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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琢磨，一个“半”字是最出意境的。 一 我家楼前一广场的地下开一家书店，进门一侧是“半亩地奶茶”的招牌，有几 个年轻人漫不经心喝着奶茶，眼光落在书页上。我除了把这个诗意的精彩镜头记取 在心中，还对这名字琢磨了很久。 半亩地的绿茵，喂着几头奶羊。和店主谈，正是这个意思。有点小家子气，却 颇具诗意。我不觉得主人养羊的半亩地逼仄局促，反而觉得主人是个擅长捕捉顾客 心理的高人。我猜测主人一定稔熟关于“半”的情趣。记得《半半诗》有两句， “半郭半乡村舍，半山半水田园”，勾画出来的是极致的情调，华舍千万间，田亩 几万顷，都逊色，多并不能取胜，因为少了意境。就像半开的水，在壶中作响，总 是处于沸腾的状态，主人是否就想要这个效果？名字的好，可见简约之妙，精致至极。 我外孙去喝了这家奶茶，说物有所值。她居然也是迎着“半”字去的，她说， 就像半熟的草莓，酸和甜的融合，是过几小时就会无存的口味。她认为，熟了，则 败。我觉得她把握了一个诗意的“度”，算是把握了美食的“美”。 我突然想起一本书名《红楼半亩地》，这是传记作家张建智先生的解读《红楼 梦》的散文随笔，他说，我借红楼半亩地，去捕捉文字间隙里的鸿爪雪印。作者也 算是在红学里颇有声名的人，却自称得意得趣只是“半”，就像老家分得的半亩 地，自珍自爱而已，且不论书中所论，但就对一本书的研究而论，足以用半得意趣 来说明自己的研究浅若碗水，薄似秋云，作者欣幸自己的“半得”之妙，不失谦 逊，丰满而不溢。 元杂剧《遇皇上》里有一句台词：“半部《论语》治天下。”这是一种读书心 得，《论语》博大精深，得半便可治天下，这里当然有夸张《论语》的功能的成分，但我们也可看出，研究得越深，越得其精要。山东有半句方言“半瓶子晃 荡”，讥讽的是浅尝辄止的行为，“半瓶子”总觉得自己满了，怎么能够理解“半 部”与“治天下”的深刻而微妙的关系呢？ 治学忌讳狂妄，耕犁“半亩地”，能够“半得”名著精髓，悟出经典之要义， 那是不凡不俗的收获。
二 昨天是春分节令，就个人感受而言，在二十四节气里，春分才是我的最爱。立春，常把“春寒料峭”给它，春分了，这才配得上“风和日丽”“春光明媚”这样 的形容词。春分，太阳直射赤道，南北半球昼夜半分，西汉的董仲舒在《春秋繁 露》里说：“春分者，阴阳相半也。”他尽管是在说时令，但包含着中国哲学所推崇的阴阳持恒的思想。春分的“分”就是“半”的意思，古代春分就叫“半春”， 这个“半”原本就是写实的，并非言其大约，古代历法说，立春至立夏九十日为春 季，春分恰好平分了这三个月，所以，很多人认为最美的时光应该是“得半”， “半”里赏春，春趣才盎然。赏春尚在懵懂时分，就像看一个出挑得花枝招展的小 姑娘，青涩的味儿足以让人垂涎，其内涵就在于一个“半”字，似乎是矜持的状 态，是呼之欲出，出之半露，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娇羞娇喘之态，掬手不舍， 置于心上，却又不能。半春之色，才引人眼球，桃红李白迎春黄，紫荆雪梨笑凤 仙。此时正是“半未匀”之态，并非满满的观感，诗人杨巨源看得真切，并非坐在 家中想出一个半黄半绿的样子，他说“绿柳才黄半未匀”，这“半”字写柳色，实 在绝妙，无字可替，两种色彩混合，但还没有调匀。踏春不必涉远，坐饮醇酒不必 满杯，丰俭随意，此时之趣，皆呈半醉半醒的状态，于是，这个日子就有了“平分 春色”的说法了，且是名副其实。至于“平分秋色”，则是韩愈描写秋色的自我感 觉而已，“穷秋感平分，新月怜半破”，并无时令上的阴阳均分特点。 “半”是赏景的唯美意境，因其不满，也不浅，留下了弥足珍贵的想象空间， 所以备受古代诗人的青睐和赞叹。“海棠半含朝雨”，应该近似“梨花带雨”的意 境，若烟雨包裹，不见海棠全貌，就这个“半含”最恰好，弄雨戏霖的状态，让人 心生踏入之意，手做拨开之状。“可怜春半不还家”，是说可爱的春色啊，正是半 妙的好，哪舍得回家呢？春色可餐，不必遗憾。成都的“半”之妙，被杜甫写得玄 妙起来，“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不说自己个听得入神，写江风游 云也来分享，均分各半，诗人还剩什么了？看似抱怨，实则惬意。“半江瑟瑟半江 红”，这样的“半”未必是刀切的斤两不差，但却是斜阳对着江水挥动彩色的画笔 的样子，不然何以如此半碧半红？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诗句是“半是红香半绿 苔”，这诗人踏足的“幽蹊”啊，浅红和暗绿各半，这又是平分春色之妙。能够打破夜晚的漆黑，在半暗半明的朦胧夜色里，“更深月色半人家”，未眠的诗人，仰望着月色，对着屋舍，做着深情的光与影的抚摸，这个“半”表达的才是满满的光 顾之意啊。
三 门，半开半掩，是乡村静谧悠然的情趣。关闭了，如果再加一个锈迹斑斑的锁挂上面，那是怎样的荒凉！半，是人还在，有着踏足其间的温情款意。就是欣赏美 人儿，半，也是一个绝对可让人生怜的好词，白居易写那宫女之态是“云鬓半偏新 睡觉”，一个“半”字，活现出她们沉湎于宫掖的慵懒倦态。愁容半醒，（诗句中 “睡觉”是睡醒的意思）更让人揣测美人为何这般闲适安然，用笔素雅，可蕴意很 准很美，一个“半”字不说透，却如工笔画般，眉眼分明。 这“半”字还可以催生出哲理睿语。朱熹的“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 徊”，这方塘若再大再小，都不好端详出云影沉浸其间的妙吧，源头活水，才使这 半亩方塘魅力尽显，令人遐想。李白写过“三山半落青天外”句，不厌山之高耸， 而说山之近人，是“半落”，这种咏叹，实有所指，将伟大人物诞起于民的状态写 得那么近人平易，却又落地有声。 “半”，更是审美的最佳状态。我想起“花开半吐偏妍”的赏花之谈，掐一枚 泛着淡绿的栀子花，那才可见“绿云扰扰”的美；早春的玉兰花，含苞迟迟不放， 但等煦风吹拂，这般情调，仿佛有意为之一般，朵儿半开，似笑而轻启玉唇，欲言 却又矜持难耐，这“半”的情调，留给人多少遐想美思。花朵半放时，花蕊若露非 露，花瓣如绽未绽，花香隐隐袅娜，生机待发，灵性有韵。曾国藩就曾很喜欢“花 未全开、月未圆”这几个字表现出来的意境，其实他道尽了惜福的秘诀。花朵一旦 全开了，就意味着凋零开始；月亮一旦圆满了，就开始变得残缺，看月的人就觉得 伤感。当然这是自然的法则，可抓住那个“半”的恰恰好，才是最见情趣的。人生 太过圆满，最易无所事事，所以留下空白，偏留残缺，让自己处于追求的路上，或 许才是花朵半开之意，用心的人可以借此参悟人生的。 梅在春寒凛冽之中，含苞吐蕊，若擎雪半边，那更得半白半红半开半含的妙 趣，一旦进入三月，就繁花满树，如烟似雪，少了含蓄之趣。 以“半”写季节的秋，很是独特，李白在川地赏秋色，吟出“峨眉山月半轮 秋”，涌出淡淡的离愁。这个“半”表面写月状，同时写出了半生秋意，揆度其 意，可做这样的理解，欲留还走，不能犹豫迟疑，却又深情回眸，是矛盾的状态， 一个“半”字真是牵动情感，搅动灵魂，欲离得惆怅，依恋得无奈，这个“半”字 在中间，真是让诗人进退维艰啊。
四 昔年，我曾往长沙的岳麓山观光，让我印象至今如新的是山上的那座亭，叫 “半山亭”，听说，当年的“半云庵”也在山半腰处，这里云雾袅袅，云低天矮， 住寺的僧人很多，他们的日子很清贫，有僧人做自嘲的诗云：半山半庵号半云，半 亩半地半崎嵌，半山茅块半山石，半壁晴天半壁阴；半酒半诗堪避俗，半仙半修佛 好心，半间房舍半分云，半听松声半听琴。据说他们的功课也很特别，认为人生的 境界“半即是满”。人生在得与失上，花费的心思太重了，才是痴愚。多少是一个 度？无法用天平做出重量的权衡，那么，就以“半”为尺度吧，不要斤斤计较于毫 末，不必亟亟于所获。登临半云亭，我没有再极顶，似乎得“半”，不必求高了。也懂得了“塔居山巅，亭在半山”的道理，各处皆有意趣，但看想要什么了。 有时候想想，这个“半”在生活里还真的是出意出趣的。两个人灯下对坐，斟 上半杯红酒，细品，慢咽，一旦斟满了，或许味儿就变了。半，是一个度，但未必 是斤两上的毫厘不爽，长短上的寸毫不差，只是一个文明的拿捏度，有度了，不太 满，也不太浅。还有，俗语说，“酒饮半酣正好”，微醺，求得半醉，是为佳境， 所谓不醉不归，才是朋友真情，实在是一种情感的过度表达，有时也是自我戕害。酒多酒少，与感情上的深与浅，不成正比关系。给自己喝醉酒找个理由，未尝不可 罢了。 有句“话到嘴边留半分”的话，是劝人说话谨慎小心，隐含的意思是，给他人 留一点余地，也是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得饶人处且饶人，与人方便，于己方便。理解这句话，也不能单就负面的意思而论。说话懂得分寸，知道留白，才是最好的 说话，留下想象琢磨的空间，可享受悟得之妙。唯恐意犹未尽，是无法得到说话留 半分之妙的。其实，佛道也很讲究意象禅悟的，不去点透，方得真悟之妙。 从哲学概念上去想，“半”字更有思辨之妙。苦乐各半，这是多数人生的写 真，一半的苦咽下，一半的乐挂在脸上，不要只是取乐而舍弃其苦，便宜只得其 半，方为境界。世上真的没有十全十美，愿望而已，我们应持的态度是，得半惜 半，不丢向往。半得半失，才是人生的真实；半聪半拙，方得为人的雅趣；半人半 我，更包含是处世的通达。从“半”里得悟，可以看透很多世事，懂得自我内心。 想起一个成语叫“事半功倍”，其意义演化至今，成了智者做事的原则，有着 “四两拨千斤”的奥妙。当然，这不是否定刻苦努力，而是给我们以微胜博的启 迪。我又想起“半路出家”的典故，半路改行，可能是大忌，但也会有新的起色， 不可一概而论。我是二十几岁遇到高考，当年父亲就戏谑我是半路出家，用词未必 准确，但有一点，父亲对我从庄稼地走进课堂是很满意的，当然，在这“半路” 上，要改变人生的方向和轨迹，是需要付出努力的。 有一句也很励志的话：在半路上。人生不是为了赶到那个终点而走路，半路， 是时光不停、奋斗不止的意思，如此看来，这个“半”字多么完美，多么温情！ 想起了和父亲一起吃饭的情景，父亲说，盛饭半碗，不要贪嘴。这是父亲教我 吃饭不可贪食贪多。至今，我还沿袭着这个规矩，半茶浅酒，不过度。父亲的话里 也有“以半止贪”的意思，得半就满足了，贪得无厌会酿出人生的苦果。和一些退 休老人聊起生活，他们都感慨，这么好的日子，这么多的退休金，“得半”就是 福，用不着喊“多多益善”。“半”字里还藏着人生的境界啊，深悟“半”之妙， 方得快乐生活的真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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