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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一定回家

 公众号陌上闲云 2022-06-22 发布于湖南
把生活的流水账记成岁月的散文诗

没打算正经八本宵夜,想着填一下肚子就上楼。结果,吃了不少,喝了不少。虽事与愿违,但这个夜晚倒让我感觉很欣慰。
广州人习惯宵夜。我想,主要是因为天热。十一月,过了小雪节气。北方已天寒地冻,广州还是繁花似锦,短衫短裤,真枉费了老祖宗的“二十四节气”!
天热适合宵夜。三五好友,找个大排档坐下,挑一露天位置,喝杯珠江纯生,吃点砂锅粥,聊聊天,舒爽惬意。
俗话说,入乡随俗。来广州十多年了,我这个北方人也喜欢上宵夜了。但每次吃着吃着,就想北方的家。尤其是到了冬天,更不敢冒昧去。吃着碗里的粥,想着家乡的雪。喝着杯中的啤酒,想着家乡的白酒。唉,入乡入的不够彻底,随俗随的不够从容。
窗子紧邻马路。楼下施工哗哗响,嘈杂刺耳。翻来覆去睡不着,加上肚子有点饿,干脆下去吃点,管啥南方北方,管啥他乡吾乡,饱了肚子再说。
一出小区门,就看到了马路上的施工现场。一小块路面下陷,两个男人正在抢修。一位像包工头,叉腰指挥。一位四十岁左右,裤子上沾了不少泥巴,拿着铁锹,和泥填补。我闻到了泥土的气息,也闻到了生活的辛味和苦味。管这位干活的叫和泥哥吧。
突然,来电话了。“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人间的甘甜有十分,……”手机铃声是刘和刚《父亲》的高潮部分,熟悉的旋律,但手机音质不好,炸裂一般,近似嚎叫。和泥哥接通了电话。他讲四川话。在外混迹多年的我,稍有方言天赋,听懂简单的对话不算难,大致意思:妈,你这么晚还不睡啊!我洗衣服呢。过年一定回去,别说了。按时吃药。
匆匆按了电话,继续干活。感情真是奇妙。大半夜的,母亲睡不着,想儿子。儿子把卖苦力说成洗衣服,哄骗母亲。
正感慨之际,我听到旁边的包工头说:操,你骗老子,你那天跟我说过年不回去,要值班啊!
和泥哥满脸堆笑:你晓得个铲铲!回啥子嘛,骗她喽!
包工头放心了,继续指挥。昏黄的灯光下,我察觉到和泥哥的脸上露出了忧郁的表情。忧郁一闪而过,被费力端起铁锹的模样给冲掉了。
生活,如此不易。空气中的辛味和苦味又浓了一点。我做好了不仅要吃点还要喝点的准备,以便把这味道冲散。否则很难入睡。
时间真快,不到两个月就过年了。在外务工的人们又要盘算,什么时候回去,怎么回去,找谁买票,带点啥回去,明年去哪里干活,好多头疼事要想。头疼也得想啊,回家过年是个无法回避的话题,出来打工是个无法逃避的现实。
找树底的小桌子坐下。点了一盘饺子,一碟咸菜,两瓶啤酒。
隔壁桌,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再旁边,打情骂俏,缠绵悱恻。生活,就是这样,有人吃喝享乐,有人拼命卖力,有人花前月下,有人苟且偷生。人,生而平等,却无法平等的活。试着拆解“生活”这个词语,会发现,生是“生命,生存”,是基本的肉体表现;活则是“活着”,浓缩了人生的全部意义。
正如意大利作家莫拉维亚所说,“生活中最可怕的东西,正是生活。”生活的重头都在这个“活”字上呢。能活的肯定是有生命的。生命无非是吃口饭喝口水喘口气,但“活”的如何,可就千变万化、千差万别了。
我边喝酒,边瞎琢磨。这时,眼前一亮,和泥哥也过来宵夜了,还跟我邻座。他点了一碗凉面,八块钱。
趁他等待的当口,我就着酒劲,对他说:干完了啊。
和泥哥一愣,温吞吞的说:整好了。
我说:辛苦了!这么晚。
和泥哥说:做事就这样,今天算早的。
一人喝酒,自觉无趣。我做了一个大胆举动,加了两瓶啤酒、两个小菜,索性跟和泥哥坐到了一桌上。一起宵夜吧。
几杯下肚,相谈甚欢。
在这里写下所有的话语,不太现实,而且篇幅拖沓冗长。挑个梗概,简单说吧。
和泥哥是重庆南川人,姓薛,出来打工六年了。六年,从没回过家。他老婆离家出走,不知所去。儿子正读初中,他父母帮忙照看。他跟父亲不对脾气,常常两句话就闹翻,交流很少。六年间,他辗转各地,脏活累活干了不少,钱没赚几个,被骗过、被偷过、被抢过、被城管罚过、被医院收过、被老乡坑过。每个月勉强剩下几百块钱,就寄给父母养孩子用。前年在东莞送外卖,袋子里夹带了几包走私烟,还被拘留了三个月。最近,他母亲的哮喘犯了,药费开支很大。他就选在晚上加班做工,干市政抢修。一个晚上能多赚个七八十块钱。
和泥哥似乎经历了所有流落异乡的苦痛。讲故事时,他的表情异常平静,甚至略带麻木。这麻木不是酒精的作用,而是生活的酸楚使然。生活,多像一针麻醉剂,常让人失去感悟疼痛的知觉。
看他说的起劲,我不敢冒然插话。
突然想起他打电话时说的回家过年,有些疑惑,随口问:那你过年回去吗?
和泥哥:没脸回去啊。
说的太直白。男人的尊严又让他赶紧补了一句:过年不好买票,留下还能多赚点。
说完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清清楚楚:泪水,在和泥哥迷离的眼神中,悄然下落。泪水像雪水融化后初生的小河,没有河道可循,惟有重力牵引,畏首畏尾朝一个方向摸索。脸上的褶皱、沟壑和灰尘,像杂草、枯枝和乱石,消磨着小河的能量。河水呜咽,缓缓前行。当泪水落到与鼻子平齐,他觉察到了。扬手的动作很潇洒,像端起的一锹混凝土,嗖的一下,抹平马路的裂痕,掩埋了小河的尸身。风一吹,几片叶子坠下,万物自然。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我痛快的喝下一杯。最大角度的仰脖,顺便把未经酝酿、就想夺眶而出的眼泪憋了回去。
在我的眼里、他的眼里,对方的泪水,从没来过。
泪水“没来,沉默突来。我要跟他说些什么呢,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温情吗,说“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的洒脱吗,说“孤客一身千里外,未知归日是何年”的惆怅吗,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的伤情吗?甚至告诉他“世界吻我以痛,我要报之以歌”,还是讲出那句“真正的英雄是那些看清了生活真相,却依然热爱生活的人。”
我竟然扑哧一笑。这都是啥啊。生活没有真相,又处处是真相。歌德说,生活是没有旁观者的。生活的苦与痛,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一切安慰的话语,都是正确的废话,都是无用的徒劳,甚至会造成无心的伤害。就像那首炸裂的铃声《父亲》,谁能读懂背后的故事,除了他。
继续沉默。我该慷慨陈词了吗?我该娓娓而谈了吗?我该语重心长了吗?我该滔滔不绝了吗?我该倒腾肚子里的二两哲学墨水了吗?我该叙述生活的流水账了吗?我该鸣唱心中的散文诗了吗?
不妥。都不妥。
每个人都是生活的子民。此刻,我与他同为“天涯沦落人”。我的语气变得深情又懦弱:大哥,咱俩相遇是缘分,一起喝酒开心。我在外面打工也十多年了,以前跟你一样五六年没回家。这几年,每年都回去。咱还是得回去看看,父母老了,孩子大了,钱那玩意挣多挣少有啥区别,团圆是最大的幸福。再说,广州过年没气氛,还得说农村有意思。你在外面憋这么多年也够劲了,过年回去看看,早点买票也好买。
酒逢知己,江湖同路。和泥哥深吸了一口气,泛着血丝的双眼看了看杯中的酒。酒,像田里的粮食,流出金黄色的浓浆。
他轻声,几乎带着与我一样的懦弱:嗯,过年一定回家,正好给我爹过六十大寿。
“啪”!两只“满载”的酒杯撞在一起。以破碎为上限,玻璃与玻璃撞出了最大的声响,清脆又清澈,像夜莺歌唱,像战马嘶鸣。我们的欢愉,成了隔壁桌甚至所有桌的艳羡之事。我的后背收获了一双双讶异的目光,带着不明所以的嫉妒,带着些微的愤怒,带着看不惯,带着不理解,带着瞧不起,带着不服从“二十四节气”的牛逼劲儿,望过来。
夜色沉醉,我把所有的目光都当作祝福。
与和泥哥握手道别:再见,新年快乐!
酒劲上来了。转身,我似风雪夜归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雪地上。雪松软,但很厚,轻易没过我的鞋子。我打了一个寒颤,得走快点。可不要大雪封山,害我回不了家啊。

(*文中插图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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