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行山的西南边缘,有一个四面环山、中部平坦的地方。这里是中华始祖神农炎帝的故里,中国古代军事史上,规模最大的长平之战,就发生在这里。这里素有黄梨之乡的美称。在这片土地上,村村有梨园,户户有梨树。这里生长的黄梨个大整齐,酸甜适度,果皮粗,耐贮存。在隋朝就被皇室封为贡品。在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时节,我和友人来到了梨树密集的西曲村,这里正在举办梨花节。梨花深处那些深宅老院,就是梨花人家。淳朴的乡亲们过着闲适恬淡、自足踏实的日子。感动不一定来自于山珍海味,还有那一缕深入人心的烟火。看见游客走过来,热情的梨乡人,会招呼你吃一碗刚出锅的小米饭。那个俊丽的中年女人,还会俏皮地对你说,不用出钱,自家种的,没上化肥。在花团锦簇的梨花树下,油菜花也不甘示弱。她们层层叠叠、挨挨挤挤,高傲地抬起头,尽力展示自己的容颜,生怕人们忽略了她们的存在。洁白的梨花,遇上金色的油菜花,谁又曾想到,会迸发出令人动容的芳香。旖旎的风光,塑造了人们对故乡的独特记忆。无瑕的花朵,勾起了你我对过去的深切怀念。我闭上眼睛,仿佛看到那一朵朵梨花,已经变成了金灿灿的大黄梨。想着想着,一股酸楚涌向鼻腔,泪眼模糊中,出现在眼前的是,我小的时候,舅舅在老家梨园忙活的身影。我的老家位于东部山区,那里的梨树虽然不是很多,但在我的记忆中,田间地头和老百姓的房前屋后,也散落着不少。其中,有三个梨园规模较大。我们生产队的那个梨园,就是规模较大的一个。园子在村的北面,一个叫作后坡底下的地方,它占据着好几块向阳的梯田。村子和梨园的中间是一条沟,沟的底部是流水潺潺的小溪,村子和梨园分别位于小溪的南北两侧。沿着小溪逆流而上,就进入了东山下的老洋沟,这里是小溪的源头。梨园的四周,用圪针篱笆圈围着,只有一个出入口。那个篱笆门上,挂着一把“将军不下马”。最高处的地边上,有一个小房子,是专门为看护梨园盖的。房子很小,里面有一个土炕,炕上有火,天气转冷的时候还能生火取暖。舅舅姐妹好几个,他是姥姥家唯一的儿子,这样的家庭,村里人称作“六十亩地一棵苗”。他身体单薄,姥姥担心他干不了地里的重活,就和队长说好话,让他看管上了梨园。相对于地里的活,看管梨园,就算轻松的了,舅舅对这个活儿倍感珍惜。晨曦初露,阳光还没来得及洒满村中的街巷,舅舅就来到梨园,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当梨树挂上果的时候,他晚上就睡在高处的小房子里。以园为家,以树为伴,就是他生活的全部。舅舅是个细心人,他做事精益求精。他不失时机地给梨树剪掉多余的杂枝,刮去树干的老皮,然后施肥、打药等等。他用匠心与热爱,把这些活儿做到了极致。也因执着与勤劳,耗费了自己全部的体力。每棵树都被他收拾得利利索索,没有一条多余的枝干。每寸地也被他整理得干干净净,没有一根多余的杂草。看上去,有点像电视上看到的,富贵人家的私家园林。站在高处瞭望,整个果园,就是一幅雕刻出来的田园画。舅妈是从东山后一个小村子嫁过来的,他们结婚头几年,一直没有孩子,后来抱养了一个女孩。当抱养上女孩之后,舅妈反而怀上了,她又生了个男孩。儿女双全,让他们平淡的生活,变得有滋有味。家,获得了完整的意义。那个时候,只有语文和算术两本书,我们的课业很轻,下午早早就放了学。放学后,我就和小伙伴们结伴到地里,给猪打草,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饥饿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任何一种吃食,都会撩拨起我们的味觉神经。梨树枝头那硕果累累的大黄梨,更是诱惑得我们垂涎欲滴。每当打猪草的时候,我们就自觉不自觉地来到后坡底下,到梨园旁边的地里去找草。我们挎着箩筐,来到梨园的圪针篱笆外面,看见舅舅正在里面忙活。看到我们后,他没有和我们打招呼。只见他放下手中正在干的活儿,从一棵棵树底下捡那些被风吹雨打,落到地下的梨。我们在梨园外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随着他的身影移动,也慢慢向前移动。当他捡到手里拿不下的时候,就来到篱笆边上扔出来给我们。他沉默如山,从不和我们说话。我们也不吭声,只是默默地拾到各自的箩筐里。再拿起一个,随手在路边揪上几片草叶,擦一擦表面的泥土,就迫不及待地啃了起来。那粗粝脆爽的口感和酸酸甜甜的味道,颇有点华山论剑的江湖气派。给大黄梨烙上了鲜明的印记,也成了我们魂牵梦萦的记忆。长大后,无论我们走多远。这个味道,总会栓着胃,牵着心。我们和舅舅就像达成了默契一样,每天放学后,我们都会去梨园那里打猪草。舅舅好像专门在里面等着我们的到来,他都要捡起掉落下来的梨扔给我们。他用村里人最朴实的诚意,挑逗着我们的味蕾,让我们欲罢不能。在那个思想纯洁、精神高尚的年代,舅舅从来舍不得把树上挂着的新鲜梨,摘下来给我们。他认为,树上的梨是集体的,落下来的梨虽然也是集体的。但是,天长日久那些梨就会烂掉,那样太可惜了,还不如送给我们吃呢。每天都惦记着吃梨,我们把打猪草当成了一种负担。打回来的草一天比一天减少,肚子却一天比一天鼓胀。只吃得一个个提溜着裤子,直往粮食地里钻。梨园边上那块玉米地后塄,你方唱罢我登场,稀里哗啦的声音,此起彼伏!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每天盼着放学后去吃梨,真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那种忍耐和期盼,让我们觉得生活是如此美好。九月末的老洋沟,送来了初秋的微凉。大自然慷慨地赋予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绿色的家园。秋分一到,就开始卸梨。卸梨的时候,人们像过年一样,欢欣鼓舞地来到梨园。一缕穿越百年的芳香与乡亲们一拍即合,它守望于天地,跃然于心底。先摘下一个,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口感的好坏,成了谈论的中心话题。爽朗的笑声,随风飘荡在梨园上空。秋雾之中,乡亲们群情激奋,一场人与自然的角力开始了。拥抱过阳光和雨露的黄梨,像灯泡一样挂满枝头,每棵树都以硕果累累闪亮登场,回馈舅舅,献给队里。自然从不辜负每一双勤劳的手,丰盈醇厚的大黄梨,凝结着舅舅的辛劳和汗水。当卸下的梨全部分给老百姓以后,舅舅就算完成了最后的操劳,这个时候,他才会真正闲下来。那时候,为了梨树通风,树下的地里面都是种着一些红薯油菜豆类等低矮植物。卸完梨,红薯还没有成熟,为了防止有人偷挖,生产队就派人看护。这个时节,大人们都在地里忙着收秋,村里的学校放了秋假,我和雨明就被派去梨园看红薯。我们白天看护一整天,晚上不在梨园睡觉。可也得等到天色很晚,大人们都收工回去以后,我们才能回家,以免有些回家晚的人偷挖。吃饭的时候,先是一个人回去吃,另一个人看着,回来的时候,用一个生铁铸成的饭桶,给对方把饭拿到梨园来。时令进入了晚秋,千姿百态的花花草草,变幻出绚丽夺目的色彩,把山野装扮得红红绿绿。早晚的天气已经开始冷了,梨园高处的小房子里生着了火。一场秋雨一场寒,清晨,红薯叶子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霜,“下霜”就预示着红薯已经成熟了。长在土里的红薯们耐不住寂寞,蠢蠢欲动,把地皮都撑得裂开了缝,有的已经裸露出地面。看着这些即将出土,红艳艳的东西,我和雨明心痒难挠,口水直往肚里咽。终于在一个傍晚,天黑下来的时候,雨明悄悄对我说,咱们挖几个红薯煮吃吧。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也正有这个意思,我们就偷偷挖了几个。然后,再把挖开的土回填好,恢复原样,以免队干部看出破绽。梨园南边就是小溪,那个时候,小溪没有污染,溪水甘甜可口。多少年来,涓涓细流,滋养着我们的父母。在地里干活的大人们,口渴了的时候,就把头伸到河里,直接用嘴对着小溪往肚里灌,我们也学着大人们这样喝。拿着刚挖出来的红薯,来到小溪边清洗干净,再打上水。把饭桶坐在火上就煮了起来。随着热力的逐渐传递,小房子里飘荡着的鲜香味,越来越浓。没过多长时间,让我们欣喜若狂的东西,就出锅了。看着这些红圪艳艳、热气腾腾的红薯,我的喉咽股剧烈地耸动起来。还没等热气散尽,就迫不及待地拿起一个吃了起来。山野之味,出乎意料之外,那甘甜绵软的纤维组织,在唇齿间层层递进,瞬间就征服了我的味蕾。山野间,万籁俱寂,只有山风,在低吟浅唱。果园里,夜色深沉,两个小孩,在偷吃红薯。亦惊亦喜,成了味觉里一次难舍的陪伴,锁住了我的记忆,难以忘怀。此情此景,成了黑暗中一幅罕见的漫画,定格在我的心中,挥之不去。第一次尝试后,我们胆战心惊,生怕队干部发现。以至于我俩很长时间,都处于惶恐不安之中,轻易不敢再偷挖红薯吃了。当观察了一些时日之后,感觉队干部并不知道我们的事情,思想也就慢慢放松下来,又一次偷挖了红薯吃。再后来,还是没人知道,我俩的胆子越来越大。回到村里,竟然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开了,还拿回来给他们品尝。最后,发展到拿回家里来孝敬母亲。当母亲看到我拿回来的熟红薯以后,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我的一片孝心,担心的是,怕队干部知道。这个时候,她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这几天雨明一直交代她少拿些饭,原来是偷吃上红薯了。她把我叫到没人的地方,表情严肃地告诉我,红薯是集体的,以后再不能这样了,如果让队干部发现了,可了不得。他们会把红薯挂到你们的脖子上,让你俩敲上锣,上街游行。我曾亲眼看见过,青黄不接的时候,一些人家实在没有吃的了,他们偷偷摘了集体几个南瓜。逮住后,就被拉到街上,游行示众。从此以后,我俩再也不敢偷挖红薯吃了。尽管这样,在饥饿年代,红薯实在太诱人了。看着那些露出地面,蠢蠢欲动的红薯,并没有彻底死心。我们听说,明天队里就要开始刨红薯了,队里刨完后,人们就能够名正言顺地在刨过的地里,寻找那些遗落在土里的红薯。到时候,我俩也会也加入到寻找红薯的队伍当中。于是,我俩就把母亲的教诲和游街示众的前车之鉴,抛之脑后。晚上回家之前,在夜色的掩护下,又偷偷往地后塄的土里埋藏了几个红薯。过了几天,队里把红薯刨完了,我们就和大家一样到梨园里寻红薯了。这个时候,就趁人没注意,偷偷把埋在土里的红薯挖了出来,就当自己寻到的,名正言顺地拿回了家。这个事情,就连母亲也不知道。我有个姨夫,当兵回来后转业到地区工作,他在地区所在市的火车站货场上班。大姨和她的孩子们都是农村人,但她们也跟着姨夫在市里生活。姨夫爱喝酒,他常常和火车站附近村里的队干部们在一起喝,天长日久,他们就混得很熟了。货场及周边的土地都是村里的,姨夫就和大队支书商量好,在货场旁边的空地上,盖了三间土柸房,他们就搬到了这里住。虽然有了自己的住房,可只有姨夫一个人挣工资,他的收入顾不住一家人的开销。火车站来往旅客比较多,人流量大,看到有人在车站广场摆小摊卖东西。大姨就学着人家,也在广场边上摆了个小摊。一开始卖茶水,后来又在自家的小院子里垒了个火,支上锅,打起了凉粉。这样,小摊上就既卖茶水又卖凉粉,做凉粉的粉面是舅舅从老家给他们送来的。收完秋,卸完梨,舅舅就闲了下来。在姥姥的安排下,舅舅背上队里分的大黄梨和做凉粉用的粉面,到市里给大姨去送。姥姥用一个小布口袋,细心地把粉面装好,再用一个大一些的袋子装了一袋梨。舅舅扛着这些东西,来到村南边半山腰的公路边上等车。他坐上从东山后驶过来,开往县城方向的乡下班车,在汽车站下车后,步行到县城火车站,他花一块钱买了一张火车票。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顺利地到达了市里的火车站。舅舅在大姨家住了两天,期间他到市里的商场逛了一次,他给老人买了一斤点心,给孩子们买了一斤水果糖。来到大姨家的第三天,正当他准备返回去的时候,突然感觉自己身体不舒服,自己也说不清是怎样的难受。大姨给他买了些止痛片,吃上还是疼痛难忍,姨夫和大姨就带他去了地区医院。到达医院后,舅舅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了。他们搀扶着舅舅急匆匆地来到急诊室,朝着里面大声呼救。很快就有医生围了过来,他们对舅舅进行了简单的检查,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说情况不太好,需要马上抢救。姨夫去交医疗费的同时,舅舅就被送进了急救室。大姨十分焦急,她忐忑不安地在楼道里走来走去。经过两个多时辰的煎熬,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们马上迎上去,询问情况。医生摘下口罩,没有说话,只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大姨立刻明白了一切,她像疯了一样,冲进急救室。这时,看到她弟弟身上盖着一条白床单,已经直挺挺的了。她瘫软在地板上,嚎啕大哭起来,姨夫想把她扶起来也扶不动。那撕心裂肺的凄惨声,让在场的医生也落了泪。噩耗传到村里,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了。这个时候,舅舅已经安静地躺在了医院的太平间里。所有的亲戚都赶到了姥姥家,中堂的长条茶几上,那块镶嵌着木雕花纹边框的穿衣镜,已经面朝墙反转了过去。白发人送黑发人,姥姥盘腿坐在炕上,撕心裂肺地边哭边呼喊舅舅的乳名,三姨和小姨分别跪在左右搀扶着她。舅妈坐在炕边悲痛欲绝,女儿边哭边扶着她妈的胳臂安慰她,姥爹一个人坐在门墩上抽泣。舅舅的儿子还小,他弄不清大人们为什么突然都哭了起来,愣愣地站在地下,瞪着大眼看一家人哭。左邻右舍的邻居们也都过来了,有人提上猪食桶,帮助姥姥去喂那头没人管的猪。有的帮助洗那一堆,晚饭后还没来得及洗的碗筷,也有人陪着他们默默流泪。哭过一阵之后,大家安静下来。他们这才意识到,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如何把舅舅拉回来。七十年代可不像现在,那时候,汽车十分稀少,整个县也超不过十辆卡车,小轿车更是难觅踪迹。最耀眼的,就是县长那辆帆布篷的北京212吉普车。想用汽车去拉是不可能的,再说,到地区的路又是盘山公路,路况难走,一般司机也不敢去。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大家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聚集到了小姨身上。小姨在公社农机站学开拖拉机,她才去了没多长时间,还没有正式上车,先被安排在厨房给工人们做饭。这个时候,有人提出,能不能让小姨和农机站的领导说说,用拖拉机把舅舅拉回来。小姨十分为难,可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她被逼上了梁山。她几乎一晚上都没睡着,心里一直在想着如何和站长说这件事。天刚刚泛白,月亮还挂在天空的时候,她就起来了。在家人的陪同下,小姨来到农机站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她们先来到厨房,喝了一碗开水,边烤火边在这里等待。太阳上升到一竹竿高时,站长骑着自行车来了。当她怯生生地敲开站长办公室的门,向站长提出想用拖拉机去拉她哥哥遗体的时候,站长面露难色。不是不想去,站上的拖拉机一般都是用来耕地的。虽然也跑过一些运输,但那都是在附近的村庄跑跑。给公社的干部拉一拉冬天烧火的煤炭,秋天也给一些大队从地里往村上拉拉粮食,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可是,看着泪流满面的小姨和她们家轰然坠落的不幸,站长心里十分矛盾,心情沉重。他没有马上拒绝,只是说让自己再想想,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他沉思了不大一会儿,转过头来对小姨说,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也只能让站上的拖拉机去跑一趟了。我们可能想不到,因为风险和责任,此时站长的心里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细心的站长选派了两名经验丰富的拖拉机手,可他还担心,车到外地以后,交通监理查住。他又交代司机,白天不要走,等到晚上监理人员下了班再走。就这样,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下来,他们才把拖拉机发动着。拖拉机先开到村里,在家里拿了一条被子,又往车斗里垫了一些干草,小姨和几个男人就爬了上去。就像我们在电影里看到的,敢死队员们,去偷袭敌人的碉堡一样。一干人坐在车斗里,探出一个个小脑袋,在夜色的掩护下,行色匆匆地向远方进发了。到达地区医院后,已经是后半夜了,他们一刻也没敢停留,直接拉上舅舅就往回走。舅舅身上盖着那条从家里带来的被子,躺在拖拉机的后斗中间,他们几个人分别坐在两侧。按照村里的风俗,在外面去世的人,回来以后,只能停放在村外,不能进入到村里。目送拖拉机走后,家里人谁也没有回去。有人点燃了柴草,火光瞬间照亮了夜空,他们围坐在草堆上烤火取暖。男人们拿出烟袋,就着燃烧的火苗,抽起了旱烟。女人们窃窃私语,倾诉着对舅舅的思念。有的人疲惫犯困,就在草堆里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黑暗中,有人突然看见远处的公路上有灯光闪烁,又隐隐约约听到柴油机的轰鸣声,他立刻喊醒大家。只见那光线向右拐了个九十度的弯,朝着村里的方向照射过来。随即,光线越来越明亮,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他们断定,是拖拉机回来了。人们小心翼翼地把舅舅从拖拉机上抬下来,看到直挺挺的舅舅,一家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痛哭。舅舅的小儿子看到他爸一动不动,似乎知道他爸不在了,也跟着大人们嚎啕大哭起来。舅舅被放在了路边准备好的一口棺材里,这口棺材本来是姥姥的“喜板”。七十年代,村里的风俗是,当老人上了一定的年纪以后,子女们就要提前给老人做好一口棺材,村里人把这种棺材叫做“喜板”,这也是子女对老人孝敬的体现。舅舅走得突然,家里一时半会儿也做不下,就先用上了姥姥的这口。回来的当天上午,就请来了外村那个赫赫有名的贾阴阳。贾先生在神的手下做事,村里人对他敬仰有加,他的话就是圣旨,人们言听计从。好吃好喝之后,贾先生点上三炷香,烧了几张纸,闭上眼睛,念念有词地唠叨了一些人们听不懂的神话。他睁开眼睛,举起燃烧的香,在舅舅的遗像前,先向左转了三圈,又向右转了三圈。然后,又闭上眼睛唠叨了几句,好像在向神汇报事情,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接到了神的旨意。他拿起毛笔,在白纸上写下了舅舅的生辰八字,又在舅舅的名字后面写了个数字。数字后面又写下“诸事皆宜、不避凶忌”八个字。这个数字,就成了舅舅出殡的黄道吉日。在他的点拨下,家里人又选了个居高临下,阳光背风的地方,舅舅就被安葬到梨园不远处,那堵土塄半腰间的“窜仓”里了。前后只有几天的时间,舅舅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他走的时候,没有给父母妻儿留下一句话。他买的点心和水果糖,也没来得及送给老人和孩子们吃,人们就把这些东西当成贡品,献在了他的遗像前。舅舅出殡的那天,天气阴蒙蒙的,下着小雨。他静静地躺在姥姥的“喜板”里,前面摆放的那张黑白照片,是他留给家人的唯一纪念。任凭妻儿倾心呼唤,任凭父母老泪横飞,他始终没有反应。病魔,在这个秋末冬初的日子里,悄无声息地抹杀了他的所有,留下了妻儿老小。让人到中年的他,进入了无期的休眠,给一个家庭带来了无尽的心伤。 他不会再为生活上的不快而怒火中烧,亦不会再为人世间的情意而感伤落泪,永远不会再去看一眼他心爱的梨树了。他已经明白了所有,抑或已然忘记了所有。他的世界里,没有了爱恨,没有了是非,也没有了昨天,只剩下无休止的今天和遥不可知的明天。又一年春暖花开,梨园还是原来的样子,梨树依然直挺挺地矗立在那里,再也看不到舅舅在树底下忙活的身影了。梨花依旧绽放,洁白的花朵,随着微风飘向远方。那些花瓣,飘落到舅舅的“窜仓”跟前,似乎想要唤醒她们沉睡的主人。放学以后,我们继续去打猪草,只是再也不到梨园那里去了。舅舅走了以后,在家人的说合下,年轻的舅妈跟别人过上了日子,男人就是本村的。一开始,他们住在姥姥家里,这个家,似乎又有了色彩。后来,她就带着儿女,搬到男人家里了。虽然孩子们也经常过来看望姥爹姥姥,但事实上,他们成了孤寡老人。每天思念逝去的儿子和离开的孙子孙女,成了老俩日常生活的全部。上班以后,我回老家的次数就不是很多了。但是,在梨花盛开的时候,我都要回去,专门来到后坡底下,去看看那些盛开的梨花。土地下户以后,队里把梨树按棵分给了一家一户,梨园就不是集体的了。由于权属太过分散,不成规模,没有办法好好地施肥打药。那些梨树缺乏良好的管理,虽然梨花依然灿烂,但到秋天结的梨大小不一,看上去就没有食欲。姥爹也分到了两颗梨树,尽管他和舅舅一样,对梨树爱护有加。也是因为单棵树没法管理,再加上他年纪大了,身体时不时会出现一些毛病,已经干不了重体力活了,他的梨树长得也不好。记得那次他在姨夫的陪同下找到我,我陪着他们找到村里在地区医院当医生的李医生家。看到老家邻居找上门来,李医生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几句寒暄之后,他就在自己的家里给姥爹看起了病。他戴上听诊器,让姥爹躺在床上,解开上衣,在姥爹的身体上,按按这里,听听那里。一番操作之后,他摘下听诊器。背过姥爹对姨夫说,老人肝上有些问题,肚里还有积水,可能不太好呀,再到医院做个详细检查吧。随即,我们就跟着李医生来到医院做检查。从医院出来,拿着李医生开的药,回到我的宿舍已经是中午了。单位食堂正好吃包子,我就到食堂给他们打了些包子回来。那个时候,改革开放时间还不长,老百姓的日子开始好转,吃饭问题基本解决了。开始由吃得饱,逐步迈向吃得好。包子是猪肉粉条馅的,姥爹拿起一个包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他边吃边品味那猪油的脂肪香味,嘴里不住地说包子真好吃。又一个礼拜天,我回到老家的时候。母亲对我说,你姥爹回来以后,说你们食堂的包子,是他吃过最好吃的包子。后来,姥爹又到医院看过几次病。但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病情越来越重了。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日子,他也离开了我们。姥爹走了,他去找自己的儿子了,他想看看儿子在那边过得好不好。他离开那天,我在单位上班。回来以后,听母亲说,姥爹走的时候还一直说那次的包子好吃,心心念念还想再吃一回。本来六口人的家庭,现在家里只剩下姥姥一个人了。以前大家在一起那红红火火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陪伴姥姥的是日复一日的寂静无声。好在我们家就住在姥姥家的不远处,她还能来回走动走动,孙女孙子也常常过来帮她收拾收拾家,这给老人增加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亲人的离去,最大的受害者,是舅舅留下的两个孩子。女儿已经很懂事了,学习也很用功,只是由于家庭的变故,生活的打击,使她变得越来越不善言辞了。她少言寡语,基本上不和人交流,每天除了看书,就是过来帮姥姥收拾家。她只是默默地干活,和姥姥也很少说话。姥姥问一句,她回答一句,如果不问,她基本就不吭声。目睹父亲和老爹的离开,看着母亲整天的辛苦。生活的艰难,让她练就了超乎常人的奋斗与自觉。就在家庭困难和亲人离去的双重打击下,经过艰难的苦读,她竟然于八十年代后期考上了一所中专学校。你可不要小看这个中专,他和现在的中专是两个概念,需要成绩前几名的同学才能考上。她的学校和我单位同在一个城市,工作之余,我也常到学校去看她。她上的是卫生学校,她母亲的愿望是,她将来毕业以后,能够回到老家的医院工作,以后家里人看病就能够方便些。在她上学的最后一年,舅妈找到村里在地区医院工作的李医生,她想让李医生在女儿分配工作的时候帮帮忙。看到老家邻居找上门来,李医生没有推辞,他说自己一定会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给予帮助。他还告诉舅妈,自己工作很忙,每天都有很多病人来找,怕把这件事忘了,等你女儿毕业的时候,你再来见见我,好提醒提醒我。舅妈被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急忙拿出自己从老家带回来的一袋子大黄梨,要送给李医生表示感谢,可李医生说什么也不收。最后,舅妈几乎要跪下了,她说这么远拿回来了,不能让我再扛回去呀。李医生想,如果不收下,她肯定会认为自己不诚心帮忙,这才同意收下了。舅妈那颗悬着的心,也才放了下来。李医生在医院工作了几十年,他的医术,在整个地区都是数一数二的。他培养过无数的学生,周边县乡医院的领导和医生几乎都是他的学生。他不仅医术高超,提起他的医德,没有不竖大拇指的。他来自农村,自己的父母都是劳作了一辈子的老农民,他深知老百姓的不易,对待那些农村来的病人,他就像给自己的父母看病一样。就在舅妈满心欢喜地等待女儿毕业,然后参加工作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一些异样,她越来越不舒服,到医院看了几次也没有明显好转。就在女儿毕业的那一年,她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下去了。带着对孩子们的无限牵挂,撇下一家老小,还没有看到女儿参加工作,她又遗憾地走了。生活再一次重重地给了女孩儿当头一棒,她再也没有心思去找工作,她又回到了村里。这个时候,除了她和弟弟之外,舅妈和男人还给她留下了一个妹妹。她是老大,家庭的重担,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她的肩上。她成了弟弟妹妹心目中,最为深切的精神寄托,无法割舍。在蹒跚的日子里,自己还是孩子的她,不得不带着两个更小的孩子,煎熬而独步。她的工作问题再也没有人管了,她好像上了个学,又回到村里当了农民。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姥姥心急如焚。她本来看到自己的孙女有望成为“公家人”,可现在看来又成了农民。老人家心底燃起的那一点点希望,又被现实击打得支离破碎。对于她的工作问题,我也很无奈。当时我参加工作时间不长,个人阅历和社会关系都不行,根本就没有那个能力帮她分配上工作。可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直在家里呆着,我的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如果这样下去,她的这个学,好像就白上了。一次回到老家的时候,母亲对我说,咱们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在外工作,你见的世面广,听说你舅妈活着的时候去找过李医生。你再去找找,看看人家还能不能再帮帮忙。回到市里以后,我决定帮她再去找找李医生。当我鼓起勇气,来到李医生家的时候,碰了一鼻子灰。因为找人家看病的人太多,他根本就不能按时回家。我锲而不舍地去了好几次,才见到了人家。李医生对我说,自己整天忙于病人,你舅妈也一直没来找,还以为她女儿已经分配好工作了。我就把姥爹去世以后,舅妈也不在了,家里发生的一系列变故等情况,给李医生说了一下。李医生听后很是惊讶,他这才知道自己的老家邻居,家里的处境,竟然如此悲惨。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他揉了揉。当下就拿出纸和笔,十分诚恳地给他在县里的医院当院长的学生写了一封信。信的大意是,我老家邻居的孩子,父母双亡,本人卫校毕业,不仅成绩优秀,而且人很诚实。希望你看在老师的面子上,帮助她跑跑工作问题,最好能到你们医院上班云云。李医生早就成了有名的专家,他在整个地区的卫生系统,都有很大的影响力。提起他的名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院长一看是李老师亲自写给自己的,十分重视,他没有丝毫的怠慢。亲自拿上她的档案到教育局、卫生局找熟人,办手续。没用多长时间的功夫,就把她的工作手续办妥了。之后,她又找了个可靠的人家,成了家。她的生活才安稳下来,这都是后来的事了。就这样,在毕业两年后,舅舅的女儿分配到了老家的医院工作。她工作以后,心情好了起来,姥姥那颗悬着的心也才放了下来。可是,舅舅留下的儿子还不知道何去何从,那可是姥姥的血脉啊。老人家对这个孙子,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她没有太大的奢望,只希望孙子能找下个媳妇,成个人家,她就是闭上眼睛也能够安心了。经过贫病交加和亲人离别的痛苦,舅舅的女儿和她的弟弟妹妹,早就成了一个命运共同体。亲情的纽带,使他们谁也放不下谁。作为家里的顶梁柱,虽然自己有了稳定的生活,但她心里始终惦念着弟弟妹妹。如何帮助弟弟成个家,就成了让她慨叹和温暖的亲情牵挂。可由于家庭条件太差,给弟弟娶个媳妇,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思来想去,最后,她将弟弟介绍给外村一个本分的人家,当了上门女婿。多年以后,舅舅的儿子成了煤矿工人,他的媳妇是农村那种本分贤惠的女人,对他关爱有加。如今,他们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日子虽然不是很富裕,却有滋有味。再后来的几年间,又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先是和舅妈搭伙过日子的男人去世,饱经风霜的姥姥也在八十岁的时候离开了我们。前些年,在老洋沟开了一个煤矿,后来资源整合,煤矿停产,留下一片废墟。地下水遭到严重破坏,后坡底下的小溪早就干枯了。小时候,那个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景象,成了遥远的回忆。村里的乡亲们都在为子女上学、儿女结婚到城里买房。生活的压力,迫使他们像骡马一样,日夜奔波。光靠那几棵梨树,再也养活不住他们了。那些老梨树,就像没娘的孩子,人们似乎忘记了它们的存在,再也没有人去呵护它们了。但乡亲们能够遵循最基本的祖训,梨树枣树不能砍伐,要世世代代继承下去。几十年间,老梨树默默无语地陪伴着乡亲们,度过了年复一年的岁月。它们依然完好无损,规则布局也未曾改变。它们顽强地生长着,尽力向人们展示着美丽的容颜。春天到来的时候,梨花依旧灿烂。阳光明媚的日子,再一次踩踏在故乡的土地上。目睹姥姥留下那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子,一股酸楚萦绕在我的心中,过去的一切就像是梦,岁月匆匆。从舅舅、姥爹、舅妈再到姥姥,来去就像一阵风。他们的人生,承载了太多的苦衷,他们和我们之间,早就成了天上人间。我想天堂一定很美,他们才会一去不回。在他们走后的几十年里,左邻右舍的老邻居,一家家也陆陆续续地搬离了老地方。那些历尽沧桑的老房子,傲然屹立在风雨中,就像后坡底下的老梨树一样,再也没有人去维护了。历经岁月的打磨,有的已经开始坍塌,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会眼巴巴地看着它们彻底倒下,而自己却束手无策。我不敢想象,那将会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只有走过广阔的世界,才会爱上曾经的世界。从稚齿幼童到白发皓首,我们放飞一生。无论走到哪里,对大黄梨的眷恋,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她沉淀了故乡的水土,承载了儿时的记忆,维系着成长的情感,寄托了浓浓的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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