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歌报(中诗报),让诗歌温暖人生! 于坚诗探 石艳萍 于坚(1954—),四川资阳人,生于昆明。幼儿时期注射链霉素致弱听,14岁辍学,16岁以后当过铆工、电焊工、搬运工、宣传干事、农场工人等,1973年前后开始新诗创作, 1984年毕业于云南大学中文系,现于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曾获鲁迅文学奖获、台湾《联合报》第十四届文学奖等。著有《对一只乌鸦的命名》《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诗歌·便条集》等三十多本诗集,另有散文随笔和诗论集《棕皮手记》《人间笔记》等。 于坚的作品是丰富的,他的创作方式是多样化的,他的诗学思想是深邃的。于坚的诗歌创作中有过三次比较大的诗风转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于坚身上体现着,中国当代新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至今的发展历程,是第三代诗歌的代表性诗人,以世俗化、平民化的风格为自己的追求,其诗平易却蕴深意,是少数能表达出自己对世界哲学认知的作家。在他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口语式写作,反隐喻式写作,与象征、意象、抒情、哲理的并重。由于篇幅限制,本文无法全面具体地剖析他的诗学思想,只能挑选他的几首作品,具体谈一下作品中包含的意蕴,为后来者更好地认知这位出色诗人,起一个铺垫性的作用。 一 《只有大海苍茫如幕》:春天中我们在渤海上/说着诗/往事和其中的含意/云向北去/船往南开/有一条出现于落日的左侧/谁指了一下/转身去看时/只有大海满面黄昏/苍茫如幕。 这是一首于坚作品中有内涵的诗,它的内涵藏在诗中画面的后面,作者写这首诗,可以说是自然随意的,也可以说是灵感闪现时,作者把这种灵感抓住,记述了下来。这首诗的起源,我们从诗里可看出来,在春天黄昏的时候,坐船在渤海上,几个文友闲聊着,说着诗,说着往事,偶一抬头看到一个景致:高处,天空上云向北去,而海面上有船向南开。这样,就出来一个画面了。“有一条(船)出现于落日的左侧”,而这条船是作者所在船上的诗友随意一抬头看到的,随意地用手一指,肯定也是随口提醒了一下,这个提醒不用写,隐藏在叙述中。船上人看的时候,落日沉下去了,暮色已经变浓,船也消失在暮色里,只有“大海满面黄昏,苍茫如幕”。 于坚说过:“真正好的诗就像塔一样,塔基广大,语言直接、简单,让很多人有感觉,被打动,可以进入,但诗真正的核心,它要表达的最隐秘的部分,是一层层往上升的。” 我们来看这首诗,它给了我们一个画面:黄昏的时候,大海苍茫如幕,作者和几个不确定的人坐在船上,看到了几条船,有一条在落日的左侧,落日是鲜艳的。这么一幅画面,作者这个描述——“大海苍茫如幕”,这个时候我们会不会想到:幕是不真实的,诗人坐着船在幕上,幕上有几条船,天边是落日,这些事物是真实的吗?幕,会让我们想到戏台,也许这就是作者想表达的深层含义,也就是作者的表达藏在这幅画面的内涵中,作者是不是想让读者思考:我们的存在有没有可能——也是虚幻的? 诚然,世界就像是一面由海平面组成的苍茫的大幕,当戏演完的时候,幕中的场景全部都会消失,也就是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终究会像戏剧中的场景一样消失的。在大海这面幕上,船,落日,天上的云,船中的我们,事实上也必然会永远地消失。存在只是暂时的,或许这就是诗的诗意所在,诗意藏在这幅画的物象之中,诗意由画中的物象客观地表达。我们从画面上体会这首诗的时候,就会理解作者说天上的云向北飘,没有说有几朵云向北去,也没有说有几条船,船上有几个人,只有大海满面黄昏,也是模糊的,不具体的表达。这样我们就会理解作者为什么不确定地表现这些物象,不去界定。当然,作者无心去数有多少朵云有几条船,甚至船上有几个人,作者也没有刻意去感觉,一切都是随意的,没有刻意,只是自然和随意。这一大海“苍茫如幕”,这种不确定性,生命的不确定性,万事万物的不确定性,万事万物存在的短暂性,偶然性。一切的存在,都将在永恒中淡化,存在不存在,只有人类自知。我曾经和几个朋友坐在船上,飘浮在渤海的海面上,只有我们自己能够确证,在数亿年后,难以确证,难以被其他的物种所证实。存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人类的曾经存在,这首诗的场景曾经存在,都是苍茫的。这首诗的潜台词似乎在告诉我们:存在是暂时的,变动是永恒的,消失是必然的,一切终将归于苍茫。 正如于坚所说,“一首诗就是诗人所创造的一个场,必须由读者自己进入,置身其间,才能真正感受和判断。”大家会发现,这首诗中,春天,大海,白云,船,落日,黄昏……每个意象都在无声地说话,没有不参与表达的物象,而这一切物象都在一面苍茫的幕上,这是一个完整的剧幕,它的表达由读者的想象去填充,所以这首诗也体现了一首好诗的特点,那就是读者对诗进行一种表述的继续,作者写完这首诗以后,这首诗仅仅是完成了一部分,它所表达的内涵由读者去继续,一切的诗象都呈现在那里,它的内涵,更为广阔的表述内涵由读者的思考去延续。 这首诗中还有几个意象是空灵的,没有具体形象的意象,与那些色彩艳丽的意象形成了对比,那就是“说着诗/往事和其中的含义”,诗是空灵的,就像天空的云朵,思想的化身,而往事也是飘渺的,与现在有着时间和空间的阻隔,并且往事是飘走的,不断地向更远的时空飘去;这与眼前的“云向北走/船向南开”,这种运动暗中也有一种关联,暗示出诗中的含义:时光流逝,往事一去不复返,它们像大海一样满面苍茫,“满面黄昏”,渐渐模糊不清,最后一切都将在永恒的时空中被淡化…… 二 《避雨的鸟》:一只鸟在我的阳台上避雨/青鸟 小小地跳着/一朵温柔的火焰/我打开窗子/希望它会飞进我的房间/说不清是什么念头/我洒些饭粒 还模仿着一种叫声/青鸟 看看我 又看看暴雨/雨越下越大 闪电湿淋淋地垂下/青鸟 突然飞去 朝着暴风雨消失/一阵寒颤 似乎熄灭的不是那朵火焰/而是我的心灵。 一个灵性的诗人,不仅仅要创新,更重要的是要有一双慧眼,具有一双灵性发现的眼睛。有超于常人的敏锐观察感悟力。 《避雨的鸟》这首诗,在人与自然之间,青鸟没有选择人类,而是选择了凶险的自然环境,诗人在兆示什么? 灵性的诗人向世界呈献的,必然是崭新的感觉,崭新的诗性,崭新的诗象。就如同徐志摩诗中代表自由和理想的“康桥”,像顾城呈献给人们的能够“寻找光明”的“黑色的眼睛”,像卞之琳呈献给人们的,社会中人们之间互为关联互成“风景”的诗象。在这首诗中,作者像所有优秀的诗人一样,向人们呈献了一个灵性感悟的诗象,以神秘的美感,穿过灵魂,抚摸你。 在银线织满天空的雨日,湿润的闪电从长天向大地垂挂着,这种异样诗境的兆示中,作者看到了一只小小跳着的青鸟,像“一朵温柔的火焰”一样,这时,一道诗性的闪电也同样照亮了诗人的心空,作者首次给无形又确实存在的心灵以具体的形象。一只小小跳着的温柔火焰一般的青鸟,飞向暴风雨,消失在神秘而又奇异的雨丝垂挂着、闪电辉耀着的神秘世界里。而熄灭消失的,便是人们从未具象化的,人人都存在着的温柔的青色的火焰一般的人类思想,人类的心灵。青鸟这一形象与心灵相互映射,这新奇而又具象的意象,必将在诗歌的天空中长久存留。 三 《灰色的滇池》:从前我听他们说到滇池总是用蔚蓝这个词/现在轮到我说 我说灰色的滇池 我不说蔚蓝的/这个色系不存在 不在这天空下 如果诚实的话/ 我说不出蔚蓝的 我看不见那个湖 天国的湖/我会在集市上欺骗一个骗子 我讨厌在诗歌中撒谎/是啊 这是一个上帝批准可以撒谎的领域 虚构! 虚构!/我平静地说出灰色 还要再灰一点 趋向灰黑 但不是死黑/灰也很好 只是引起的心境不同那些蔚蓝者的心情也许是开朗的吧/他们穿着游泳裤在木船上唱歌 我有点儿忧郁 阴影在遥远的波浪间起伏/我的心是黑色的 中间有一条银色的拉链穿过。 我们看一下这首诗,《灰色的滇池》,滇池它本是蔚蓝的,古联中有“五百里滇池”,非常大,水也碧蓝。作者题目用《灰色的滇池》,会引起读者的兴趣,为什么说灰色的滇池? “从前我听他们说到滇池总是用蔚蓝这个词/现在轮到我说 我说灰色的滇池 我不说蔚蓝的/这个色系不存在 不在这天空下 如果诚实的话/我说不出蔚蓝的 我看不见那个湖 天国的湖”,这就解释了我为什么说灰色的滇池,因为在作者的认知中,认为蔚蓝这个色系不存在,不在我们现实这个天空下。 为什么作者认为蔚蓝这个色系不存在呢?蔚蓝的湖它让人充满想象,让人想到美好的事物,想到和宁的天国。但是这些想象是不存在的,也就是从这一点上,蔚蓝色的滇池,代表了虚幻的事物。所以在我的眼中,我看到的滇池,是一个虚假的存在。它是灰色的,它不是人们看到的蔚蓝的。 “我会在集市上欺骗一个骗子”,我为什么不去欺骗一个骗子,他是骗人的,为什么不能用他的伎俩呢?“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去惩罚他?但是“我讨厌在诗歌中撒谎”,天国是不存在的,蔚蓝的滇池,它会让人想到虚幻的天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也不真实。当人们看到蔚蓝色滇池的时候,心中会不由自主地产生美好的想象,感受到心灵的愉悦。这是蔚蓝的滇池具有的属性,所以我们来到滇池的时候,会感知到“这是一个上帝批准可以撒谎的领域 虚构!虚构!”这是一个让人易于虚构的地方。 可是,在我眼中,我看到了滇池蔚蓝的本质,我看到了世界的本质,我眼中的滇池是灰色的,我眼中的世界也是灰色的,我平静地说出这一真相,我平静地说出我眼中灰色的滇池。 “还要再灰一点 趋向灰黑 但不是死黑”,死黑是什么?死黑是彻底的黑暗,等同于世界的圆寂,等同于死亡,等同于空洞。我的心它不是死黑,我还没有对这个世界彻底地绝望,因而我眼中的滇池,我眼中的世界,它不是死黑,虽然它趋向于灰黑。 “灰也很好”,这是一种肯定,对自己心境的肯定。“只是引起的心境不同”,我为什么看到滇池是灰色的,而他人看到的滇池是蔚蓝的?因为我们的心境不同。这就表达出主观认知世界时,带有主观色彩,人的主观心情,会影响到对客观事物的感受。不同心境,会有不同的感受。 “那些蔚蓝者的心情 也许是开朗的吧/他们穿着游泳裤在木船上唱歌”,世人为什么看到滇池是蔚蓝的,因为他们心情愉悦,他们看到滇池喜欢去划船喜欢去唱歌,表达他们对滇池的喜爱,对美好事物的向往、追求。 但是“我是有点忧郁的”,我眼中看到的滇池也受到了我阴郁心情的影响,我看到了灰色的滇池,我看到了蔚蓝波浪之上有阴影在起伏。也就是说,我眼中的滇池有一层起伏的阴影,在广阔的波浪之上,所以我看到的滇池是灰色的。在这里,作者阴郁的情绪,灰色的思想,忧郁的心情,具象化了,不存在的东西显形了,显形为“在遥远的波浪中起伏的阴影”。 “我的心是黑色的 中间有一条银色的拉链穿过”,拉链是指连成一线的海浪。拉链的功用就是隐藏,拉上,把人们眼中蔚蓝的滇池拉起来,把虚幻的虚构的不存在的想象拉起来;甚至,也把我阴影一样在波浪之间起伏的思想拉起来。封闭的是什么?封闭的是广阔的滇池,实际上封闭的也是我黑色的心。把眼中的无限广阔的滇池,遥远的波浪间起伏着的思想阴影,用银色拉链把它们封起来。作者在表达什么?含蓄而又丰富,让人浮想联翩,诗的结束,成功打开了读者思索的大门…… 本文作者 石艳萍,女,常用笔名麦芃,云南省作协会员,云南省评论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诗选刊》《边疆文学》《滇池》《北方文学》《诗潮》《鸭绿江》《花溪》《春城晚报》《散文诗世界》等百余家刊物和多种选本。诗联多次获奖,著有《清涟集》。 本栏编辑||海底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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