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一群孩子掏出零食,在炉火边围坐扯笑。零食,无非是爆米花或方便面。咬起来嘎吱嘎吱响。对孩子来说,再坚硬或再干涩的食物,都像碾死地上的蚂蚁,易如反掌,因为牙口简直好到无法形容,石子放在嘴里都能嚼烂。 十分钟的自由,太短暂,来不及分享一本小人书的“半壁江山”。过分的沉迷,让孩子们忽略了刺耳的铃声。 一个捣蛋鬼突然发出“嘘”声。吵闹戛然而止。一片沉寂。连同一起的,还有最后一口食物,在口腔里残留。孩子们紧闭牙关,使劲儿鼓起喇叭匠才有的腮帮子。 场面稍乱。像众神仙见了如来佛祖,像众小鬼见了阎王爷,像众喽啰见了山大王,抱头鼠窜,先归位再说。 ![]() 老师满身风雪。教科书“啪”的一声被甩出去,转着圈儿停在讲桌中央。 雪盖住了皮鞋底上磨得锃亮的铁钉。走上讲台,发出沉闷的敲击声。“咚”!一下,两下,三下,四下,老师稳稳当当的站在了讲桌前。 训斥严厉:“是不是雪太大了,听不到上课铃!” 号令如山:“背一遍《二十四节气歌》!”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上节课的新内容。若单个抽查,难度很大。集体背诵就方便多了,滥竽充数即可侥幸逃脱。孩子们稚嫩的声音有些疲软和胆怯,像雪地上觅食的麻雀,有气无力。 趁着口腔运动的契机,不少残留物被“踩踏”着顶进食道。满屋飘荡着粮食味。炉火熊熊,偶尔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燃烧的干柴正在窃窃私语。 老师的眼睛跟群众的一样,雪亮。他能准确识别学生检查一百遍都找不出来的问题,也能准确挑出刚刚发出“嘘”声的那个捣蛋鬼。 生活告诉我们,捣蛋鬼往往是倒霉鬼。 老师两手撑着课桌,慢吞吞说出了他的名字。 被点名的瑟瑟站立。不敢挺直的腰背,让他看起来比桌子高不了多少,像雪地上的一株枯草,气势上输了。 “请回答《二十四节气歌》中,冬雪雪冬的具体含义。” 捣蛋鬼沉默。 寂静持续一分钟后,老师又叫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若干个,回答皆不理想。 轮到了我:“冬雪雪冬,包括四个节气,立冬、小雪、大雪和冬至。” 老师擅长权力的游戏。上完这堂课就放学了。他给说出标准答案的学生予以奖励——提前放学。那些没有答上来的,何时放学,老师说了算。 我推开教室的门。 门外,漫天飞雪。村庄看起来像是奇幻的童话世界。我摸着被雪覆盖的小路,像一只小精灵,欢快前行。 ![]() 多年后,我到县城读中学。乡下的学生集中到县郊分校,全封闭,寄宿制。 每到冬天,我极其讨厌那个满屋臭脚味、脸盆会上冻的宿舍。 我习惯裹上厚厚的棉衣,在本该休息的午后或傍晚,走进空旷冷清的教室。 二层小楼。倚窗而坐。雪花飘飘洒洒。起伏的山丘和稀疏的树林,像久别的伴侣,终于可以在这个冬天,携手走入白茫茫的世界。动物隐匿的无影无踪,似乎没什么干扰了。唯有校园内一根修长挺拔的旗杆在注视着它们。 语文老师的身材也像这根旗杆。他有漂亮的板书和渊博的学识。他大声朗读老舍的《济南的冬天》,“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儿白花,好像日本看护妇。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 眼镜框圆圆的。蜷缩在长满年轮的镜片里的目光,炯炯有神,神采飞扬,若窗外飞舞的雪花,若通向远方的路。 那时的远方,就是乡下老家了。寒假,我迫不及待的赶回去。 ![]() 恰逢一场大雪。我走向荒野。 雪掩住了农田。大地沉寂。在无边际的白茫茫中,我高声朗诵海子的诗歌,从《风很美》到《黑夜的献诗》,从《亚洲铜》到《七月的大海》。 愿我虔诚的声音,凝住每一片雪花,让雪花在家乡多待些时日。它们一定很喜欢看到恣意奔跑的马群、带着香味的炊烟、正在婀娜舞蹈的冰花和孩子银铃般的笑。 一个人影,看不清轮廓,摇晃着走来。 我讶异不止。原以为,只有我才会贸然走向这漫天遍野的飞雪。我羞怯。高声呐喊的秘密会不会不胫而走,会不会被人认作是疯子。 来者是我爷爷。我不再畏惧和担心了。莫名的亲切和温暖突然袭来。 爷爷早早去田里捡柴。遇到了大雪。他抖抖身上的雪,感叹着“雪真大”的同时,也欣慰的预料“明年是好年头。”额头最深的一处皱纹落了两朵小雪花,瞬间又被暖化。 爷爷瘦高的身躯背着一捆柴。每根柴都像田野的一根碎骨,不惧严寒,带着直挺挺的倔强。每根柴都像大地的一首小诗,或长或短的书写生活的荣枯。每根柴都曾属于一棵树,它们年轻过,迎风招展过,被细雨洗刷过。风烛残年,它们干瘪苍老的皮肤上开出了细碎的白花。 雪地上,爷孙的脚印汇成了一道令风雪喑哑的温情。 ![]() 读书的城市,雪下得容易。学生常被叫去扫雪。雪默默下,人默默扫。扫完一段回头看看,又盖了一层。 有人气鼓鼓的说,雪这么大,根本扫不完,吃饭去! 语毕,藏起扫把,一溜烟跑了。 大雪无痕。我们隐遁于校园后门的小酒馆。 十来分钟的功夫,酸菜、冻豆腐、红肠、酱骨架,热气腾腾,挤满了小桌。一瓶老白干,以最高的个头立于正中,菜肴对它俯首称臣。酒才是宴席的主角。 那个冬天,我第一次尝到酒的味道。辣辣的、苦苦的、烈烈的。入口难耐,下肚舒服,热血上涌。 一小杯一小杯的试探,我越发大胆和欢喜。我竟然在短时间爱上了这个奇妙的东西。酒到底是什么。金黄的粮食,变得如此透明如此纯净如此清冽。令人寻味的是,透明、纯净、清冽中,喷薄着无法回避的激昂与亢奋。原来,酒和青春一样丰富、醇厚。 我想起小时候无数次给大人买酒,常偷闻几口。在那个冬天,我体会到了成长的喜悦,成了酒的主人。酒,已不能满足于在我鼻尖羞涩缭绕,而是开始在我心尖恣意徜徉。 酒足饭饱。推门而去。雪还在下。 我猛然慨叹,有雪的冬天才完整,为何要扫!有酒的人生才美丽,早该相识! 其实,人生不应怪罪相见恨晚。而是要感激能够相见。一切的际遇都是缘分。 缘起缘灭,命中注定,何来早晚之说。 多年后,我再次验证了这句话的理论。 在南方生活多年后,有点不太习惯北方的严寒。意志是无法抵御寒冷的,棉花才真正管用。虽然连件像样的厚衣服都没有,但我还是主动选择在冬季,到那座北方的小城去培训一个月。虽然都是北方,小城离我家还有一段很长的距离。不少人劝我,选那么远干嘛,又不能顺道回家。 我说,想看雪了。冷就冷吧,苦就苦吧。只要看到雪,就不虚此行。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从第一天开始,我就念叨着这句给我信念与底气的诗。每每华灯初上,我便浪荡于学校周遭的美食街。美酒佳肴,不便细数,那是没有味道的炫耀。唯一的缺憾是酒后的一场夜雪。 一天,两天,三天,数字一直排到三十,往年常住不走的雪在今年竟一反常态,迟迟不来。于我,懊恼替代了往年的雪花,落入心中。 在小城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彻底失望于这个无雪的冬天。深夜的一壶酒,貌似纪念离去,实则想抚慰孤寂无助的心情。 第二天下午,我如约踏上归途。大包小包的负累压得行人喘不过气来。火车似乎也不堪重负,走得迟,到得慢。大屏幕上,一行行的红色字体标注迟到的列车信息。看着心烦。 在令人眼花缭乱的红黄绿色字体中,我找寻属于我的车次。眼睛迷失了,车次也迷失了……因为,我走错了车站。 天若留你,人能奈何。人马俱疲,明天走吧。 我不自觉的又回到了那条巷子,走进了那个酒馆。漫无目的,喝一杯。或许,“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只存在于一个诗人的诗情中。我等凡夫俗子实在不敢有任何指望。今夜,我忘记了这句话。 酒肉穿肠,时近夜半。 厚厚的门帘,有效阻隔了寒冬对酒馆的侵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酒徒终究要走进寒冷。我掀开帘子,冷气像饿狼袭来。我眯缝着眼,出了门。 隔着目光的缝隙,我发现,门外有雪,纷纷洒洒。不是酒醉的眩晕,亦不是海市蜃楼般的梦幻,而是扎扎实实的雪。 突来的惊喜加上酒精的鼓动,让我的内心近似狂热。无数朵“六角飞花”像飞蛾扑火一样,争抢着挤进我的眼,化作温热的泪滴。 雪,殷实的盖住了房屋和街道,小城的容貌模糊不清,反倒有了故乡的模样。我想起作家熊召政先生说过,“茶是归乡的小路,月是异地的亲人”,此情此景,我冒昧的补了一句,雪是游子的袈裟。 感激这样一场无缘又有缘的雪。雪花裹着我,踽踽前行。我突然来了小时候说出“冬雪雪冬”的清高与傲慢,仿佛一下子走进了儿时的童话王国,走进了故乡的田野大地。 “冬雪雪冬”的概念似乎也变得更为简单直接:冬来了,雪就来了;雪来了,冬就来了。 我就知道您“在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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