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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角色(短篇)

 置身于宁静 2022-06-21 发布于浙江

 我看见我坐在一间屋子里,一个男人默默地坐在我的对面。屋子里有一面镜子。窗户上的玻璃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天空的颜色甚为纯净。我打量着他。他的头发略微斑白。他在抽泣,肩头耸动。他的脸一直埋在手掌里,似乎很难过,泪水从指缝里渗出,这让他像极了一个蹩脚小丑。他说——

    她死的时候,我没有在她身边。她死后很久,我才来到她坟边。说是坟,其实是一个小土包,不比村里人家崩了牙的海碗大上多少。我在坟边跪下,草没过膝头。一个带我来到她坟边的娃儿说,坟边本来还竖有一块木牌,后来不知被谁当柴火拣去烧了。娃儿说完就跑了,欢天喜地,手里挥舞着我刚给他的一张五元钞票。这对他来说,是一笔大得吓人的财富。四周静寂无声。蚱蜢一只接一只惊慌跳起,露珠在翅翼上滚动。太阳的光一闪而逝。

    她是一位老师。我知道这样说很俗,你别见笑。可她的确是一位乡村女老师。我没有法子让她不俗。她去河边弯腰洗衣时,一样会露出一小段光滑的腰肢。河水哗啦啦流淌,河里的水草顺着水流的方向歌唱。歌声很好听,常招惹来几只红头蜻蜒。阳光在水面投下大片大片的花朵。水很清。鱼在里面窜来窜去。蜻蜒急速地颤动翅膀,慢慢弯下细长的身子,尾尖触到水面,轻轻一点,远远飞开。一圈圈涟漪把她的影子悠悠漾散。好像便有一些东西随着这涟漪一点一点泌入心底。岸两边长满青草。我常趴在草丛里看她。一些不知名的虫子在耳边嗡嗡地飞。我一点都不怕它们。有一次,一条墨绿的蛇从我脸颊边慢慢游过,我动都没动。

    我喜欢她。村里人却不喜欢她。不过,她刚来的时候大家似乎都很喜欢她。我不太清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开始我认为这很可能是因为她桌上的瓶瓶罐罐。那些东西太漂亮了,精致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一丝一缕的香气从里面飘出,我第一次嗅到时还以为自己飘入了云眼儿。村里的女孩们眼睛总爱往那上瞟。我也喜欢看。可叔太公说,这些瓶瓶罐罐里面藏着会吸人阳气的狐狸精。

    叔太公并不是我真正的叔太公。只是我来到这个村庄后,我妈就指着村子里的男男女女,挨个告诉我应该如何称呼他们。叔太公下巴上并没有雪白的胡子,年龄也就四十余岁,铁板一样的身材,若拿锤子敲上去,怕是会冒出几粒火星来。大家都说他拉起犁来一点也不比村头老黄家的大牯牛差。他听了嘿嘿地笑,两眼放光,口涎一丝丝淌下。他娶过一个老婆,三十多岁的时候才娶的,可惜过门没半年就死了,什么也没留下。李家大婶说,他的劲太大了。他前生是天上的牯牛精,凡间女子没福份承受得起。围在大婶身边纳鞋底的小媳妇们纷纷红了脸,眼睛里泛起水汪汪的惊惧。她们都喜欢叔太公,有事没事也爱找出一些活来叫他去做这做那。他从不推辞,放下自己手中的活,乐颠颠地跑来跑去。村里没结婚的女孩们却不喜欢他,刚见他的影子就远远躲开,有时没来得及躲,就把脸努力地扭向另一边。说实话,叔太公长得可真不好看。脸上满是疙瘩,一个大疙瘩上往往还趴着两三个青紫色的小疙瘩。不过,我喜欢与叔太公在一起玩。他不识字,脑袋里却记得很多妖魔鬼怪有趣的事。他还会陪我捉蚂蚁。他挖泥鳅的本领厉害得不得了,两个手指往地里一插,再一抠,一条肥壮的泥鳅就被他牢牢夹在两指中间。村里人说叔太公小时候发高烧把脑袋烧成一锅粥了,但我一点也不觉得他糊涂,可叔太公为何就娶不到第二个老婆?

    那天,叔太公坐在祠堂石阶上晒太阳,我在他旁边翻来滚去。她来了,提着一个大皮箱,气喘吁吁地问叔太公——村小在哪边?她说话的声音就似水珠儿撒入水面。叔太公一时傻了,愣了半天,忽然撒腿就跑。我也傻了,不过我没跑,她真美,过年才贴的年画上的女人没有她一半好看。我结结巴巴好半天,还是不能把一句话讲完整。她笑了,问我是否可以带她去。我的心脏似乎要从胸腔里跃出。我咽着口水一个劲地点头。我想,饿了三天的鸡在啄米时也没有我那时点得快。她扑哧下又笑了,这一刹那,我好像看见了无数花朵从天空飘下。我说的是真话,到现在我还能记得那些花朵的香,它们是白色的,有着比月光还要清澈的光芒。

    她是我的老师。我喜欢她。我不明白村里人为何突然就不喜欢她了。她刚来的时候,我妈还让我给她送过好几次野味。后来,我妈再也没让我送过。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把她桌上的瓶瓶罐罐全偷偷扔入河水里。水面溅起一圈圈涟漪,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我妈还是没有让我去送那些已经在墙壁上风干的野味。她依然笑着,似乎并没有发现瓶瓶罐罐不见了。她对我很好,她对每一个学生都很好。这让我嫉妒地发了狂,心里就似有猫爪在挠,一下重一下轻。我的学习成绩飞速下降。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忽然听到我妈与李家大婶在窃窃私语。
    ——她是破鞋?难怪妖里妖气。说起话来软软绵绵。村里这些臭男人的眼珠子都快被她勾走了。唉,真不放心她来教我儿子。
    ——听说她原来是剧团的演员,与好多男人睡过觉,名气太坏,才被下放到这里来……

    心扑通一阵乱跳,我屏住气息,蹑手轻脚出了屋,在阳光下疯跑起来。破鞋?脑袋里嗡嗡直响,浑身难受得紧,又说不清一个之所以然。我明白破鞋的意思。我妈说过,不正经的女人才会是破鞋,可她明明是天上的仙女啊。我愤怒地跑着,身后扬起一溜灰尘。几只大公鸡被我一脚踢到半空,它们喔喔叫着,惊慌地注视着我远去的背影。它们没弄明白,我也弄不明白。我一口气跑到小河边,也没脱衣服,纵入水中。水面是灼热的,水底是清凉的。我在水里抽抽答答哭起来。没有人听见我哭,几只鱼在我身边惊慌地游来游去。鱼在水里也会有眼泪吗?我抓住了一条鱼,用力拗成两截。真的,我没骗你,鱼也可以像棍子一样折断。

    我越来越沉默寡言了。她一进教室,我脑袋里就会想到——破鞋——两个字。我咬牙切齿。我真恨,恨不得有一束雷光从天而降,把她与我全炸得粉碎。我常一个人跑到河边在树枝在沙地上画她的图像,然后在上面打叉,朝她吐口水。我承认我很无耻,可更无耻的还在后面。对了,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好不好?我知道生活会让每一个人都变成了破鞋,可我那时毕竟还是一个孩子呐。

    那天晚上,月光好大。我坐在河边看着月亮。水流把月光揉搓得像一片片枯叶。我看见她提着一桶衣服来河边洗。她边洗衣服边唱歌。她唱的歌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我正听得入迷,她的歌声曳然而止。我抬头望去,一个黑影把她扑到草地上。她发出急促的呼喊。黑影捂住她的嘴。她的声音很快消失得一干二净。你知道的,山里的风总是很大,就算一个水灵灵的女子熬不了几年就会被吹成皱巴巴的。

    我看见她无力地蹬着双腿。手心出了汗。我想叫,可声音愣是梗在喉咙里出不来。黑影一个拳头结结实实揍在她脸上。她晕了过去,手下意识地撩开蒙在黑影脸上的纱布。月光落下,我差点惊呼起来,黑影是村长!他想干什么?她的衣服被他撕开,露出浑圆的肩头。她脸上的泪光比月光还要凉。我没敢动,脊梁骨仿佛被谁抽了去。我呆呆地看着。她的乳房闪闪发光。这就是破鞋?我把手指头放入嘴里拼命地咬。村长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含糊的声音,像极了一只凶猛的野兽。这时,我忽然看见叔太公。他冲过来,像一头发了狂的大牯牛,一下就把村长甩到河里,然后天神一般站在河边,把试图游上岸的村长一次次踹入水中。我很奇怪,村长还不到三十岁,为什么他就打不过四十多岁的叔太公?可见很多东西并不是由年龄说了算。

    第二天村长告诉乡里的民兵营长,他欲制止叔太公欲强奸她的行为,结果叔太公恼羞顾怒反将其殴打。村长卧在床上哼哼唧唧。民兵营长小心地记住笔录。我趴在村长家的柴禾堆上目不转睛往屋里看。屋里灰蒙蒙的。靠墙壁的八仙桌上摆着一些过年时也难见到的点心。我咽下口水。村长正在说话,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怒。如果我是民兵营长,我当然会相信他的话。何况村长之所以能年纪轻轻当上村长,是因为他还有一位远房亲戚在县里当着大得吓人的官。叔太公却只晓得瞪着血红的双眼,他给我讲妖魔鬼怪的本领一下子全不知到哪去了,咆哮着,嘴里冒出一些不堪入耳的粗话。民兵营长皱起眉头。叔太公被抓了起来。这件事让村子里一下子热闹无比。大家都说叔太公想女人想疯了,又异口同声说,罪魁祸首是那个女人,若没有她,也就没有这件事发生。大家的话很有道理,可想强奸女老师的不是叔太公。我把我所看见的告诉我妈。我妈当即变了脸色,一个耳光抽过来,说我若再乱嚼舌头,就把我吊在房梁上用扁担打。我妈说得到做得到,我有一次把饭烧糊了,她抄起扁担二话不说劈头盖脸揍过来。

    你知道的,中国有一个很好的传统,叫英雄救美。你知道吗?现在街上一些二流子是如何骗女人吗?一个唱红脸,其他几个唱白脸。这种手法虽然老套,却有效得很。唉,哪个少女不希望有一个披着金甲踩着彩云的英雄从天而降?不过,你不是女人,你不会弄明白的。还是言归正传吧。

    过了一些天,我的女老师提了一袋营养品去慰问她的救命恩人。村长的腿被叔太公打折了。但这并不会影响他用手使劲地拍胸脯。村长安慰两眼红肿的她。村长说,这是他应该做的,叫见义勇为。如果一个人连这点血性也欠奉,那就无异于禽兽。村长的话铿锵有力。我听到一种不妙的声音在他们之间腾腾生长。她显然感动了,哽咽着,胸脯一起一伏。当村长握住她的手,她只挣扎了一下就顺从地把他从床上扶起。她给他倒了一杯水,脸上蓦然出现一层圣洁的光辉。我害怕极了,只好撒腿就跑。

    女老师与村长谈起了恋爱,并迅速嫁给他。鞭炮声响起,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的第二天,村长的父母带着一块染血的白绢、一些糖果糕饼敲开每家每户的门。村长的爸爸红光满面,村长的妈妈笑容满脸。我看见那块白绢,褐色的血迹像一朵梅花骄傲地开放。我晕头转向。我是一个孩子,我的智力并不足以弄清楚这个成人世界。谁第一个说她是破鞋,并把这句话广为散布?我偷偷打量了一眼我妈。我妈也一脸诧异。李婶悄悄拉住我妈说,她是一名大学生,来我们这里献爱心的,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烂舌根的乱嚼说人家是破鞋。李婶愤愤不平地说着话,她似乎忘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全村的人都兴高采烈地说着理所当然的恭维话,可我却觉得滑稽得紧。你别笑我,有一段时间,我天天夜里都去偷偷去他们屋下听房,说来也好笑,他们两个压床板的声音还没有叔太公一个人弄出来的声音大。

    大家都忘了叔太公。我也忘了。白纸黑字也会被人迅速遗忘,何况嘴巴里说过的话,眼睛里看见的事。后来,我跟着我爸来到了城市。你知道的,我爸过去是一条被人打折了脊梁骨的狗,但在政策落实下,他又可以昂首阔步随地大小便了。那些年,城市里还刚开始搞开放,还没有打狗队这种新鲜事物的。又过了一些年,上了大学。我以为我把这些东西全忘掉了。我交了女朋友,哦,我都想不起她长啥模样叫啥名字了。我还参加了工作,似乎还在城市里买了一套房子。我活得春风得意,也窝囊透顶;我折磨别人,也忍受别人折磨我;我在有钱人面前低头哈腰,在没钱人面前挺胸仰首……我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就像水面上的那些涟漪,生也是一眨眼,死也是一眨眼。我知道自己很卑微。

    可你知道吗?她死了。许多年后,叔太公从牢里放出来所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给强奸了,第二件事就是从悬崖上跳下去。她因为一直没生孩子,饱受了村长一家人的冷眼与虐待,她被强奸后的几个月内肚子飞快地大起来了。这真有趣,不是她不能生孩子,是村长不能生。她熬了一段日子,便喝了毒药。我妈说,她早就有了想死的心,被强奸只是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罢了。我妈已经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了,说的话越来越有水准,常把我唬得一愣一愣。我忽然就明白了小时候所没弄懂的东西。我清楚地知道了一切的因,一切的果。

    我觉得我是上帝。如果我当时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会怎样?她是否会选择马上离开那座村庄,若真是那样,后来的事情也就无从发生。可我没说出来,事情也就成了这样。前提让思想深刻。一个假设的前提呢?我找到了她的坟,还听说了这些年里关于她的许多故事。我妈说,她的确是一只破鞋,只不过在嫁给村长时还没有机会变成破鞋。她在出嫁几年后就与很多男人上床。我妈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我没吐,只是在想,她是否知道了当时真正想强奸她的人是谁?我想她应该知道了。村长并不是神仙。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把事情永远闷在肚子里。何况村长喜欢喝酒,一喝酒就打她,把她打得满地乱滚。一个男人喝醉了酒还有什么不会说出来?

    我不相信我妈说她与很多男人睡过觉。我吱吱唔唔问过很多村里人。村里那些男人却异口同声说她在床上是一滩死肉,却偏生喜欢去勾引男人,而且还从来不允许他们在她体内射精。每次当他们舒服得直欲哆嗦时,她就猛力把他们从自己身上掀开。他们说她贱,说从来就没见过这么贱的女人。他们还说,一个女人贱没关系,可又贱又丑那就没得救了。可我明明记得她是仙女。他们就笑我说,就算是七仙女在这村子里呆上几年,也一样会变得又老又丑。这话我就有一点信了。我见过我妈年轻时的相片,也很好看,可她现在就似一个从棺材里钻出来的老妖怪。我真不应该这样说我妈。这是造孽,可这也是事实,事实总是令让人伤心的。还好我妈耳朵已经不太灵光了,她只是口若悬河急于发表自己这几十年的经验,并不能真正听到我说了什么。

    说真的。我很佩服我妈。她并不是一个乡下人。现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了,全国形势也一片大好了,我妈才敢偶尔漏出一些口风,从这些口风里似乎还可做出如下推测——以她的出身嫁给我爸这个从战场上爬回来的军人,委屈了她。但我妈却能与当地群众迅速打成一片,不仅勤劳勇敢,而且,还能够认真听取一些长舌妇的东家长西家短。

    人渴望诉说,就如我现在语无伦次的倾诉。你说,我是上帝吗?她成为破鞋是因为我。我在冥冥中主宰了她的一生。从仙女到破鞋,这可真有意思,虽然我并不太清楚她如何完成这惊险的一跳。但如何跳过去的,应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跳了。你说,她下辈子会从破鞋跳回到仙女来吗?我想她可能不会。否则她大可以在被叔太公强奸的当天去死了,为何还要拖上几个月?说真的,我怀疑是村长暗地里下了毒手,戴绿帽子毕竟小事,让一个杂种出生来继承财产,他族里的人会用唾沫把他淹死。你别说我用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她死后不到半年,村长就急急娶了另一个老婆。他若心里没鬼,哪会这么匆匆忙忙办喜事?不过事情已经查无实据。人死了这么久,还能说些什么?唉,她可怜,叔太公更可怜,连坟都没一座,就在山谷里粉身碎骨了……

    我坐在一个男人面前。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两眼发直。他身上的西装已经沾满肮脏的尘土。他不时地把双手插入头发里。头发很快乱成一蓬野草。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无法确定他的脑袋是用哪种材料制成。但毫无疑问,他让我觉得恶心。他的手指像个娘们样一直在微微颤抖,指节发白,指缝里藏有黑色的污垢。他在流泪。泪水滴滴嗒嗒,湿漉漉,桌上很快就出现一瓣被撕碎的花朵。他沉默下来,良久,问我能否给他一根烟。我把烟递给他。他贪婪地吸上几口。他夹烟的姿势有点笨拙,手指盖住半张脸。他大声咳嗽起来。

    我起身给他倒了杯水。他举起杯,一饮而尽。他的眼睛被玻璃杯底扭曲得变了形。我看着他,冷冷笑了声,抬起腿朝他踢去。
    镜子哗啦一下碎了,满地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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