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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过了定州以后空出来很多座位，一下就宽松了，就淡化了自己是在坐车的意思了。对面那位从上车伊始便一直在高声接打电话如入无人之境的生意人，也终于下了车，整个车厢都安静了下来。 绿皮车的人坐得不满的时候，舒适度是不错的。身边不拥挤，对面可以伸开腿，铺在小桌上的报纸上放着本子和笔，偶尔还可以摘掉口罩喝上几口热水，窗外一闪而过、一闪而过的源源不断的大地景象，像是一向不怎么能看到的生活之流的直观显现。 生活如流水而不是洪水的时候，便有了诗意。这样的诗意似乎只有在人少的时候才会，人太多就是灾难，就没有诗意。这是人少的好处，人少才是人应该有的环境条件。在这样好环境的诗意中，不知不觉就又前行了很多。这个原则在列车上如此，在城市里如此，大抵在一个国家也如此吧。
旁边，一对个子都很高的年轻学生，不顾座位的局促和空间的极度狭窄，女生坐到了男生怀里，以一种很有难度的姿态依偎着，依偎着将全部旅程都变成了两个人之间的无边无际的甜蜜。 对面，让孩子平躺在无人的座位上的年轻的母亲，宽腿牛仔裤紧绷地将身材轮廓勾勒出来，枕在上面的男孩的大脑袋由此也变得有了几分性感。两三岁的男孩和年轻的母亲的组合，给了想和年轻的母亲四目相对着多看几眼的上了岁数的男人机会，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由逗孩子而自然而然地实现自己的目的。这样孩子就成了自然对话的理由。 哭吧哭吧，不给就得哭，一哭就有了。因为打水而从旁经过的胖子这样说。 我是警察，不许哭哦！再哭就把你领走了！穿着制服的列车员这样说。 孩子在大哭之后入睡，睡得完全无知无觉，被母亲盯着看，被对面的人盯着看，甚至被抚摸，都不会有什么动静了。他还处于醒着与睡着区别很小的人生最初状态。
窗外是与铁路并行的107国道，107国道两侧都是浩瀚的黄色麦田，可真正走在国道上是看不见大面积的麦田的。一侧都是工厂和店铺之类的建筑，一侧是为保护铁路竖立起来的隔离墙。只有在列车上的视野里，才能从两侧的窗口看见伴随着这铁路和公路两条大动脉的华北平原。 将近四十年前的1983年9月，我搭坐一辆单位的救护车，沿着107国道来石家庄上学。那是第一次走这条平原上的大路。等一个月以后国庆节的时候回保定，坐的是火车，就是现在这样的方向上的绿皮慢车。那几乎是第一次坐火车。说几乎是，是因为上小学的时候曾经坐过城郊段短途线路去爬山，那之后就再没有乘坐火车的经历了。 那基本上可以说是第一次坐火车的经历中，人比现在要多得多，没有座位，只能站在过道上，虽然只有不到两个小时的行程（现在也依然是不到两个小时，即便晚点了十几分钟，在运行了不到两个小时的时候也就到站了），但是分分秒秒都很紧张，很严肃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社会向一个年轻人展现出来的公共空间的样貌以及其中的状态，就是这个年轻人未来成长的环境，这一点无论如何也都无可改变，这是从他出生到长大都已经注定了的东西。这种环境肯定比历史上某些时候要好得多，也肯定不如横向比较的其他很多地方。
四十年以后，我现在又一次坐在这个方向上的绿皮车里，情形已非当年，不必去售票处排队买票，不必手持真实的车票检票，可以全程对号入座，几乎没有站在走廊上的人，人人都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机，这样车厢里的状态也比过去安静了很多。但是车厢里大致的格式上还是一样的：面对面坐着，肩并肩坐着；火车经过一次次提速，出现了城际和动车之后，所有高等级的列车都挪到了客运专线，这里重回了普速状态。一个小时七十多公里的速度之下，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人生还是那个人生，只是，基本上不会再有四十年在前面等待着了。在一趟趟的这样一成不变的火车往返里，行云流水也好，花开花落也好，慢慢的都将与你无关。事实从来如此，不坐火车也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只是因为现在坐在火车上突然看见了时光流逝的样子，看见了人在时间的河流里的存在。 这样看来，坐火车是一件很有哲学感的事情。在不是很拥挤的时候，不止一个人说过，自己曾经在绿皮车上获得过这样微妙的感觉，从而对坐火车、坐绿皮车念念不忘。这类似爬山、类似骑车远行的时候才能获得的美感，被笼统地称为诗意好像总是有那么一点点名不副实，因为其中不无负面情绪的惆怅乃至忧伤与无奈，但是谁又能将人间的审美中这些所谓负面的成分一一剔除干净呢！
在相当程度上，在这样特定的场合里，你还能放下现实的焦虑，从现实的琐碎和忙碌中暂时抽身出神一下，就已经是作为人间享受的审美无疑。它可能稍纵即逝，可能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其真正的存在，只是在事后，在某些意识与无意识的联想瞬间里才会豁然明了。 不管怎么样，在响起了列车员到站了的招呼的时候，站起来拿着包走向车厢一端，结束旅程的时候；在一个挨着一个终于下了车、快步走向出站口的时候，融入滚滚的人流中去的时候，一切的一切，包括思绪都将宣告结束。有缺陷的绿皮车在相当的意义上以一种直观的舞台化的物喻形式，模拟了我们的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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