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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往事 | 我和白桦忘年交

 新用户9030yrKZ 2022-06-20 发布于上海


  

白桦(1930—2019),原名陈佑华,中学时期开始学写诗歌、散文、小说。1947年参加中原野战军,任宣传员;194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2年曾在贺龙身边工作,此后在昆明军区和总政治部创作室任创作员;195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61年调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任编辑、编剧;1964年调武汉军区话剧团任编剧;1985年转业到上海作家协会,任副主席。 ( 题图画作者 / 赵抗卫)

01

题记

只要我还有一根完整的龙骨,

绝不驶进避风的港湾;

把生命放在征途上,

让勇敢来决定道路的宽窄、长短。

我完完全全的自由了,

船头成为埋葬它们的铁铲;

我在波浪中有节奏地跳跃,

就像荡着一个巨大的秋千。

即使它们终于把我撕碎,

变成一些残破的木片;

我不会沉沦,决不!

我还会在浪尖上飞旋。

后来者还会在残片上认出我,

未来的诗人会喟然长叹:

“这里有一个幸福的灵魂,

它曾经是一艘前进着的航船……”

—— 选自白桦诗作《船》

晚年白桦。

02

文坛菁英白桦先生

还是从2019年4月中旬那天说起吧。

新华路上新华苑的邻居余锡君教授组织了十几位老年朋友,去浙江桐庐两夜三日旅游。感谢余教授热情相约,我欣然加入他们的旅游团队。很巧,在车上幸遇余教授的兄长、沪上资深报人兼传记作家余之老师。以前经常在文汇报上看到记者余之“露脸”,这回才真的初次见面。而余之老师听说我是丁香花园的前总经理时,颔首报以“幸会幸会”。他说,早就想和我认识了,想不到在这个场合见面了。接着他又说道,听白桦老师说起过我,说我在白桦老师生前,对他很照顾。我笑了笑说,没有什么,这是应该的。

转瞬,白桦老师逝世已逾两年。我不禁回想起和他相处的日子,那一幕幕又在我眼前浮现——

那是在2009年9月30日上午十点半,丁香花园餐厅。这天,在此用餐的老干部较往常热闹了许多,因为那天正逢中秋佳节领月饼的日子。许多老干部一大早就从全市各处赶过来。有从宝山、闵行、青浦等地区过来的老同志要转地铁+公交,多有不便。

老干部们集中到来的原因,是他们中的一些人要参加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的主题座谈会;这天又是9月底的最后一天,来此用餐的同时还可以领到一份(申粤轩)餐厅特制的中秋节月饼。

午餐时间还没开始,排队的人已经延伸至餐厅门外。我和往常一样,招呼着每一位准备用餐的老干部。为了这顿午餐,之前我对餐厅负责人小王关照过,多弄些清淡可口,酥松易嚼的美味佳肴。菜单上有茄汁大虾、北京烤鸭、清蒸鲈鱼、秘制红烧肉……

突然间,我听到管理人员对来买饭的保姆阿姨大声嚷嚷,原来这阿姨是代户主来买饭菜和领月饼。由于初次办事,不熟悉这边流程,管理人员又不认识她,引发一些误会。这个阿姨呐,一听说我是经理,就从口袋掏出一张小纸条给我看,上面有手机号和主人的姓名。我至今记得,那个手机号最后三位数是204,白桦。

走向晚霞的白桦。

呵,这么了不起的大作家、大剧作家。我连忙对管理人员说,快给她买饭。还跑进库房拿了盒月饼给她。

瞬时,这位阿姨露出讶异的神态。在她眼里,我这么个丁香花园“管家”看到白桦名字,就这么肃然起敬?也许在阿姨看来,自己的主人不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吗?有什么了不起啊?!我对阿姨说,问白桦老师好。阿姨说,白爷爷住院了,我从华山医院过来,挺方便的。

第二天,10月1日。天空下着濛濛细雨,我一早就来到厨房,让厨房师傅现包一些饺子,说我要送到医院病房。厨师们见我神色急切,就加速包好了新鲜菜肉馅饺子,烧好装盒,我又三步并作两步到对面超市买了些水果,马上赶到华山医院病房看望了白桦。

老人对一个陌生人的到来,除了说些感谢之类的话,一脸疑惑。

病床上的白桦,精神萎顿了不少。那一头飘逸的白发耷拉在脑门上,丝毫看不出以往那种时髦倜傥,那种潇洒和锐气,年老体弱的眼神似乎也有点滞缓呆板。

我安慰他说,好好养病、休息吧,我有空会经常来看您的。至此,他大概也不明白,我这个丁香花园经理,和他无亲无故,怎么会对他这样热情客气呢?

我匆匆告辞了。赶紧去参加市委办公厅韩正代书记主持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60周年的小型会议,电视荧屏直播胡锦涛总书记在庆祝会上的讲话。大会庄严肃穆,与会者神情专注。但此刻我心里还开着小差呐,想着刚才那个白桦——一头零乱白发,无奈且无助病怏怏的样子。面对老头白桦病房那一幕,我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

年轻时的白桦

我第一次知道白桦,是在四十年前。那时候,我参加1978年全国统一高考,被上海旅游专科学校扩大招生录取。从460米深的千里江淮煤田,回到东海之滨的上海旅游专科学校读书,仿佛是从浓烟呛人的地窖,迎来海平面上初升的太阳。

在旅游专科学校,我废寝忘食,如饥似渴地看书、读书、背书,力争把被“文革”剥夺上学的时间追回来。平时不去逛街,节假日都不回家。其他同学回家了,我则留在学校,尤其是在藏书并不多的学校新建图书馆里,我几乎翻遍了馆内所有的全国各地刚出版的文学杂志和主要报纸。

我清楚记得有《人民文学》《收获》《上海文学》《十月》,以及我喜欢的《历史研究》《文史哲》《新华文摘》等。在那个被喻为“知识爆炸”的阅读氛围中,我恨不得整天趴在书案前。

一天,我在《十月》杂志上看到了《苦恋》的剧本。虽然我对剧本不怎么喜欢,但我还是被剧本那优美的文字,奇妙的故事情节所吸引,我第一次知道了白桦的名字。

上世纪80年代初,同为军旅作家的白桦(右)与孪生兄弟叶楠 。 

在流行伤痕文学后的不长时间,所谓批判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声浪接踵而至,白桦的《苦恋》首当其冲被点名批评。《解放军报》社论点名批评他,中央有关领导同志批评了他,更厉害的是邓小平在一次讲话批评他,讲话还收入《邓小平文选》第二卷中。仿佛一夜之间,一个诗歌、散文、剧本、小说,样样拿得出手的文坛菁英,一下子被颠覆到了人生的谷底。

上世纪九十年代来到的前夕,白桦被彻底边缘化。

而就在他人生的失落期,上海电影节上放映《巴山夜雨》广受好评。朋友告诉我,该电影剧本出自叶楠之手。叶楠(1930—2003)和白桦系同胞孪生兄弟。这真是天赋异禀,令人羡慕的老哥俩。对白桦更感兴趣的是我的朋友、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徐如麒先生,他知道我对白桦老师很是敬佩,特地请白桦老师写一幅书法作品送给我:落花无言(淡墨),唯有茶香。

白桦老师写一幅书法作品送给我:落花无言(淡墨),唯有茶香。

我一定要想法去拜访他,想不到从那一次平常的客饭开始。近十年时间相处,从相识到相知,从相知到相惜,我和白桦老师建立了情同父子的关系。

我经常去白桦那里去看望他,捎上他喜欢吃的菜肴、特色饺子到医院病房,到北京路上他的家里。不论刮风下雨、节假日,从不间断。在他住院的时候,我天天到华山医院看望他,病友们都以为我是他家人。匆匆送来餐点,又匆匆走了。每天中午我几乎是在丁香花园和华山医院之间穿梭,十分钟内解决,从没耽误过。

郎才女貌,80年代白桦老师和夫人王培老师。

白桦老师非常感动,以他作家的灵敏度和观察力自然会疑窦丛生。他的夫人,当年银幕上的女一号王蓓老师,此时已经有点老年痴呆了,她见我就说:你是好人,你是好人啊。他的保姆阿姨,常常感到奇怪,这个经理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无亲无故,怎么天天送饭菜呀?

年轻时的王培老师。

是啊,任凭天作之合郎才女貌有过什么样的斑斓人生,终究逃不脱岁月侵蚀、迟暮困厄。老人其它方面还好说,只是一日三餐自己解决该是多麻烦的事,我替他们解决了。这能省不少心呃。

自打我和白桦老师建立助老关系后,每逢春节初二,我会带上水果、西式糕点上门拜年。顺便给白桦家保姆一个红包。我对她说:好好照顾白桦老师,他是了不起的人。

那保姆是位从农村来的老实人,她每次到丁香来的时候,门卫不让她进,只要说到找我,门卫就很客气。有时候,看我送来那些老人家喜欢吃的饭菜,保姆阿姨喜笑颜开,一则白桦老俩口能吃到满意的饭菜,二是为她减轻不少家务劳动。

白桦老师和王培老师在散步。

就这么持续了好几年。一次周末的上午,我又和往常一样,去白桦老师北京西路七楼寓所。这是一幢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建造的老房子了,有一条长长的走廊。这一天,他坚持要送我出门,我婉拒了。但他十分固执地陪我走到电梯口,我猜想他大概有什么事要问我。这么大年纪,健康状况又不是最好,怎么能送我呢?我们站在电梯口旁的阳台上,面对面地对视片刻,没说什么。

2010年作者与白桦夫妇留影。

耄耋之年的白桦老师虽然行动滞缓,可他毕竟有着“灵魂工程师”的深厚底蕴,思路非常清晰。伊想,侬这个有着一定职务的“陌生人”,任劳任怨坚持数年关照他,究竟想图啥名堂?老人有这方面的想法毫不奇怪。我也早就预料他疑窦丛生的情愫,只是彼此一直不想打破那种平静相处的关系而已。

住在沪上江宁路上老房子的白桦老师。

江宁路上,中信泰富建造的恒隆广场俨然成为沪上地标性建筑。变化的街区,不变的老房子。我对白桦老师说,您大概要问我,为什么我到这边来看望您,照顾您?其实,我没有受任何组织的委托,也没有什么人安排我来,我只是感到您年迈不便,需要照顾。

您是一位受到社会广泛尊重的老作家,用老话说,您是人类心灵的工程师,您年纪大了,生活多有难处。您家阿姨从北京西路到丁香花园打饭菜来去不方便,我骑车既快捷又力所能及,丁香饭菜适合您胃口,仅仅就是这个理由,您老就心安理得吧。

由白桦编创的电影剧本《孔雀公主》剧照。

为消除老人家多余的想法,我东拉西扯,和他谈了些自己与作家朋友的交往经历——

十多年前我在东湖宾馆任职时,隔壁马路就是上海作家协会。作协的客人不论是住宿,还是宴请;也不论是座谈,还是会客,我都在规则允许的范围,给予优惠照顾。在长达十年的东湖宾馆工作中,我有幸认识了王安忆、赵丽宏、叶辛、王小鹰、宋路霞等作家朋友,前不久过世的程乃珊,更早几年过世的陆星儿、蒋丽萍等作家与我都有过交往。

这个那个的,经我这么说,白桦老师似乎不再将信将疑了。我跟白桦老师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是为了显摆,而是想让老人了解一个普通读者的文化情怀和对人对事的一些基本理念。

对老年人,生活上的照料固然重要,他们更加需要精神上的抚慰,冀盼和熟悉的亲朋好友慢言细语谈天说地,以排遣心中的寂寞与烦躁。因此,在休息天我会尽量抽时间去白桦老师家唠唠嗑,老人家也挺喜欢这种聊天方式。我跟他说,作家很累,很了不起,尤其是市场经济的今天,这碗饭不好吃…

白桦夫妇和秦怡(右)合影。

2014年早春的一个上午,风和日丽天气很好。白桦老师和我坐在小客厅椅子上,兴致勃勃地聊这聊那。他告诉我,下周应邀去北京参加北京人艺复排三十多年前由他编创的话剧《吴王金戈越王剑》。老人家言辞恳切希望我请假陪同赴京,其时我已完全能感觉到老人家对我的信任和得到照料的依赖。

北京人艺著名编导蓝天野盛情邀约白桦编创话剧《吴王金戈越王剑》,并亲自执导。

白桦感喟道,《苦恋》之后,北京人艺蓝天野等资深艺术家独具胆识,盛情邀约自己编创一部史诗般的舞台剧。白桦则披坚执锐不孚众望,一举捧出话剧《吴王金戈越王剑》。由蓝天野先生执导的该剧首演于1983年3月,连演73场后被禁演。直到二十一年后的2014年4月,北京人艺经报备,第二次在首都剧场成功上演。

白桦和濮存晰(左)在《吴王金戈越王剑》演出新闻发布会上。

该剧作为扛鼎之作在2015年上海国际艺术节上大放异彩。

我想说,北京人艺老当益壮的艺术家执着地为繁荣首都文艺舞台,为展现《吴王金戈越王剑》富有诗情、激情的台词,又寓批判力度的经典剧作,同时也为白桦老师在有生之年再度赢得来自观众的鲜花与掌声,作出机智而又卓有成效的努力! 

虽然,由于自己工作上脱不开身的原因,未能陪伴老人家赴京共襄其精品力作“梅开二度”之盛况,但内心还真为白桦鞭辟入里的艺术胆魄、超凡脱俗的文学才情感,为他寂寞晚年重回聚光灯下而备感欣喜。

2014年早春季节,白桦(左三)和蓝天野(右三)共同在京接受观众的鲜花与掌声。

老当益壮的话剧艺术家蓝天野执导《吴王金戈越王剑》时的情景。

话剧《吴王金戈越王剑》剧照。

有一次我跟白桦老师聊天中说,曾在文学杂志上拜读他写的《人人脚下都有一篇月光》文章。当我讲到受到社会广泛尊重的徐迟先生以决绝的方式告别生命时,他陷入了沉思。

等了一会儿,我怕说错了什么,正准备转换话题时,老人家却摆摆手叹息道:徐迟,太可惜了,太可惜了……恍然间,我觉得徐迟,白桦两人的脸型颇有几分相像,两位才情相当,又同样以激情澎湃叩响人生之路的诗坛耆宿难免会有心灵相契惺惺相惜之处

白桦老师对我说,徐迟在社会转型期,面对文学创作迭遭挤兑、轻慢和干扰,深表忧虑与失落。说着说着,老人默不作声瞅着我。

徐迟之殇,是白桦老人心中永远抹不去的忧伤。

诗人、散文家和评论家徐迟(1914-1996)两位老人眉宇间,是否有些许相似之处。

打这以后,感觉自己的心和白桦老师靠得更近,同时也体悟到白桦老师对我有进一步的了解和信任。他会告诉我,将要参加什么活动,什么时候谁要来采访他,甚至以商量的口吻跟我说想会会哪些老朋友,想办哪些事。我听了后,就叫他多保重身体要紧!

难忘的是那一天。阳光明媚的周日上午,我去看望老人家。他特别高兴,跟我聊了特别多,还把他的夫人叫过来,和我合影拍照。那一天,我感觉是咱们认识交往以来,谈的时间最长,最开心的一天。我想,假如此时我提什么要求,他大概也有了准备。我如果叫白桦老师题幅字,作个序,签个名,估计他都会答应。但是我一无所求,君子之交淡如水。越是这样,无论是白桦对我,还是我对白桦,彼此间的心灵感应历久弥新。有时他会等我来,像小孩撒娇似地说饺子馅好吃……

假如没有余之老师那次在车上讲起,沒有作家徐如麒的鼓励,我会把和白桦相处的秘密,永远保留在心中,直到永远、永远。

安息吧,敬爱的白桦老师。

爱时髦穿着,才情勃发的诗人白桦。 

有人问,你花大把大把时间和精力结交、帮助白桦这样的文坛前辈,究竟为了什么?我说,我从小就知道他们,对他们的感情,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他们的名字如雷贯耳,在共和国文学殿堂中是绕不开的人物。在他们的晚年,我有幸和他们相识相处,建立了彼此信任的感情,我感到这是我的幸运。

我没有把他们当作什么了不起的人,我只把他们当作邻家老伯,当作教我读书的老师,当作在公园椅子上坐着的羸弱而又寂寞老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尊重师长是人类起码的品德素养。何况,白桦这样文学大家的作品曾陪伴、滋养自己的成长岁月,不管我们晚一辈的人有多大的成就感,善良、感恩和向往经典阅读的心态丢不得。

上海文艺版四卷本《白桦文集》。

2010年,白桦八十华诞之际,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了4卷本《白桦文集》,涵盖了作者小说、诗歌、散文和经典剧作。大气睿智海纳百川的国际大都市应该有这样一种胸襟,褒奖一位坚持原创,坚持文学道义与独立表达的作家。

白桦先生担当得起我们这座城市的杰出诗人、剧作家的称谓。是的,他拥有卓越才华,笔触却探向民间疾苦;他曾遭遇不公历经磨难,百折千回坚守理想信念,为文学史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页。

也几乎在这个时间段,白桦老师在获颁“诗人奖”的庆典上,意味深长道出了自己的心声——

诗人,流了八十年泪水的眼眶,泉水依然涌动,时时还会长歌当哭,这是幸运还是不幸?朋友们!我以为这是很幸运的,因为流淌了八十年的泪水,把我这双眼晴洗涤得像儿童那样明亮……

读着白桦老师诗一般的感言,耳畔犹记得艾青经典诗句: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2021/10/31 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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