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仲夏之夜，声音的盛筵

作者：月因心生

摄影：李凤英  马一鸣

一

    2022年6月18日。坐标昌邑剧院。

    七点三十分，《父爱如山》朗诵会正式开始。

    特地为今年父亲节组织的活动，一如从2015年起专为母亲节、父亲节举行的朗诵会。

    因为疫情，朗诵会无宣传不推广，得知消息的观众自发参加，比起之前多少年，入场时没有人头攒动，演出时也无掌声雷鸣。也许因这异常的静，结束后，台上灯光骤然亮起，溢彩绚丽，我坐在幽暗的观众席，突然生出恍惚，感觉剧场之内犹如深海，万千鱼儿鳞光闪闪，无声穿梭，我在宽厚温暖的波浪中起伏着。被水淹没，鼻子眼睛被封闭，一时间，仿佛失去意识，也不知身在何处。一个失去父亲的女人，前一刻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各样的父亲，当声音停顿，只剩茫然：父亲，你在哪里？

    父亲在地下。渐渐清醒的意识告诉自己。走出剧场，仰望星空，有一霎那，觉得，父亲在天上。回程的客车里，看同行的未卸妆的朗诵者，复杂心绪如丝如缕缠绕心头，哀伤被感激覆盖，生出安慰：父亲在他们发出的那些声音里。

    我不知道看节目的观众里有谁也没了父亲，这些人是否也如我一般，每到听朗诵者或深沉或悲哀或激越地读出父亲两个字时，心脏像被什么攥住，钝痛令人呼吸困难，只有眼泪能释放这窒息。

    久不出门了，久没见人了，更久的是，没与如此美丽的声音相遇了。三年疫情，我们失去了太多，小区封锁，被禁锢的时日太长，渐生麻木。鸟儿乍被关笼子，出于本能，它会尖叫，会振翅，以此表达被禁的愤怒，对自由的渴望，可只要有食有水喂养，它接受现实，即使笼门四开，它也想不起飞翔了，它忘记自己还有翅膀，更忘记了天空，忘记了清风和白云。正如我们度过的这个春天，杏子绽蕊时节，全城封锁，春风下，浮烟山的杏花如约怒放，认真而固执，一派忠贞。只可惜了，我们没有谁关心它如烟的寂寞。

    我们总是辜负。辜负夏柳，辜负秋水，辜负爱，也辜负自己。越来越浑浊的世界里，越来越愚钝的，岂止是心性。对于要靠辛苦劳作才能换取一日三餐的我们，被明眼可视的生活磨砺，被暗流汹涌的年代裹挟，在忐忑不安的光阴长河中含混不清地就飘过了半生。一天三餐，日作夜眠，世事繁杂，庸常的生活叫人坠入更深的庸俗，很多时候，只有在锣鼓喧天的节日里，才发出一声，哦，今天是儿童节、劳动节、植树节啊。而节日是拿来娱乐的，美食美酒，推杯换盏中，一个一个时辰短暂的节日被机械完成，眉开眼笑之下，心事重重。林林总总的节日里，除了小小孩子是真正的欢乐，成年人大多为节日而过节，而过节的招数又总乏善可陈，这不免叫人沮丧：秋千女儿插花枝，指点牡丹凭高栏，秦筝宝柱频移雁，古人的节日给出了样板呀，我们却把节日和日子都弄得粗俗不堪……

    春尽夏犹清。我们辜负了花期，也含混地度过了五月的一个重要节日。那些送不出礼物的人，想起娘亲的音容笑貌，眼前一片水雾茫茫，好似杏花如雪。模糊与恍惚中，往事涌近，谁的心被刺扎了一下，尖锐地生疼，谁的心被重锤砸了一下，钝痛到无法呼吸，谁的心又有暖流漫过，整个人都要被融化，这些都如鱼饮水，唯有自知。

二

    好在我们没有错过父亲节。又难得幸运，与《父爱如山》相遇。杏花有了避愁之处，情思和思念挂到月亮梢上，我们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借着故事里主人公的眼睛流淌自己的泪水。

    一个女孩儿，恨上了抛妻弃女的父亲，但她病重时，是父亲用自己的器官让她获得新生。

    朗协会长马永安老师的作品《我憎恨的那个人》，经由韩霞跟张海影老师演绎时，我们不是在用耳朵听朗诵，而是随着主人公走进了真实的经历。最后那一声“爸爸我爱你”，台上的眼泪四处飞迸，溅湿了台下观众的脸。

    庸常的生活中，并非天天花好月圆，正如父亲与子女的情感，并非都是颂扬诗歌里的靓丽光鲜，而是有误会，有龃龉，甚至有怨恨。但是，当自己也成了父亲，或者自己没了父亲，再想那个曾经令你觉得不太伟岸的男人，才一点点发现，虽然他不是巍峨峻岭，却一直是你最忠实的靠山。

    相对于汪洋肆意的母爱，父亲对于孩子的感情是含蓄而厚重间或笨拙的。所以，当《父亲，抱抱》的朗诵者在讲述主人公对父亲的情感历程时，我们随着时而怨艾、时而娇柔、时而激愤、时而哀伤的语调，焦灼不安或心急如焚，恨不得代替那声音里的父亲，去抱一抱美丽倔强的女孩儿，而最后那句“爸爸，抱抱”，成了一枚带着棱角的石头，精准地砸中我们，素日伪装的坚强如沙丘，一瞬间分崩离析，泪流成河……

    《父亲节，父亲在天堂》。很明显，讲述的是失去。

    只有真切体味到没了的时候，我们才痛悔没有好好珍惜从前。

    人世间的父子父女情，平淡平凡，并没有大起大落的悲欢离合。诗词歌赋里的多是《父亲，抱抱》《父亲节，我的父亲在天堂》《那一声爹》这样爱与哀、血与泪、温暖与凄凉交缠不清的故事。因为独特，所以深刻。暖是爱的人还在，还彼此相爱，痛是爱的那个人已经走远，更痛是那个最爱你的人再也不能回来，而至痛莫过于，彼时为什么把无私而深情的爱视作平常与应得？为什么没有竭尽完全的心力去回报爱？是以为父母不会远去，以为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去弥补吗？

    这天真的愚蠢啊。

    看到屏幕上“父亲”的字样，听到朗诵者吐出“父亲”的声音，我的喉咙发紧，眼睛濡湿，但我哭不出来。太多的歉疚，让眼泪成为自取其辱的见证，我没有勇气用哭再一次羞辱自己。父亲瘫痪多年，气味难闻，我一进家门便开门开窗，给他翻身时，眉头紧皱忍不住叹气，疲累和厌倦久藏于心，不自觉地就爬到脸上。父亲去世后，只要想到为他清理身体他羞愧不已又近乎讨好的笑，那种行将就木的老兽想艰难地表达感激，呈现的却是比哭还难看的笑时，我就不会笑了，无论在气氛多么热烈的场合，哪怕遇到天大喜事。

    有朋友倾诉，说他最痛悔的事情是，把瘫痪在床的老父亲送到了养老院。他每次去探望，也看得出父亲不开心，却从不起接他回家的意念。父亲临终时，最后一句话是：没尊严啊……

    原来，吃喝拉撒都要靠护工的父亲，并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渴了，要等许久才有水端来，溺了，在湿漉漉的床铺上无法动弹，多时没人来管，他只能泡在屎尿里悲哀而绝望地默默等待……

    他恨自己忽略了父亲难言的羞辱，更恨自己每周一次去表演孝顺。他说：如果能重新来过，我一定会亲自照顾他……他说的很真诚，可听的人却嗅出了虚妄和自欺。如果是忏悔，多半为了开脱，让自己心安，因为真正失去的痛楚和彻骨的痛悔，都是出不了声音的。

    我们对于父亲，有过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尊重吗？有多少？儿时的依赖，少年时的叛逆，青春期的蔑视，到了中年，明白父亲也是软弱的普通人，可这并没有让我们体谅他的无力，给予额外的敬意，而是觉得，作为父亲，为什么不是像高山似江海的别人的父亲？

    如此扪心自问时，有多少人的心是虚的？

 三

    拿什么来追忆故人？拿什么来缅怀亲人？可以是缱绻的诗词，可以是绮丽的歌舞，可以是悦耳的声音。其中，声音最具无中生万象的魔力。它可以表现柔情似水，可以呈现天崩地裂，前一刻鸟叫花鸣，后一秒龙吟虎啸，它能描绘出色彩浓烈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它能如一枚箫，吹得喧嚣世界一片空白与寂寥。

    是的，在这个仲夏之夜，朗诵者让我们酣畅淋漓地享受到了声音的魅力。

    《那一声爹》，对父亲的爱与哀，都融入声带里，镶嵌进骨血里，然后再冒着血丝吐出来。那一刻，我们明白了什么是杜鹃声声不忍闻。

    两个小时，不知不觉，因为全神贯注在声音中。是少有的感官体验，随着朗诵者的声音，全身的血在瞬间沸腾，忽而又降至冰点，极端的冷和热，似乎要炸裂的感觉，肉身无法承受。

    好在还有眼泪。泪水无声流下，是喜吗？是悲吗？嚎啕大哭是爆发，默默流泪是隐忍，背后的故事，故事的走向，故事的主角，那声音里的父亲，音乐里的爱与哀，与谁的频率吻合，谁就泪水滂沱。

    共鸣，共情，共振。艺术的魅力如此魅惑人心。

    压轴的是《两地情》。特殊年代的家国情怀，母与子之间的思念与爱，被饱蘸了情感的声音表现得澎湃激昂。高潮处，母亲一声声“儿啊”，儿子一声声“娘”，声如敲金击石，刺透屋瓦，穿云上达云霄。

    一时间，人声俱寂，大剧场鸦雀无声。仿佛真空，仿佛出窍。

    这不仅是声音的魅力，技巧的魅力，更是情感的魅力，爱的魅力，这魅力，成就了一场声音的盛筵。

    遇见美妙的声音，美妙的人，是一件值得感恩的事情。细想之下，是天作之合的机缘。朗协成立八年，单像这样的朗诵会举办了几十次，在昌邑剧院就达八场之多，文昌之邑，单从这点上说，也名至实归。而观众们，怀着一颗朴素的心，静坐剧场，静听朗诵者大珠小珠银瓶乍破，或许很多人不懂朗诵的技巧，但朗诵者的感情，他们真真切切地懂了。天与地，人与人，气质相近，所以凝聚到一起，是多么难得的事情。

    经常在文章中看到一句话：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拿来切换一下，今夜我们释放了哀思与惆怅，见证了朗诵的魅力，饱享了声音之盛宴，收获了人生的哲与思，是因为有人艰辛地付出了努力。不哗众取宠，不高调招摇，出于单纯的热爱，持之以恒地创造美。对于这样的一群人，我们应该生出尊重的心，朴素的爱，只因为，我们需要这样的人。

    我们有能力把日子过成诗，也有能力把生活操弄精致，只不过，在一些人眼里，有太多的东西比诗重，还有一些人，没见过诗的样子，没听过诗的声音，不知道文字和声音的结合是多么熨帖人心，无比安抚灵魂。所以，朗协的人，朗协做的事，就是一种引领，会成为一些人脚前的灯，让泥泞中行走的步伐因着这如诗如画的文字盛景，因着这柔肠百转的声音盛筵，走得更洁净一些，更轻盈一些，更欢快一些。

    启程了，昌邑剧场外，杨柳无声，夏虫轻鸣，夜空辽阔，行云有影，这难忘的仲夏之夜啊，适合低吟，适合唱诵，适合长歌当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