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时泽雨但时泽雨不认识我。 时泽雨嘴大,通常着白色衬衫,留着乡下少见的分头,说不清他有多大年龄,因为在小孩子的眼中,除了白发苍苍的老年人,大人们似乎年龄都差不多。我认识时泽雨是因为经常呆在他旁边,夏季是在月光或者星光下,其它季节是在生产队公房明暗不定的马灯下。但我只是一个小屁孩,时泽雨根本注意不到我。 据说人身上不论哪个器官,都是越用越发达。时泽雨最发达的器官就是他的那张嘴。嘴大而松,周边有深刻的皱纹。与下巴铁青线条刚硬的大人相比,时泽雨的嘴透出随和和变通的内质,而时泽雨也确实是随和的人,是善于变通的人。唇乌且肥,这乌肥的唇异常灵巧,开合之间烟卷游走自如,丝毫不耽搁说话,这等功夫抽烟的大人们无论如何做不到纯熟的地步,虽然不是什么令人佩服的本事,但大人们还是欣赏的。时泽雨的口腔也特别耐烫,每天晚上他都喝很多的水,大茶缸刚刚倒上滚开的水,他端起来就是一大口,看得我心惊肉跳,他却没事人般的。 时泽雨是唱“大鼓书”的民间艺人。与评书艺人当属一类,但多了一些东西:评书艺人只一块醒木,时泽雨多了架子鼓和竹板;评书艺人只“说”,但时泽雨“且说且唱”。 听时泽雨唱大鼓书是农村稀缺的娱乐中最主要的活动,人好请,花费少,时间长。时泽雨的大鼓敲响之前,小孩子及闲汉们便早早围上,时泽雨以一些短小的段子热身,不外乎是劝人向善、调侃傻女婿及大肚汉之类的笑话,说得笑声一阵接一阵。待那些面目庄严的大人到场落座,“咚”的一声鼓响,时泽雨几句开场白点出要唱的书名及最重要的角。若是唱新书,便有一段书帽子;若是续旧书,便是“上回书唱到……” 人群静。时泽雨沙哑的声音环绕着临时书场。一段“说”,是对人物来龙去脉的交代,是对故事情节的推演,是对惊险场面的渲染,说得一旁的我心惊胆战,亦悲亦喜,不知大人们是否如此。时泽雨“说”时是不动身前那些家什的,只是说。说罢一段紧接一段“唱”,架子鼓、竹板齐上场,比说要热闹得多。这唱应该是大鼓书主要的表演方式,衡量大鼓书水平高下就是看你唱得好不好。时泽雨唱比说投入得多,右手敲鼓点,左手打竹板,两手间配合严丝合缝。鼓点和竹板声中,一张大嘴肆无忌惮的大开大合,鼓点越密,竹板声越急,大嘴中吐出的沙哑声音就越亢。时泽雨身子随鼓点一耸一耸的,头越昂越高,大喉结上下滑动,让一旁的我有些没由来的担心。 一段紧要的“唱”唱下来,时泽雨总是额头见汗、气喘吁吁。鼓点停,一大口滚开的水,再深深的吸上几口烟,缓过气来的时泽雨又开始了下一段的“说”。我在时泽雨说时聚精会神,唱时却有些分心,小孩子痴迷于对故事情节的追究,对唱中的人物刻画以及作者的大段抒情不太在意甚至觉得多余。大人们不一样,故事情节他们也许早已熟悉,他们要欣赏的或许就是大鼓书中具有艺术质地的“唱”。世界是大人主宰的,大人们喜欢听唱,小屁孩们只能陪听,报酬也是有的,就是下一段的说。 每次听大鼓书,我和几个小屁孩都能够坚持到最后。夜深,听书人渐散,当重要的大人离场后,几个小屁孩央求时泽雨只说不唱,让我们把书的根追得深一些。随和的时泽雨依了我们,一段一段的说下去,听得我们目光炯炯,当我们正入神时,时泽雨一声“歇了”,时间可能下半夜,他也要去过夜的人家吃夜宵和休息了。追了多少次根,我们一帮小屁孩从来没有将书根追到底。 作为民间艺人,大鼓书是时泽雨吃饭的家伙,到某个地方唱大鼓书是要收酬劳的,这是一种契约关系,大人们付费换取娱乐,对时泽雨少了一些应该的尊重,尽管他是识文断字的人,但大人们都称其“时大嘴”,当时大人们对以艺谋生的人大体都是这种态度。记得一天黄昏,时泽雨背着吃饭的家伙路过,我的一个玩伴愣愣的叫了一声“时大嘴!”转过身来的时泽雨眼中的神色当初我无法读懂,现在想一想大概可以用“怆然”来表述,以艺谋生的人内心都有江湖,都有波澜。但时泽雨又是适得其所,他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和精力全部放在大鼓书的表演和创作上,而大鼓书又是他一生中的最爱,一辈子干自己所爱的事,除开其他不说,这便是幸运。 不知时泽雨如今何在,他依然不认识我。我长久地记着他,记得他颤动着大嘴,一声“马来!咴——”那嘶鸣声穿越时空,听起来是那么激越昂扬。 责编:方二妹 图片:网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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