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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他的旱烟袋

 济宁文学 2022-06-19 发布于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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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他的旱烟袋

作者:赵桂君

《红楼梦》第五十回有贾宝玉制作的一个谜语:

天上人间两渺茫,琅玕节过谨提防。
鸾音鹤信须凝睇,好把唏嘘答上苍。

谜底是用烟袋吸烟。

《红楼梦》反映的是康乾时期的生活,那个时候的烟袋大概就是电视剧《铁齿铜牙纪晓岚》中纪大烟袋那种吸烟用具。若如此,这种烟袋今天农村还能看到,变化并不大,中国农民称其为旱烟袋。

我从小目睹父亲和父亲一样的中国人用烟袋抽烟的过程和场面。用烟袋抽烟的工具不止烟袋和烟叶,还有点烟的火石、火镰、火绒。火石一般是花岗石,容易磨擦起火;火镰有钢质或铁质的,也有用石头当火镰的;火绒又叫火折子,有棉绒的、纸绒的,还有草绒的。旱烟袋抽烟的过程很费周折,先把烟袋窝伸进烟袋包取烟叶,抽出烟袋窝后,用大拇指压结实了,再撮一捏烟叶放上,再压结实,然后含住烟嘴,从烟包或是口袋取出火石火镰火绒,左手拿住火绒,下面压住火石,右手拿着火镰,火镰猛力擦上火石,火石擦出点点火星,火星飞上火绒,三五次的碰擦,火绒就会被点着。起了火苗的火绒一般要吹灭,等放下火石、火镰后,才举起火绒对准烟袋窝,用力一吹,火绒再次燃起火苗,火苗紧靠烟袋窝,最后用力抽几口,烟叶点着了,烟袋窝闪着黑红的火头,这时,青烟袅袅升起,抽烟的人才正式进入抽烟的状态。很多时候,我会看到父亲和那些抽烟者在这时的神情:眼睛微闭,两腮一凸一凹,嘴角露出一股股的烟雾,烟雾蓬蓬松松的环绕在头上,十多秒后,才取出烟嘴,口中鼻孔再次喷出紫蓝色的云雾。那神态,就像涅槃般的清爽大彻大悟后的自在,悠然潇洒。一番刺刺擦擦的动作,才抽上一次烟,真是来之不易,而越是来自不易越值得珍惜,越有享受的乐趣。

我曾琢磨,旱烟袋和抽烟的点烟方式与抽烟的点火工具有关,没有火柴打火机的时代,不可能把烟叶卷成纸烟,你想,火石火镰摩擦产生的火星离人的嘴巴太近,打出的火星肯定会蹦上面部,这种危险的机率太高,所以,旱烟袋出现了。所谓的城市文明人用的烟斗和过滤烟嘴,大概是从西方传入来的。像丘吉尔、斯大林、爱因斯坦一些名人的烟斗,已经成为吸烟的男人们的象征,即使在今天做广告也不会落伍。中国人的旱烟袋倒是用不着宣传,一杆旱烟袋,制造简单,花样没必要搞得五光十色。纪晓岚那杆烟袋,无非一身黄铜,至于乾隆皇帝赐予他的一杆金烟袋,整天供奉在高堂上,看着金贵,却不敢用,从实用价值看,倒不如老百姓的一杆木制的烟袋实在。中国农民讲求实用,一切实用的东西都要从简,这当然与他们贫寒的生活有关。能够列入古董的物品,大多是富裕阶层或是官衙皇宫留下来的。所以,像我父亲用的这种旱烟袋仅仅是民间生活的证据吧,决没有人找人做代言人做广告,何况旱烟袋在今天差不多要鸣金收兵销声匿迹了。

我不会抽烟,体会不到抽烟对人的诱惑,但我可以从抽烟者的状态感受到烟的美妙,以至我常在梦中拿着父亲的旱烟袋撮几口,而且满口香气,令我陶醉。人很奇怪,填饱肚子不就完了,却非要于饮食之外创造出很多非艺术品的享用,喝酒、吸毒就是最可恨的不良享用物,以现代科技手段分析,烟也不是好东西。但烟酒一直处于非禁非许的状态,也许抽烟对一部分人来说,不是上瘾,而是需要。

我把用旱烟袋吸烟写成抽烟,虽一字之差,却有许多奥妙。吸烟是纸烟时代的动作,吸即呼吸,一呼一吸毫不费力,吸烟有种风轻云淡般的轻松。抽含有提取的意思,一杆旱烟袋,再短也有一尺长,从烟袋窝点燃上烟,到送入烟嘴,中间经过一条烟杆,虽然看着不用力气,但从口腔到呼吸道,撮吸的劲仍不是那么轻描淡写般的轻易。再打个不够贴切的比方,吸烟是“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郎按执红牙拍,歌杨柳岸晓风残月”;抽烟是“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

吸烟丝与抽旱烟的不同,更是如此。烟草作为一个生活符号,是好还是坏,很难定义。但抽烟给中国人特别是中国男人增添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生存意义,终于和全世界接上轨了。年轻人甚至少年,看着吸烟者那种潇洒的举止风度,很喜欢模仿,不知不觉间加入吸烟大军。而我们中国的旱烟袋是不是也有这种效果,我想是板上钉钉的事,不然,从烟草进入中国,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的抽烟人呢。

每当看到父亲拿出烟袋,装烟,取出火镰火石火绒,火镰与火石刺刺擦擦的打出火星,等烟点着,青烟缭绕的时候,我就感到很特别,特别在哪里,却说不出。现在明白了,那是一种气派,一种生活里除了吃饭休息干活说话教育子女之外的另一种气派,而那个时候的我,也是很容易模仿羡慕寻求刺激的年龄。我曾偷偷的趁父亲不在的时候,拿上他的旱烟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点燃起烟火,最终因为一阵很剧烈的咳嗽加上一把鼻涕眼泪放弃了抽烟,浪费了我父亲的一烟袋好烟。不然,我早就成为一个烟民了。

我以为烟袋的每一道工序都有一定的内涵。烟袋窝内外溜圆,烟袋杆、烟袋嘴也都是圆形的。圆是这个世界的物理存在形式,圆也是这个世界最大的最小的图形,大到无边小到看不见。在中国哲学中,圆是中国文化中的一个重要精神原型,它与中国人的宇宙意识、生命情调等具有十分密切的关系。前人曾经讲过,太极之圆标志着宇宙创化之元,是艺术生命产生之根源;圆满之圆体现了中国艺术推崇充满圆融的生命境界;圆转之圆,则强调艺术生命运转不息的特征;大圆之圆则象征艺术生命所达到的最高境界。艺术生命生于圆,而归于圆,并在圆中自在兴现,由此“圆”成一圆的生命世界。烟袋取圆形最根本的原因是一种使用艺术,正因为圆是大的,烟袋窝就可以在同样规制的各种形状中装更多的烟。烟杆连接着烟嘴和烟袋窝,取圆形则可以方便拿。烟嘴是最后一道工序,直接与人的器官打交道,圆形的硬物一为方便入口,二则在吸烟的过程中严实合缝,嘴唇与口腔的感受柔滑舒适。

我把烟袋这一圆形工具上升到中国哲学境界,绝不是掉书袋附会风雅,我是以自己的所见和想象揣摩旱烟袋的思想意义。

抽烟人除了上文写的那番举动外,还有吸烟纸人的举止,比如让烟、换烟。在我看来,抽烟袋人之间的互动比吸烟纸人温馨多了。抽烟袋的人换烟方式有好几种,有人忘了带烟袋,但兜里装着烟,等拿烟袋的抽完一袋烟后,接过烟袋,装上自己的烟叶,先让烟袋主人抽几口,自己才再接过烟袋,抽完后,双手送还烟袋,对方又装上一袋烟,点好烟,先送给借烟袋的人抽几口。这是换烟抽,有时,两个人或几个人点上烟后,有人闻到不一样的烟味,嘴巴砸吧砸吧,就说好烟,没见你以前抽过啊,从哪来的。抽了新烟的人要么把烟杆递过去,要么把烟叶取出来,大家共享。让烟的更有意思,装好一袋烟,见别人没带烟袋,或是刚认识的、刚碰面的,基本属于陌生人,便双手举着烟杆,向前一推,说老哥(或是其他称呼),来一口。朋友之间亲戚邻里之间,这动作更多了。

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有许多形式,语言的交流最寻常,其次就是物质行为,礼尚往来,推杯把盏,各种交换,各取所取;眼神示意,心灵碰撞,则此时无声胜有声。我觉得,吸烟袋人的交流最热烈最富有情感色彩。热烈不是说如何让来让去,推推囔囔,交语装束,而是举止热忱,一杆烟袋举来举去,两双大手迎来送往,一推一送中,让旁人见了,着实感觉亲热,烟袋晃在眼前甜在心中。微红的烟袋窝,缭绕的烟雾,里边藏着悠悠岁月对面人情,日日香烟夜夜灯,有缘相会尽春风。

当然,烟袋窝里也不尽藏着欢乐,也藏着忧郁。举杯消愁愁更愁,抽烟排苦苦更苦。明清乃至民国时期中国农民的生活可以用四句诗描述,隐藏着许多苦难:

长袍马褂云头鞋,锄镰镢锨旱烟袋。
糠菜树叶半年粮,军阀匪患闹天灾。

第一句话写的是民国时期男人的装扮,第二句话写男人的的劳作,第三句话是男人们的饮食,第四句话是动荡社会的的写照。男人是家庭的主心骨,是家庭的顶梁柱,在那样的社会,男人们怎么不会忧愁忧郁呢?好在时代没有抛弃中国人,在那个风雨如磐的年代,有多少仁人志士走在民族的前列,一腔热血化碧涛,救国路上忘死生,敌人腐烂变泥土,勇士辉煌化金星。人民有救,民族独立,新中国抹去了中国人民心头的恨和愁。烟袋窝子里的红火头一闪一闪,照亮新时代的康庄大道。

我父亲的这杆烟袋,跟着他走了大半生,也曾见过许多惊心动魄摧枯拉朽的大世面。这杆烟杆上刻着几十道细纹,细纹黑红,虽然刻的不深,但纹路很清晰。父亲曾告诉我,这些细纹都是他亲自刻上去的,每一道细纹,代表一次难忘的记忆。上面有解放前支前的战斗,有土改分田的喜悦,有农村集体化的歌声,有改革开放的欢呼,也有他开过的一次次党政会议的追忆,还有我们姊妹兄弟出生的纪念。这杆很平常的旱烟袋竟写满了父亲这么多的秘密,我不觉在惊喜之间增添了一份敬仰,它分明就是父亲的生活记录啊。

父亲点旱烟很少用火绒,他用火石好像很应手,火点大,火星旺,擦擦几声,烟窝就点着了。我长大后,再看到他抽完一袋烟,把烟窝头啪啪啪的磕在石头上、门槛上、硬邦邦的地上,感觉他不是抽完了烟,而是完成了一次工作仪式,一次重新运作,一次生活的休止符。我很少见父亲连续抽两袋烟,有时好像因为忙,容不得点上第二袋烟;有时仿佛为了恰到好处,一袋烟就可以驱除劳累祛除烦恼,一袋烟就可以获得休息收取美满,第二袋烟似乎多余而又奢华。

父亲常说那句抽烟人说的话:饭后一袋烟,胜过活神仙。但当他不得不放下心爱的旱烟袋时,他的立场很是坚定,这就是医生的立场。他听从医生的劝告,说不抽就不抽。就像大战结束王朝建立,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烟袋很快从他身边消逝。我曾想象,父亲答应医生后,他还是装上了一袋烟,但没有点火,尽管那个时候,他不用火石火镰,一根火柴,欻的一声,很快就能点燃一屋或是满院的烟雾。他左看右看,爱不释手的抚摸着烟袋的每一寸皮肤,然后恋恋不舍的放到一个地方。他知道,戒烟对他身体好,这不是医生的谎言,尊重医生就像听从党的指示尊重党的领导。一个甲子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能经历时代的淬火,戒掉一杆旱烟袋有何不可。

父亲1940年代末入的党,见过军阀混战,见过八路军与日本侵略者的殊死搏斗,紧跟过人民解放军的步伐,鲁南战役、莱芜战役、淮海战役做过民夫,一夜也曾走过上百里路。我曾想,伟大的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如果让今天的士兵凭双脚与敌人的汽车轮子赛跑,能取胜吗?一支由几千年的勤劳什么苦都吃过的生命基因延续下来的农民组成的军队,可以几天不吃饭几年不喝热水耐得住酷热严寒,把他们交给一个一心为民的政党指挥,什么困难克服不了,什么样的敌人会阻挡住!新中国站立起来了,父亲作为西关村第一任党支部书记,又经历了互助组、人民公社、改革开放、土地联产承包,有着这样的阅历,可以说的上波澜壮阔阅尽人间沧桑。当伟大的时代走进新的征程时,父亲退出中国农村这个最基层的党的领导队伍。但党在,他的身份在,他不过戒了烟。这杆伴随他半辈子的老伙计跟着功成身退。

就像一块手表一环戒指一枚胸章展示一个人的身份,旱烟袋是父亲身份的象征,甚至是他生活中的一个道具,在旱烟袋的袅袅青烟中尽显中国农民的朴实内敛纯真善良。农民是我们这个民族最基本的构成元素,也代表这个民族的一切品格。他们有生活信仰,有多神论崇拜,也许这是他们在叫天不灵叫地地不灵的无奈选择。他们接受官方的孔孟之道,而且将其精神镌于骨髓,又于官方外制造了繁杂而又有秩序的崇拜物,一边信仰城隍、土地、灶君、门神,一边推崇关公、岳飞、孙悟空、二郎神,一边又接受从外面传入的菩萨、观音,只要能攘灾除祸,他们都愿意接受,都愿意供奉。一部中国古代史其实就是一部农民的的血泪史,不然,他们为什么会一边制造一边接受这么多神灵般的精神明星?旱烟袋不是信仰,但却是中国农民物质生存的一种形式。旱烟袋出现在他们生活的各个角落,饭桌、街头、田间地头,走亲串友、赶会逛庙、喝酒打牌,无所不在。里边有他们的欢乐与忧愁,舒畅和苦闷,人在,旱烟袋在。

我很同情父亲戒烟。据父亲说,他十二岁学会吸烟,十五岁有了自己的第一杆烟袋。二十岁换过一次烟袋,也就是直到他戒烟才不得放下的这杆旱烟袋。旱烟袋大半辈子同父亲形影不离,一下子离开,那种精神与物质的不适应,该有多痛苦。再见父亲,看不到他手中的旱烟袋,我自己也有一段时间不适应。

算来父亲的抽烟史有48年,四十八年会抽掉多少斤烟叶,没办法统计。我记得小时候,我家菜园每年都要种几畦烟,打下来的烟叶,三分之一留下来被父亲抽调了。这些烟叶化作雾气有近一半被父亲的肺吸收了,这样的规模肯定是个灾难,我应该对父亲戒烟高兴。

是的,我应该为父亲戒烟高兴。戒烟后的父亲,曾经有一段时间神情很是黯淡,对父亲来说,失去旱烟袋就是失去一个伙伴吧。有几天,看到父亲手中没有了旱烟袋,我曾感到好奇,等他说医生不让抽了,我只淡淡的说了一句“不抽也好”。现在想来,我当时应该为父亲鼓掌拍手,给以赞美。有时想起父亲在闲暇时卸开烟袋窝、烟嘴,用一根细铁丝穿进烟袋杆,一股黑乎乎油腻腻的烟油顺着铁丝流出,我就想,父亲的肺里边也该是这个样子吧,但我竟从不知道劝父亲戒烟。直到医生警戒,父亲自觉地配合医生治疗,我给父亲买了戒烟糖,看着他咀嚼的样子,才有了一丝欣慰。

父亲因为喉咙有异物感,自己步行十几里,找到他年轻时就很熟悉的一个郎中,老郎中告诉他,西医看了,可能说这是癌,他们是吓唬人,依他看,那不过是长期抽烟留下的后遗症,吃几副中药治愈的了。父亲对我说的时候,我曾怀疑老郎中好像也在吓唬他的顾客,我想带父亲去医院看喉镜,父亲说等吃完那几副药再说吧。我们爷俩相互坚守着各自的看法,最终,我还是听从了父亲的意见。好在父亲吃过中药,喉咙的那些发痒异物感没有了。这是我所知道的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找医生看病,直到十年后,父亲被我们兄弟送进医院,却再也没有站起来。

说起父亲步行找郎中,我不清楚是同情还是赞赏父亲。终父亲一生,他没有学会骑自行车。1960年代末,公社曾经奖励给西关街一辆自行车,所有大队干部甚至小队干部都用那辆车学会了骑自行车,不知是出自对新生事物的拒绝还是因为自己的年龄,父亲没摸过那辆车,即使我们兄弟请求他把车子推回家让我们学学。我后来揣摩父亲,他绝不是拒绝新生事物,因为父亲对新生事物的接受能力非常强。听我母亲讲,父亲解放前特别迷信,找人算卦下神,干什么事都先看黄历,待人接物完全老传统,作揖、跪拜、磕头、稽首,中规中矩,年节拜神敬天地敬鬼神敬祖宗,样样不落。我大哥小时候逢年跟着父亲给长辈拜年,父亲按着他的头磕头,我大哥拧着劲不干,为此挨了不少踢。可是,父亲入党后好像变了一个人,一切事依照党的规矩办,所有的旧信仰全部推倒,真是跟着党脱胎换骨咸与维新了。唯一留下的是他那杆旱烟袋。我想,如果党号召他扔掉烟袋,他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做。他之所以不学习骑自行车,一定因为认为自己年龄大了,不好意思跟年轻人争时髦。

过去有句传言,叫国民党的税共产党的会。党的很多会议不是在哪个人的家门口开,往往一场会在几十里甚至上百里外。在缺少现代交通工具的时期,这些会都是靠与会者的双脚参加的,村庄干部们更是如此。我从小见过也听父亲说过开会就带上一个包袱,包袱里边都是窝头、煎饼之类的食物,开会自带食物,现在的人听了,一定很惊诧。父亲说,曾有一位地区专员用他的烟袋抽过烟呢。

近三十多年来,我搬过四五次家,除了常用的衣物家什,每一次搬家,都撇下不少东西,也有几样根本用不着的物件,一直跟着我从东走到西,从北走到南。这几件物品有一块纯手工家纺上色的蓝色棉布,一个圆形的铜镜,一本户口本,一把东洋刀,一个笔记本,一杆旱烟袋。前两件是母亲的,后几件是父亲留下的。

作为农民,一辈子在土地上收获喜怒哀乐的农民,父母没给我们姊妹兄弟七个留下任何多余的财产。这已经很了不起,因为他们给自己的儿女盖过结婚成家的房子,出嫁归阁的嫁妆。中国的父母几乎都为他们的儿女操劳的一生,儿女成长的过程就是父母走向衰老的过程,也许这就是中国这个礼仪之邦最基本的生存内涵和人生责任。儿女们只见下一代人长大,却很少注意到上一辈人老去,直到那一天眼看父母要离我们而去,才知道子欲养而亲不待。当他们走的时候,按照习惯,把老人生前的衣物一把火烧去,让这些衣物随着老人们走进天堂,在那边不受冻馁,免受风吹雨洒。也有人喜欢把上辈子人的东西收集起来,要么做纪念,要么留给后人做古董。我所继承的除了父亲留下的包括这杆旱烟袋的那几样物件,就是父亲勤奋善良忠厚的美好品质。

我父母相隔二十年先后离开了他们的子女,在整理他们的遗物时,我发现了这几件物品,便留下来,什么纪念啊缅怀啊,我都没有想,我只凭直觉觉得该留下父母的一点念想。这几样物件一直被我收集在一个不大的木箱子里,孩子不知道,爱人偶尔想起来,问我一声,而我几乎很少去关照它们,如果不是搬家,我差不多把它们给忘了。户口本是五六十年代的,记载着我们一家九口人的出生时间、姓名;东洋刀是父亲跟着八路军打县城时捡的洋捞;笔记本是父亲六十年代植树时公社发的奖品,上面写满了父亲的工作记录;铜镜是母亲的嫁妆。蓝布是母亲手工劳动的作品,四四方方如结婚时新娘的蒙头布大小,蓝底十字白花,大概就是前几年市场炒作的蓝色印花布,我看着稀奇,就从火堆里抢了下来。

父亲的这杆旱烟袋没有什么别致的,铜头烟袋窝,枣木烟袋杆,玉石烟袋嘴,棉布烟袋包,上面系着一根麻绳,麻绳一头连着烟袋包,一头系在烟袋杆上;烟袋包里没有了烟叶,但仍浸透着一丝烟味。我小时候最常见的就是这杆旱烟袋,它一般出现在桌子上,插在父亲的裤腰里,挂在田间地头的树枝上,偶尔会登上屋门或是大门门板上。总之,父亲走到哪里,它就会出现在哪里。如今,它静静的躺在我的那个小小的木头盒子中,刻满我对父亲的思念。虽然这样写,但我还是很愧疚的,因为我很少看它,也许哪一天它和其他那几件物品一同销声匿迹,随着我的脚步走进坟墓,走进一无所有的混荒世界。

2019年是父亲百年诞辰,我曾写了一首诗,作为对父亲的怀念。

青山明月应无恙,碧水蓝天信义长。
淮海支前烽火紧,西关土改耕耘忙。
忠诚跟党忘名利,勤俭持家谋稻粱。
盛世再添一抔土,百年一瞬哭椿堂。

弹指间,这首诗竟写过去三年了。时光如线,穿过往来,一头系着思念,一头系着我,从未断绝。这根线有时绷得很紧,把思念嵌进每一个细胞;有时如春日里的风筝缴线,看似若有若无,其实线一直在手里。岁月不惜一年年,我要珍视一秒秒,父亲手握旱烟袋的形象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中。谨以这篇不成熟的文章,化作对父亲永恒的纪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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