说来也怪，栖息在断桥的小安子今夜再无噩梦，睡得无比安稳。

第二日，杭州城炸开了锅，坊间传闻杭州望门齐家大小姐丢了一块玉，那块玉能安神静气，避邪驱魔，是齐家小姐从小佩戴到大的随身宝物。丢了这块玉，齐家小姐茶不思饭不想，夜夜惊魂，不能安眠。齐家贴出告示，但凡有拾到此玉者，交还齐府，赏银千两。

小安子坐在断桥上，听闻此事后，心中思忖万千，他是小乞丐，自然眼馋那千两赏银，只是自己在梦中许诺归还鱼惊石给那青鱼精，现在可如何是好呢？

小安子沉思时，一位着黑衣小帽，佝偻着背的苍头来到小安子背后，嘿嘿一笑，说道：“小兄弟，又见面了。”

小安子好奇地打量打量眼前的老者，眼熟，却想不起来在何处遇到过。原来那苍头就是昨日齐家的傅大，他特来感谢安东儿昨日的义举，还特意带来了一百两银子的银票，替齐家感谢安东儿。

小安子并没有接银票，总觉得苍头还有后话。果真，苍头问起了小安子昨日是否拾到一块粉色的玉。

小安子不置可否，沉吟不语。苍头把银票塞到小安子怀中，嘱咐说如果拾到玉，交还齐家，齐家必有重谢。

第二日，苍头又来了，告诉小安子齐家的赏金变成了一千两金子。

第三日，苍头如期而至，告诉小安子齐家的赏金变成了一万两金子，还加了条件，如果还玉者是男子，还未婚配，齐家愿将齐灵儿许配还玉人。

小安子听到这个消息后，眉毛微挑，眼眸放光。苍头则眉头一皱，两只眼睛生出森森寒意。

自打见过了齐灵儿绝美的容颜，小安子早已倾心，但碍于两人乃云泥之别，那份倾心只能深埋心底。今日苍头说还玉者可迎娶齐灵儿，小安子自然心动不已。

但那块鱼惊石到底是什么来历呢？到底属于齐家，还是那只老青鱼？

阳春三月，苏堤堤岸垂柳轻舞，断桥桥头燕语呢喃，明媚春光中，小安子一双眸子清澈澄明。他不再犹豫，从怀中掏出了那块温润美玉，浅浅的粉色，发着莹莹的红光。老苍头双目瞪得老大，粗糙的手掌相互揉搓着，喉咙紧缩，发出咕噜的声响。

见苍头一脸痴相，小安子脸色一凛，把鱼惊石紧握在手，说道：“十分抱歉，这块石头俺不能确定是否是齐家之物，要找人问问清楚哩。”

苍头见小安子如此说，愣住了，须臾后居然笑了。那笑声愈来愈大，震得周遭的柳树细枝都簌簌抖动。小安子抬头再看，眼前那里是苍头，却是个腰身挺拔，一头白发的老者，只是老者嘴巴塌缩，笑起来能看到口中无牙，一张大口状如黑洞。

“你问我便是，我就是那只老青鱼啊。”老者一脸是笑，似乎对小安子刚才的回答十分满意。

小安子吓了一跳，把石头紧紧抱在怀中。

老青鱼坐在断桥上，讲起了鱼惊石的来历。

十六年前，老青鱼西湖畅游，忽见苏堤上有个老和尚骑头青驴踏青。青驴健壮肥硕，老青鱼嘴馋，突然暴起，要吞了那青驴。可谁知和尚乃是灵隐寺的智善大师。智善大师法力高强，治住了老青鱼，为惩治它贪嘴，便从鱼口中取了千年鱼惊石，并告诉老青鱼，惩戒期为十五年。

齐灵儿

没了鱼惊石，贪嘴的老青鱼便什么也吃不下了，日日承受煎熬。也是那一年，齐家生了个千金齐灵儿，出生之时便身虚体弱，智善大和尚便赐了那块鱼惊石，让齐灵儿用到笄年。

眼见齐灵儿过了笄年都十六岁了，可智善大师却仍销声匿迹，老青鱼急不可耐，便推演一番，算到鱼惊石和安东儿有缘，这才夜夜托梦给小安子。

小安子听后歪着头思忖良久，觉得老青鱼没有骗自己，想那老青鱼修炼千年，要是起了心硬夺鱼惊石，自己又怎么拦得住呢？于是，小安子站起来躬身，把鱼惊石恭恭敬敬的递了过去。

老青鱼没有接，反倒颇有深意问道：“小伙子你要想清楚了，没有鱼惊石，老朽法力全无，无力抢夺哦，那齐家可是酬金万两，还有貌美娇妻哈。”

小安子晒然笑道：“俺小东子尽管是个小乞丐，也知万金和美人好，但俺还是想做个守信的人。”

“说得妙！”老青鱼哈哈大笑，”我老青鱼也是守信之人，说等十五年便是十五年，不食言！”

言罢，老青鱼接过鱼惊石，一口吞了进去。石入口中，老青鱼气息大变，嘴巴鼓了起来，满头华发眼见着变成一头漆黑。

得了鱼惊石后，老青鱼从怀中掏出个锦囊，作为报酬，递给了小安子，然后在其耳边窃窃私语起来。

第二天，小安子来到了齐府，没有带来鱼惊石，但却告诉齐虎，他能治齐灵儿的病。齐虎见是当日救女儿的恩人，自然也客气得很。

小安子告诉齐虎，齐灵儿从小体虚，鱼惊石可庇佑，但她已过笄年，鱼惊石业已无效用。齐虎惊诧得睁大眼睛，当年智善大师也是这样说的。那为何现在齐灵儿每日都惊魂不定呢？小安子说出一番道理：齐灵儿被掳那日受到惊吓，如今只有抓到恶人，严惩不贷，方能解开齐灵儿的心结。

齐虎伸手划拉下硕大的脑袋，深以为然，他也想找那日凶手报仇，但齐春说那日赁的都是散轿子，现在找不到轿夫了。

小安子凑在齐虎耳畔，悄悄耳语起来。齐虎听后频频点头。

翌日，齐虎突然带着齐春和家丁，还有小安子，浩浩荡荡开赴灵隐寺。行至庙门，一对官兵突然涌现，将灵隐寺团团围住。原来昨日齐虎秘密通知了衙门，告知灵隐寺有淫僧出没，脏污纳垢。杭州最近有数名女眷丢失，官府正在发愁如何破案，见武举人知会，立刻发兵赶来。

云集灵隐寺

众人赶到大殿，却见一壮硕和尚披着袈裟正在假模假式念经，左右两侧竟然是剃成光头尤三和李和尚。小安子指着尤三骂道：“你们两个淫贼，就算剃成了和尚，小爷也认得出来。”

那壮硕和尚法号稆生，一张长脸，两只尖耳，说话声似洪钟，笑道：“就凭你们几个，也想在灵隐寺撒野？”

齐虎想起女儿差点被这几个畜生玷污，怒火中烧，拎着齐眉棍便冲了过去。稆生也不接招，张开大嘴，吼了一声。其声嘹亮，如黄吕大钟，震得众人纷纷后退，齐虎离着较近，居然一跤跌倒，口鼻流血。

官兵们大喊，那和尚会妖术，快寻黑狗血来。

小安子从怀中掏出老青鱼给的锦囊，从中掏出个青翠的草人，往前一扔。草人在地上翻滚几下，突然变成了个白眉老和尚。众人见了白眉和尚，不禁惊呼“智善大师”。

白眉老和尚正是那智善大师。智善大师是得道高僧，坐骑青驴追随他多年，也已修成人形。一年前智善大师在闭关时，坐骑青驴突然发难，使阴招把智善大师变成了草人，封禁了起来。然后青驴化成人形，把持了灵隐寺，还收纳了尤三和李和尚之流的恶徒，接下来青驴兽性大发，命手下到处搜罗杭州美女，弄到灵隐寺供其淫乐。

老青鱼见十五年之约已过，智善还不现身，推算后方知大事不妙，他潜入灵隐寺把智善偷了出来，交给了小安子。

智善大师虽被囚禁，但耳聪目明，也知道青驴铸下大错，重获天日后，气得长眉冲上天。

青驴见老师现身，早就吓坏了，转身就跑。

智善大师口念阿弥陀佛，一抬手将青驴打回原型，尤三和李和尚也没落好，跟着变成了两头黑驴。小安子指着齐春喊道：“智善老爷爷，这里还有头驴。”

齐春听了后转身就跑，还没到门口也变成了驴。

智善门下出此恶徒，自觉颜面尽失，小安子凑上前来说：“青鱼前辈已取回鱼惊石，临走前有一物转交，还有句话托俺转达”。智善叹了口气，侧耳来听。小安子清了清嗓子，学老青鱼的口气说道：“那青驴本就不安分，老和尚年岁大了，还是骑骡子稳当些，不过现在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转述完青鱼话后，小安子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小巧锋利的骟刀，递给了老和尚。

四头驴子见了骟刀，被吓得驴叫不止，惹得院中众人一片哄笑。

小乞丐擒了老淫僧成了杭州街头巷尾的谈资，小安子也成了西湖的名人，各个饭店食肆见了他都无比客气，招呼他来吃饭饮酒。时光飞逝，西湖渐进人间四月天，断桥上游人如织。一日清晨，小安子讨了碗藕粉在断桥上喝得起兴，忽见脚下有根玲珑青翠的珠钗，连忙拾起来，紧走几步，追上前面罗裳朱裙女子，喊道：“姑娘，你的珠钗掉了。”那撑着油纸伞的女子转身，宛然一笑，说道：“多谢公子。”小安子觉得眼前一亮，连西湖都悄然失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