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幕渐渐沉下。雨在一盏盏车灯下,像一群惊慌的光着身子的人,在跑,没跑上几步,被狞笑的汽车追上,辗碎。空气里面撒满一堆堆玻璃碎碴子,割得人身上出血。那些在街道上走来走去的人因此变得奇形怪状,或牛头或猪耳或或马面或鸟喙或鸡爪。而这就是我们的世界,所以路边的树嘴角无一不挂着冷冷的笑。 人是地球的瘟疫,是一种极富危险性与侵略性的病毒。从来没有哪种生命像人一样具有改造自然的能力。这或许是上帝的错误,又或许是上帝为观察他创造出来的人进行的某种试验。“人”的步伐激烈且轻率。这些狂妄的僭越者,以为自己是万物的主宰,相信其他生命只是为满足他们的欲望而存在,不断掠夺,就如同贪婪的屎克螂加凶恶的蜘蛛混合体,不仅掠夺,也为掠夺而掠夺;不仅掠夺其他生命,也掠夺同类,相互之间疯狂吞噬。人类所津津乐道的现代文明极可能是我们自掘的坟墓。有限的资源无法支撑起一个无限膨胀的野心所需的消耗。 人类,这个不懂得谨慎与感恩的错误,或许很快就会被上帝拿瓶修正液涂改掉——这种事,他老人家也许对曾耀武扬威的恐龙干过。
2
我给你讲个故事。一个人与人互相掠夺的故事。 一对夫妇在过铁路。女人在说,男人在听。都是闲话。女人说得开心,男人听得很认真,两人手牵手。女人的鞋子崴入两根铁轨的凹槽,鞋带扣死在一颗生锈的铆钉上。一开始两个人还有说有笑,互相逗乐,可几分钟后远方响起刺耳的汽笛声。火车轰隆隆驶近。女人吓白脸,男人也慌了,女人的脚仍卡死在铁槽里。钢铁怪兽嘶嘶吼叫,越来越近。女人拼命地往外面推男人。她的手甚至抓裂男人的脸。男人没离开,反而在火车撞来的一刹那猛地抱紧女人,并高声喊道,亲爱的,我们在一起。 你听过这个故事吗? 你一定听说过。很多杂志上都有,臭了街。问题是,你相信它吗? 这并非煽情的故事,而是一道智商测试题。可惜大多数人都做不出来。 事情的真相是:一,男人的脚也被崴在凹槽内,只好吼上一嗓子为自己壮胆。二,这是一个想出名想疯了的男人,这一嗓子就喊得特力拔山兮气盖世,以至轰隆隆的汽笛声一下子就成了蚊子叫,人们都听见了他的表白。三,谋杀。女人的脚之所以被卡死,是因为男人就死死地踩在上面。故女人要与男人厮打成一团。你不想让我活,我就让你死。为在众目睽睽下掩盖罪行,男人不得不发出嚎叫。更何况,女人毕竟智商有限易被感动,当这么一句惊天动地泣鬼神的话冲入耳朵里,她完全可能一时心软,松手放男人逃脱。四,这是一个丈夫对她已有审美疲劳的女人做的白日梦。五,女人为考验男人对她的爱所进行的一个游戏,不巧的是她最后虽然知道了游戏结果,却要死得血肉横飞。六,其他。 你喜欢哪种真相?没人有能够得知真正的真相,那是上帝的领域。所以大家都是在根据自己的意愿将一些东西七拼八凑。耳闻不如一见,从来都是一句诳语,你以为你看见的便是真相?请原谅我粗俗的比方。你见过人怎么喂猪吗? 所谓真相,就是人倒在石槽中的猪食。你有选择吃不吃的自由,你偶尔能吭吭唧唧几声,不断抗议,获得今天吃这种猪食明天吃哪种猪食的小范围内的自由,但你绝对没有奔出猪圈大模大样坐在餐桌前啃红烧鱼块的自由。
3
你说谋杀不可能? 是的,就是谋杀,我们不妨给出一些故事的背景,你就能明白。 譬如,男人是穷鬼瘪三,运气好,娶了富家女,垂涎其财产,故过铁路时下了毒手。当然,他智商较高,他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对富家女有情有义,所以嚷出那一嗓子,然后想跑,不巧富家女的手劲忒大,抓紧他就是不放。 又譬如男人破产了又或是得了绝症,可怜女人却不知道。男人想自杀,却不愿意妻子在他死后改嫁,就想拉她一块死,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所以“亲爱的,我们在一起”这话喊得特大声。至于一开始我们看见的女人往外推男人,这里又有其他可能,如女人确实爱男人希望他活下,又或者女人已识破男人的歹毒用心与他疯狂厮打。 再譬如女人是男人的情妇,还怀着孩子。男人因恐其危及自家的名声地位就下了毒手,虽然在火车撞来的那一刻,良心发现,但这谋杀的实质却是实打实的。
4
你不喜欢听? 没关系,那我就不讲故事,你也不听了。我们一起来摆在我们面前的这扇玻璃,你看,它里面有一家酒店。 酒店里很冷,黑咕隆咚的一团。一个男人慢慢走入房间,开了灯。灯光蛾黄,像一盏即要死去的火苗。影子微微晃动,又像是一些快要燃烧干净的灰烬。房间里当然还是他离开时的模样,被子凌乱不堪,没有人铺。这里的服务员的素质未免太糟糕了。他这么想着,瞥见门把上“请勿打扰”的塑料牌,取下它,攥紧。它有足够的硬度,却不够尖锐,不能划破他的手。 他开了电视。电视上有几个大喊大叫的疯子。电视旁边的那块长方形的镜子里还有一个头发蓬乱的傻子。他看着他,他目光呆滞,额头上有块黑印。这应该算得上是乌云罩顶。他笑起来说,“你好。” 他听见他说了一声,“打吃。” “打吃”是一个围棋术语,意思与象棋中的“将军”差不多。他不喜欢象棋,这并不是因为将相王侯宁有种乎之类的狗屁话。将就是将,相就是相,过河卒子总摆脱不掉小人得志的猖狂劲。他喜欢围棋仅仅是因为围棋子本身。它们与那些正在发育的女孩子的乳房差不多,小小的,冰凉的。可惜所有的女孩子都要长大成为女人,由低眉顺眼渐而青面獠牙。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 他蜷入被子里。 还是冷。他用左脚的大拇指使劲地抠右脚脚面,换过姿势,再用右脚的大拇指挠左脚腿面。他记得自己最早与她躺一个被窝里时,她最喜欢用脚趾头来挠他。有次,他刚躺下,她就贴过来,皱眉说,你忘了脱袜子。他说,我没。她叫他举起脚。他举起脚。他确实没穿袜子。她就笑说,你皮肤真粗。还以为是袜子呢。他也笑。他腿上毛茸茸的汗毛是不少。 他抽抽鼻子。屋里没有她的味道。这是一间标准客房。有两张床。他躺在左边那张,右边床上躺着一床被子。他下床把那床被子也弄乱了。他是故意的。他还在那床被子里塞了一个枕头。他举起手,勾勾小指头,对那床被子说,晚安。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 他睡不着。月光跳上窗台。挂在窗台边的衣服发出不安的响声。他忘关窗户了。但他不愿再起身。他看着窗户。风从那里溜进溜出,潮湿,有甜的腥味。他想,她或许现在已经湿了吧。他为自己的恶毒低声窃笑。但笑容很快便已凝结,他心知肚明这恶毒没有一丁点杀伤力。如果非要说有杀伤力,那只能是伤了自己。他的心口隐隐生疼,恍惚有一块尖锐的石头正在上面砸。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是在找波德莱尔的那束恶之花吗? 找不到的。粘稠的夜色已把一切物体的形状抹去,都不允许人们看见自己的手指头。世界只剩下一张黑乎乎的平面。每个人都是在这张平面上游移的黑点,且注定要在平面边缘撞得头破血流。 他开了灯,拿出手机,拨了串数字,是她的电话号码,想想,又清除掉,重新拨过另外一串数字。电话响了,他慢慢说道,“小璐,我想你。”声音在房间里漾开,随着月光慢慢溶入夜色。任何一句话都是因,也都是果,盘根错节,首尾相连。它们会飘到哪里去?一只蝴蝶扇动翅膀能掀起彼岸一场风暴。一句话呢?他听见腔子里的心跳忽然剧烈跳动的声音,怦、怦、怦。 他又重复了一次,“小璐,我很想你。” 一片死寂。他在对谁说话?手上这个长方形有着一根老鼠一样尾巴的物体会有人的感情吗?或者说,它能真真切切地传递着感情吗?但问题是,他在说“小璐,我很想你”时又究竟有没有感情?如果有,是什么样的一种?又有多少?他感到惶恐,一个个问题确实能把人逼入死胡同。解开问题的钥匙在哪? 制钥人已被子弹打死,他也不是《黑客帝国》里那个能上天入地的尼奥。不会有答案的。粘乎乎的水充溢在每个空间,并随微微的呼吸声来回漾动。一个孩子还没出生时就是这样躲在母亲的羊水里。他的眼眶突然有点湿漉。他在被窝里翻过身。被子里的气息也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水分子么?但三十尺深的水下与三万米的水下完全是两个世界。量变会引起质变。谁能找得到那个临界点?“什么”没有形状,没有气味,没有声音,当然就更没有性别。它藏在哪里?他看着浸在黑暗中的双手。手机有着幽蓝的光泽。手上的污垢在角质层上绝望。它们就要死去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指甲划自己的脸。这些污垢知道真相吗?或许知道,但可以肯定它们不会说出声。 “你都是有老婆的人,凭什么说想我?”他终于等到电话那边的声音。 他兴奋了,声音大了,“有老婆的人就不可以再爱了?” “等你料理完你老婆的事后,再来找我吧。”电话挂断了。 料理?这是做日本料理?几个矮个男人獐头鼠目地围在一团饭粒前,粘满鼻屎的手指在上面捅来拱去?他把手机扔向床尾,用脚踩。这是一个会说话的怪物。他搓下手。手上的污垢掉下来。他在紧张或惶恐或兴奋或冲动时总是喜欢不停地搓双手,尽管他为这种行为美名其曰为“文明”与“卫生”。但它们确实曾经是他的骨、他的肉、他的血。这应该是事实。可当它们剥离皮肤落到地面上后,它们是什么?零落成尘碾作泥。如果连香也没有了,还会有人咏叹吗?那年,还在学校读书的那年,他被一个漂亮女孩子甩了一耳光。他想伸手握住她的手,却没有洗干净手上的污渍。他弄脏了她。这是他应得的惩罚。后来,他毕业了,从超市买来各种牌子的洗手液,可他还是没法子洗干净自己的双手。她总是说,他手上有牛屎的味道。其实牛屎是好东西,可以沤肥,晒干了还可以当燃料。 他闷闷不乐地爬到床尾,捡起手机,又拨了一串数字。 他说,“唇儿,我想你。” “我也想你。” “我都快想疯了。难受得紧。骨头被火烧着了。你快来救命吧。” “去你的。骨头被火烧了早就死无全尸,还能说话?你现在哪里鬼混?” “天京。” “有毛病啊。” “你从电话里爬过来吧。我想你。” “你去死吧。” 没有人打电话来祝他生日快乐。他看手上的表,快十二点了。他想躺下。搁床头的电话响了。他有些疑惑,赶紧拿起。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先生,要服务吗?”他愣了下,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马上挂断。没两秒钟,电话又响了,仍是那女人,“先生,全套只收三百块,便宜。”他继续挂断。 黑夜沉甸甸往胸口处压下,像一床灌满冷水的羽绒被。他望着手中的手机,小声地说,“祝你生日快乐。”他又想躺下,电话又响了。他愤怒地拽起电话,“小姐,你需要服务吗?做全套只收三块钱,外赠精美避孕套一只。要不要?若嫌贵,我再打三折,一块钱,一块钱呐。”“你去死哪。”女人急眼了,用的是方言。他听懂了,是老家方言。电话被陌生女人恶狠狠挂断,弃妇一样呜呜地哭。他将电话甩在床头柜上,望着它默哀了半分钟,下床,从行囊中翻出一圈透明胶带,将电话机上的裂痕粘上。毁坏别人财物是要赔钱的的。他突然想起某个朋友说的话。当初他们在一起讨论初恋情人。他说,人生最大的遗憾是没上自己的初恋情人。朋友表示反对说,人生最大的遗憾是在多年以后上了自己的初恋情人。观点针锋相对,自然得靠事实说话。 朋友说,那个城市有一条街全都是他们那出来的女人。村帮村,户帮户,小姨帮大姑。他黑灯瞎火地摸过去,嫖完自己的初恋情人。最后吐得一塌糊涂。 他记得当时他说没这么夸张吧。现在想想,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这个世界又会有多大?一个圆圈罢了。小学生都知道地球是圆的。他笑起来,无声地笑,眼泪慢慢滑出眼角。
5
你哭了?别哭。不要相信男人的话。男人这东西骨子里长满粪蛆,整天说谎,肠子烂掉了。我这是拿你开涮逗乐。别认真,千万别认真。一认真了,再好的人也就成了一堆醉酒时呕出的秽物。人哪,还是颠三倒四不知所云的好些。 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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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地震,房子倒了许多,歪歪仄仄。那时,他们新婚不久。他是驻扎在当地的军官,她是小学老师。他们摆酒时,军营里喜翻了天,当兵的娶老婆不容易啊。小兵们看着红艳艳的她,口水馋得足有三尺长。 地震很凶猛,死了不少人,天气又热,许多水源都被污染。为保证居民的活命水,他被派去当地水厂驻扎。尽管离水厂不远便是她的学校,他没有擅离职守一步。第三天,她被他手下的兵从废墟中扛来。兵把她放在水池边。围绕在水池边上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人群里面是一圈紧握钢枪的士兵。渴。大家的眼睛都盯着眼前这汪清亮的水,但没人敢向前迈出一步。兵正准备向他汇报并设法讨点水来,她却因为极度的干渴翻身滚入水池。她被士兵捞起来。她看着大步向她走来的他,理理额头湿漉漉的头发,刚想露出欣慰的笑容。他拔枪,几乎是下意识地扣动扳机。军令如山。 轰地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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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刺激吗?我从小说中看来的。你要骂就去骂编故事的人吧。不过,这是真事儿。我祖爷爷也对我讲过一个一模一样的。我祖爷爷胡子真长。小时候我最爱揪那几绺胡子荡秋千,天天逼着他给我讲故事。一开始他讲牛郎织女。一个男人抱走一个女人的衣服,女人就肯嫁给他,还恩恩爱爱?为什么我在邻居小姑娘洗澡时抱走她的衣服,她会哭着嚷妈妈,她妈妈骂我流氓,我妈妈揍我耳光?我问祖爷爷。祖爷爷唬起脸说,兔崽子。我明明是人崽子,为何要骂我兔崽子?我又不是兔年生的。我妈也不是。我很生气,足足一个星期不理祖爷爷。我要他向我道歉。他不肯。我就整天拔他的胡子。他还是不肯,我就使劲哭。我哭得可伤心了,眼泪哗哗地流,河里的鱼翻着白肚子浮起一大片。我就整天吃鱼。吃到后来,我就忘掉了这件事,与祖爷爷重归于好。 小时候不懂事,现在总算想明白了。那个牛郎明明是色狼嘛。知道现在为何要将为女人提供性服务的男同志称之为“牛郎”吗?这里是有文化渊源的。虽说野鸡配色狼蛮压韵,但好歹人家也是玉皇大帝的女儿,公主身份,即“神女”是也。人家在工作闲暇,做做运动,舒展筋骨,也属正常。 你别笑。你笑了,你就是我同党、帮凶,要被砍头。“神女”就是妓女?我可没这样说。你这是对神的诬蔑,当心被拔舌根。 让我们言归正传。 没多久,祖爷爷把肚子里那些陈年积货倒差不多了。有一天,他抽着烟,坐在月牙状的门槛上,仰起头,嘴角往下淌口水。天空是藏青色的,阳光干干净净,白云飘动,像一只只淘气的小狗。我学祖爷爷的样坐在门槛上,过了一会儿,汪汪地叫出声。祖爷爷诧异了,怎么了?我说,天上跑的这些狗真漂亮。祖爷爷说,那不是狗,是一张张脸。祖爷爷伸手对着天空指指点点,最后,他指着一朵特别漂亮的云,说,这是你祖奶奶。我说,祖奶奶不是在桌上供着么?祖爷爷说,那是你第二个奶奶。祖爷爷讲完这个故事后,我就一蹦三跳去捉蜻蜓了。等到我从外面回来,祖爷爷已经死得僵硬。我本来打算哭,可爷爷说,祖爷爷这是无疾而终,得当喜事办,不准哭。我只好不哭了,我把蜻蜓的翅膀下来偷偷塞入祖爷爷的口袋,我希望祖爷爷能长出一双翅膀,飞到祖奶奶身边,帮我从天上抓几只漂亮的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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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还有什么比那几只臆想中的狗更为诱人?祖爷爷也是这样的,所以他能毫不犹豫地亲手杀死了他的女人,尽管这种行为是为了让大多数人能活下去,或者说,他是一个合格的军人,是一台不折不扣的执行命令的杀人机器。祖爷爷并没有殉情而死。活着的人当然要想方设法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日子是过的,不是用来享受的。所谓恩爱,在它深处的是一定是背叛与离弃。 你别说我看不见美好。别提《泰坦尼克》号的那位杰克。那是影片。人们总是求索他们所得不到的。好莱坞影片之所以会击败洞悉人性细微处的法国影片,征服全世界,是因为它给了人们在现实中不能拥有的结局。它是假的,但人们情愿相信它是真的,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有活下去的勇气。 罗丝真的爱杰克吗?她为何不跳入冰水,让杰克爬上木筏?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何况女人的皮下脂肪本来就厚,她又肥,若两人互相调个位置,说不定真能坚持到救生艇划来。一对真正相爱的人在绝境中只会一块死去。自己苟活下去,老了,再往大海里“海洋之星”,扔得越多,越虚伪与矫情。这世上本无美好,你说花是美的,天空是晴朗的,但请相信,这些“美”与“晴朗”与人无关,它们是人们自作多情时臆想出来的单词。 我是神经病。我本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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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个笑话给你听。某精神病院大夫准备与某精神病人谈一谈,以确认该病人是否已经完全康复。大夫说,你出院以后准备干些什么呢?病人说,拿石头把你们医院的窗户玻璃全部打烂。大夫发现病人还没有完全康复,因此决定继续治疗。几个月以后,大夫决定再和他谈谈,说,你出院以后准备干些什么呢?病人说,找份工作。大夫说,然后呢?病人说,挣钱。大夫说,然后呢?病人说,攒钱。大夫说,然后呢?病人说,娶个媳妇。大夫说,然后呢?病人说,洞房。大夫说,然后呢?病人说,把她的衣服脱了。大夫说,然后呢?病人说,把她的裤子脱了。大夫说,然后呢?病人说,把她的内裤脱了。大夫说,然后呢?病人说,把内裤上的橡皮筋抽出来,做把弹弓,再找些石头把你们医院窗户玻璃全部打烂。 好笑吗?如果我说我们都是这位有趣的精神病人,一辈子就在出生、读书、毕业、找工作、娶老婆、买车、买房、生孩子、死去这些单词里兜着圈,而我们的祖祖辈辈、我们的子子孙孙却也都是在重复着这个过程,你还觉得好笑吗?又或者说,我们活得还不如这位执着的精神病人,毕竟他的目标非常清楚——打破医院窗户的玻璃,你还觉得好笑吗? 无常与常皆为虚妄,若能看破虚妄,或许我们当能无所执着。无所执,无所碍。可惜这只是刹那菩提。况且便是此一刹那,镜子里也只有污秽的肉体。肉体是灵魂的监狱。这具臭皮囊是活着的人挣不脱的,死或是惟一解脱的途径,但也只能是解脱,并不存在对抗。周星驰式的解构与反讽只会制造出一个更大更无聊的泡泡。无聊,世界的真正面目。
10
那个酒店里的男人开始在低低地呻吟。 一盏盏灯火也在雨夜里呻吟。光明极小,黑暗极大,但几乎所有的人都忽故意略了这个显而易见的常识,说什么黑夜追逐着白天又被另一群白天所追逐。错了,错了,全他妈的错了。光明从来就是黑暗的食物。有一种动物,很聪明,他们在捕食时,总是会留下一些不吃。人也很聪明,会在笼子里养鸡。屋子里漫着甜腥味。他咒骂着,起身,飞腿,将鞋底一只只印在雪白的墙壁上。这味道来自哪里?他找了很久,终于发现它竟然是来源于头顶的灯泡。它就这样孤伶伶地吊在天花板上,吐出长长的舌头,并冲他挤眉弄眼。川端康成、海明威、伍尔芙、还有那位格外焦急的茨威格先生……想想也有趣,消灭肉体的方法竟然如此丰富,这真是一个莫大的诱惑,他的影子咯咯地乐了。 他又听见咔嚓一声。真的,有东西断了。一片死寂。 还能喋喋不休什么? 生活的经验及惨痛的教训随时都有可能成为今天的陷阱。这是一个悖论。他难道还没明白过来?他真蠢,蠢得连嚎啕痛哭的勇气也没有了。他仇恨地看着四周。他朝自己的生殖器上吐出一口唾沫。他说,我是动物。没有人再理会他。他坐在自己的影子里孤独地数着自己的鼻毛。 一根二根三根四根五根六根,一二三四五六七,马兰开花二十一,他小声地唱,大声地唱,憋足气唱,扯起嗓子唱,他将头埋进裤裆里唱,他把脑袋砸向墙壁上唱。他唱得涕泪纵横,他唱得桃花纷飞。他说,官人,我还想要。 动物的同义词是什么?是畜生。 他高喊一声,我是畜生。 他心已若死灰。他的骨头全散了架,全碎了,变成一堆堆有毒的粉末。他身体发麻,四肢瘫软,心底空空荡荡,舌苔上却像搁着一片“黄连素”。细胞涨得难受,一个声音正在里面飞速旋转,要将其撑裂,而裂痕已在每一根神经末梢上慢慢凸现。他的喉头是甜的,耳朵嗡嗡响,手指始终处于不可抑止的颤栗中。墙壁上的阴影在缓缓蠕动,但他的窗外并没有月光。一切物体早已被夜色抹去形状与色彩,只留下一下比一下更为急促的喘息声。这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却似一只受伤的野兽。 讲真话。他像突然捞着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他的视线在房间里茫然打转,落在某处,停住。舌尖犹豫地向上,顶住上颚,轻轻放下。吸气,吐出。嘴再张成O形。气流涌出口腔,房间里响起一个迟钝的声音。“讲--真--话。”现在,或许只剩下它能拯救他的灵魂。血从鼻子里淌出,爬过人中,来到嘴唇上,咸的,也是温热的,用不着开灯,它的颜色一定是鲜红的。死,就是这么一回事么?可惜这与死无关,房间里的温度如此干燥,流些鼻血应属正常。他闭上眼,感觉到干涩的眼眶里终于多出几颗泪水。前额处却突然浮现出一个十字架。 “横的是宇宙,竖的是时间。它们因为无限而永恒而虚无。'无’,在永恒左右栖居的两个“无”字,不仅建构了一切,同时也摧毁了一切的意义。”他翘起嘴角。用不着看镜子,他心知肚明自己脸上的表情在别人眼里意味着什么。可别人又是什么?杯子里的酒?落日下的旗?服饰店里的名牌衬衣?一盒冒冷气的冰淇淋?向世界吐口水,等口水落回脸上,再对自己说一声对不起。只能是这样了。这个世界不会对谁说“对不起”,不管他付出多少努力。所谓“天降大任于斯人”之类的混账话只是一些别有居心的人精心熬制出来的海洛英,它们惟一的目的就是制造幻觉。对了,就是这个词,“幻觉”。他自始至终便活在幻觉中。他以为幻觉毕竟给出了希望,可他忘了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因为希望坠地时的加速度,一根一斤重的木棍能轻而易举地砸破一个十斤重的头颅,所以做人,还是没有希望的好。是这样吗? 头颅里有着一阵阵隐隐约约的歌声。 是谁在他脑海里歌唱?他看不见自己。自己是谁?他为何不经允许便擅自闯入?又为什么有这个能力闯入得了?难道他在他面前根本就是什么也不是,所以他抬抬腿也就进来了? 越来越冷。他默默地凝视着镜子。镜子里有他曾经以为的道理,这些道理如同冰窖一口。小时候趴在上面往下看,浑然不惧,反而得意洋洋冰面上残破的影子。如今年岁大了,他才渐晓得这寒的滋味不好挨。他掉下眼泪。他真的老了。老而不死是为贼。他可不想从这个世上带走任何一点不属于他的东西。只是什么是属于他的?钱是银行的。名是别人眼睛里的。姓名是父母取的。他的手指头,他的头发,他的嘴唇,他的肩膀,这诸多“他的”皆是别人在某个时候要用的。他没有权利拒绝被使用,他若胆敢拒绝,他就连畜生也不如。畜生也晓得要把肉体贡献给人的舌头与胃。 他冷冷地笑。他注视着黑夜,注视着沮丧、愤怒、厌倦、绝望。 他要讲真话,从现在开始。 他都急不可耐了。 他开始拨她的手机,始终是对方已关机。她从他的世界消失了。他起身,穿好鞋袜,走到门口,想起什么,从床底的行李箱内拽出公文包,在夹袋里翻出她的相片,相片上有几道血迹,是她的血。他端详了一会儿,在她脸上吧唧亲了口,再将相片塞入那张裹着枕头的被子,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他杀了她,是的,她这个婊子,这个给他戴绿帽子的女人,他刚才都差不多忘掉了这件事。双手紧紧地扼住她脖子的感觉真爽。他把手机扔出窗外,活动了下手指。他呜呜地笑,突然想喝杯酒,好让心底发烫。他走出酒店,穿过雨,穿过这块玻璃。 他在这间酒吧坐下,开始喝酒,开始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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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害怕了? 我是凶手,你也是凶手。霓虹把夜色千刀万剐,血淋淋的。你在来酒吧的路上掉了一块钱,一块圆圆的硬币,它滚呀滚,滚到街道中央,被雨水冲刷,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几个在城市里捡垃圾的孩子同时发现它,其中一个身手特别敏捷的孩子想抢在其他孩子之前捡起这枚硬币,于是奋不顾身地扑过去,但铁栅栏扯住他的衣服,他在前蹿时失去重心,头朝下重重地摔在水泥路面上,然后像一根枯树枝被滚滚车流折断、卷走。你无意中遗失的一枚硬币便夺走了他的生命。你说你是不是凶手? 这世界上总有捡垃圾的孩子,而你就敢保证这辈子不掉一枚硬币? 他人即地狱,每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而言,都是一种特别的病毒,一定会有人因为你或者我的存在而被感染结果丧命。人,任何人活着,干的无非是二件事,一为别人掘坟墓;二自掘坟墓。 你说我不是环保主义者,是十足的神经病?你真有趣,你还缺乏接受事情真相的勇气。但我仍然希望这个世界对你始终只展露出纯洁美好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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