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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赏月,何妨也赏《金瓶梅》

 shineboy1 2022-06-20 发布于加拿大

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看过这样一个问题,问假如你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所在,只允许你带两本书,你会带哪两本?我当时的回答是资治通鉴和金瓶梅,现在也仍然是。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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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有一种说法,传闻欧阳修在写《醉翁亭记》的时候,最开始也是开头写了好多字,最后却只着落了五个字,“环滁皆山也”。我如今写这篇小文,也是如此,本来开头也不是这样,现在都被我删了。
删的原因挺简单,只是觉得那样开头不好,写不下去了。可是有些文字的被删,却不是这样。就譬如说咱今天要说的这本书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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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样一本书,在她还没有正式刻印出版的时候,有一个顶有名的大名士还只是看到了她的手钞本,就严厉地说道,这书坏得很,“决当焚之”。当然毕竟还是下不去手,并没有焚掉。何况当时又有另一个大名士道,此书是“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不但不要焚她,因他只看了半部,尚不杀瘾,还急切地求问“后段在何处?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
一个要烧掉,一个想求到,似乎是冤家对头了。可事情呢,还就是那么地奇巧,这求的人,恰恰是在问要烧掉的人后段在哪里。而且这两个人,即使对我们今天的人来说,也并不陌生:说焚的,叫董其昌,字思白,是晚明最有名的书法家,他的书法,在有明一代,恐怕只有文徵明差可拟之;求全书的,叫袁宏道,字中郎,公安三袁的老二,“性灵说”的提出者。其实就算是董其昌,也说此书“极佳”,只是内中有一些文字,恐怕会坏人心术,才不得已要焚的。一位是文坛骄子,一位是书家巨擘,不管最后态度是怎样,但对她的好评,却是一致的。
尤其中郎把她比作枚生的《七发》,甚至认为还要胜过《七发》,这点非常值得玩味。枚生是谁?西汉大辞赋家,枚乘。《七发》讲些什么?我这里抄录一段《古文鉴赏辞典》的赏析:
《七发》是一篇讽谕性作品。它的主要内容是写楚太子有病,吴客前往探察诊治……通过吴客为楚太子治病的过程暴露了贵族生活的极端荒淫奢侈、腐朽糜烂;说明奢侈、淫靡的生活是贵族子弟致病的根源;只有抛弃奢侈、淫靡的生活方式,振作精神,亲近贤能,关心治国之术才是养生正道。
说了这么多,相信读者已经可以猜到了,这本书非是别书,正是《金瓶梅》(初刊本叫《新刻金瓶梅词话》,简称词话本)
应该说中郎不愧是一名老到的作家,一语就道着了《金瓶梅》的真病。我想只要通读过《金》的,都会对上面这段话感到心有戚戚焉。这说的虽然是《七发》,若把楚太子换作西门庆,把贵族子弟换成富贵人家,你说他是评说《金》的,恐怕也充得过。

把《金》和《七发》类比,看中的是《金》的讽喻性和劝世性,但正如同西汉的其他大赋诸如《上林》《子虚》一样,当然也披着一层讽喻的外皮,可是生花妙笔之下又极尽铺陈藻饰之能事,使人观后,恐怕生出歆羡之心偏多,生出惭惧之心倒少。《金》之所以饱受诟病,其中缘由,与此差相仿佛。董其昌说她坏人心术,着眼也正在此。虽然东吴弄珠客(《金瓶梅》序作者)昂着脖子说,读《金瓶梅》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似乎书本无所谓好坏,读者的心思坏了,也就读出坏来了。然细民愚顽,正赖圣人门生教化沾溉,这等导人邪淫的书,若叫这些人看了,岂不坏了他们多年的惨淡经营?是以此书还未正式刊刻,便几乎遭了萧绎之厄。
不过你说是人们爱看她里面的“坏人心术”的那一块的文字也好,抑或是也和中郎一样,把她看作《七发》一样的绝妙好辞,总之过不多久,从吴中开始,很快风行海内了(附带说一说,晚明那会儿,苏吴一带,书籍出版业异常发达,我们所熟知的小说诸如“三言二拍”,就都是在苏州首印的。)。——当是时,大明的天下已经危如累卵了,而也正是这个时候,《金》发生了第一次“被删”事件:由文人增删润色后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简称绣像本),横空出世,并且迅速替掉了词话本,成为最流行的本子,且使词话本湮没无闻数百年,直到1932年在山西介休才被重新发现。——很快,大顺李自成农民军攻进北京城,崇祯皇帝吊死煤山,大明亡。风云突变,满洲人又被大汉奸吴三桂引了进来,片刻时间,紫禁城倒换了三茬儿主人。
这任主人,非比旁人,脾气大得很。所以到了康熙年间,彭城张竹坡刊印《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简称张评本、第一奇书本),又在绣像本的基础上,做了少量的删削和改动,我这里只举两个例子,以为豹之一斑。
张评本:十月初八日是四七,请西门外宝庆寺众僧讽诵大忏经文
绣像本:十月初八日是四七,请西门外宝庆寺赵喇嘛,亦十六众,来念番经,结坛跳沙,洒花米行香,口诵真言。斋供都用牛乳茶酪之类,悬挂都是九丑天魔变相,身披缨络瑠璃,项挂髑髅,口咬婴儿,坐跨妖魅,腰缠蛇螭,或四头八臂,或手执戈戟,朱发蓝面,丑恶莫比。午斋以后,就动荤酒(第八回)
这是删。从绣像本的描写来看,这段文字分明写的是藏传佛教密宗的那一套,黄教作为清朝笼络蒙藏贵族、统治西藏和蒙古的重要工具,一直被皇帝所尊崇,乾隆时还专门把自己的龙潜之地雍和宫(原雍亲王府)改成了喇嘛庙。我们可以合理揣测,张竹坡之所以删掉这一段,恐怕也是怕触了忌讳。毕竟黄教在清朝也算是准国教一般的存在。
又:
张评本:臣闻边境之祸,自古有之:周之太原,汉之阴山,唐之河东,迨及五代,而刻无宁日,至我皇宋建国,干戈浸于四境者已非一日。然未闻内无蛀蠹而外有腐朽之患者。
绣像本:臣闻夷狄之祸,自古有之:周之玁狁,汉之匈奴,唐之突厥,迨及五代,而契丹浸强,至我皇宋建国,大辽纵横中国者已非一日。然未闻内无夷狄而外萌夷狄之患者。(第十七回)
这是改。这里改动的原因就非常简单了。若不改,恐怕将要生起文字狱了。书中“胡僧”都改成了“梵僧”,原因同此。盖清朝的皇帝,不乐意听到胡虏、夷狄等词也。
张评本刊行后,第一奇书的名头一时无两,基本上被大家接受,很快便又把绣像本压了下来,成为更流行的《金瓶梅》本子,称王称霸了两百多年。
等到介体本出山之后,加上原有的绣像本,世上就有了三个系统的《金瓶梅》,他们互有异同,大同小异,却各有特点,学界诸学人,以为不必取一弃二,倒可百花齐放,一时之间,各本都有了流布。但此时尚没有一个好的整理本,最多只是影印而已。

新中国成立以后,经过十余年的内外经营,廓除了诸多于国计民生不利的因子,古籍的校点、整理,终于得以如火如荼地展开。从二十四史、资治通鉴等为代表的“正史”开始,渐次轮到了千呼万唤的《金瓶梅》。
但是,打她一来到这个世间,就牢牢扣在头上的那个问题,却仍旧存在。对于那些“坏人心术”的文字,究竟该怎么办?最后的结论还是,删。
于是虽然在大陆也出了许多个整理本,但都或多或少做了删节。多的删一万余字,少的也删两三千字。唯一一个全本无删节的本子,是齐鲁书社1989年组织王汝梅点校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只是这个本子发行极少,又限制购买,普通人得之,极为不易,后来虽然又授权香港三联和台湾晓园原版翻印,到底是“山核桃——差着一槅儿”(《金》中歇后语),对我等凡俗来说,仍旧是有心无力。
互联网兴起之后,让这种知识鸿沟,慢慢有了浮桥可供通行。就算无法获得原版原书,它们的衍生品(扫描版、拍摄版等),还是不难得到的,我们也才有了机会,得窥《金》之全貌,此吾曹之幸,而《金瓶梅》之不幸尔。
我误打误撞闯入《金》的门庭,于今已有七八年了,从最初的好奇、惊叹,到如今看她,就像是与一位老朋友面谈一般,淡如流水,却又心有灵犀。屈指数来,对《金》的校对和制作,也已到了第5版。正所谓一番拆洗一番新(《金》中俗语),似乎还有必要讲讲,这个第5版和之前的几版,有哪些不同的地方。
每次重校,我都会深深服膺古人所说“校书如扫落叶,旋扫旋生”这句话的高妙,还真是这样。上一版,按说已经经过了两道手的校对,错误总不该那么多了吧?不是的。我这回重新校对,又揪出六百多处的错误(当然这里面有一些属于不同版本的异文或者古今用字的差别,按说不该算作“错”,但就算剔除这一部分,实打实的错误,也还有四百以上),把这些错误改正过来,是本版的第一个不同。
我的这个本子,正文是用张评本作底本的,但在读的过程中,我也发现了张评本不少非文学因素的文字改动,比如上文引用的两处张评本和绣像本的差异。这种差异,纯粹是因为清朝的文网太严密,使张竹坡不得不改。故我以为,对于此类文字,应该恢复绣像本的原貌。我是这么想的,所以也就这么做了。这么做,到底妥不妥?可以商榷。
除了这两点比较大的差异,还有一些细微的改动。比如第一回的回目,绣像本作“西门庆热结十弟兄”,张评本改成了“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因为他认为此书是“以悌始,以孝终”,既然宣扬“悌”,弟在兄前,就不妥了,这就和金圣叹批评《水浒》一样,为了配合他对宋江的批判(有趣的是,金圣叹抓住宋江不放,张竹坡也抓住吴月娘不放。这两个人,应该说都绝不是书里最坏的,却承受了批书者最多的恶评,实在叫人看不下去,这里不能不为之开解一句),不惜对正文进行删改,然后又在批语中言辞凿凿,似乎在说,“看吧!我就说吧!”这种“自我作古”,今天看来,恐怕就不大合宜了,因据绣像本回改,以存原貌。再比如说第二十一回,应伯爵替花邀花,替字殊不可解,查绣像本目录,“替花”作“簪(簮)花”,是。亦据以改之。此等种种,尚有不少,篇幅所限,这里不一一枚举。
我校古籍有年,每凡遇到疑异之处,都会尽最大努力覈查几种古本,甚或征引他书,参差互见,力求考证清楚,实不敢让一字改动,出乎臆断。虽然在《金瓶梅》里,我不曾写下一字一句的校勘记,但那是有原因的:一则此项工作,系系统工程,若要做,就要全始全终,只要有一点不同,就要出一条校记(中华书局的《会评会校金瓶梅》,总共三大册,就有一册是校记),草野愚氓,哪里做得出来!二则《金》的版本,有三个系统(即上文提到的词话本、绣像本、张评本)数十个本子,不同系统有较大差异,不同本子之间还有小差异。加之许多古本,或深藏不露,或身在海外,根本无由得见,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难矣哉!所以我也只能是在现有的条件里(我手上有北大图书馆本,日本内阁文库本,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藏本的——扫描版。前两种都是绣像本,后一种是张评本)展转腾挪,巧施功法。正文文义明白、前后贯通者,自不必动它;正文有明显错讹者,据其他两本改动;还有一种,是古代工匠刻书的误刻字,如已己巳不分者,径改之;又有一个地方,第一百回最后一首诗的开头句,阀阅遗书思惘然,阀阅,其实不可解,词话本作“闲阅”,文义晓畅明白,也依据改了。

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看过这样一个问题,问假如你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所在,只允许你带两本书,你会带哪两本?我当时的回答是资治通鉴和金瓶梅,现在也仍然是。每次重读《金》,我都有新的感受和想法,有对词句的进一步理解,也有对情节流动的深层思考,还有对作者——这位至今我们都不知道姓甚名谁的神秘人,兰陵笑笑生的感激和钦佩。是怎样的一片佛心,才让他写出这样一部皇皇巨著,使我等获益实多。
琐琐屑屑、喋喋不休,说了恁多,自觉也烦,不如饶了罢(《金》第八回双关语)。

辛丑桂月上浣,云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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