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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涵悦小说《赏心乐事》获江西临川文联举办“临川之笔”首届全国中短篇小说创作征文大赛优秀奖 赏心乐事 程涵悦 小荔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采茶戏了。 白天她坐在有一点湿气和霉味的办公室里备课，正对着是一片苍翠的丘陵，是得天独厚的妙景。孩子们来了的时候，低矮昏暗的教室里就被笑声照亮了。给他们讲课的时候，他们眨巴着的眼睛露出璀璨的星光，给他们盛饭的时候，即使只有青菜和丁点肉丝他们也会开怀大笑。 在临川农村教书的日子像一粒粒米饭，平实而饱满。但这天小荔下班看到《牡丹亭》海报的时候，心里还是一动。是区里派人到村里来演，来的这个腕儿叫孟君，海报下面有他的一堆头衔，看起来已经成名。唱得好不好倒也不重要，她就是有点想念采茶戏了，那铿锵的音韵似能召唤出一个神秘的境界来。 上一次听采茶戏，还是在北美读研的时候，一位移民的老演员在酒吧改造的小剧场里唱的。那晚的灯光氤氲着东方的浪漫，映出台下华人们的点点泪痕。 要演《牡丹亭》是村里的一件大事，老校工偷偷塞给小荔一张前排的票子，是他女儿帮他弄到的，他耳背，眼睛也不好，就送给了不时把要事“画”给他的小荔。小荔还听到办公室里一个快退休的戏迷大姐说，孟君在区里、市里乃至全国都有点名气，能来村里一次很不容易。 于是，上课的时候小荔有些走神，她想象着村里那古戏台上若站上俊俏的两位角儿，该将怎样的柔情与古意掺入那夜的月光中呵。难掩兴奋的她在下课时候问一个正在一板一眼地写字的女孩，会不会唱两句采茶戏。未料，这个土生土长的临川女孩怔怔地问她，什么是采茶戏。小荔有点震惊，她才想起演采茶戏是这些孩子祖辈的事儿了，他们这些村里孩子既没有传承技艺，又不会去买在区里、市里被保护起来的采茶戏昂贵的门票，闲暇时间就是铆足了劲儿去抢家里唯一的一台老人机刷空洞的短视频。 小荔缓了缓，又问这个女孩，听过其他戏曲吗？女孩依然怔怔地望着她，摇了摇头。小荔震惊于戏曲与这群孩子之间横亘的壁垒。她有些难过地想，除了自然、教材，他们还有多少机会了解美和艺术呢。 心神不宁的小荔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校长的办公室。校长刚上完数学课，还在教学生踢区里下发的唯一一个足球。 小荔在校长满身汗味走进办公室的那一刻，就问他能不能让自己把全校带去看《牡丹亭》。 校长愣了一下才想起来是村里将要演的那场。他自然地说，可惜没票哇。 小荔闻言竟生气了，提高嗓子说了句，就不能想想办法吗，想去总有办法的。 校长黝黑的脸勉强微笑了一下，问小荔她有什么办法。 小荔先是无言，然后只能把语气软下来，说校长办法多……这些孩子都没有看过那么好的戏！说着说着，声音里就带了点哭腔。 校长打了个电话给村支书，村支书让他找村长，村长说让他联系搞文艺宣传的干部，但又没有给这个干部的电话就挂断了。 小荔拿着校长写的介绍信好不容易找到文艺部门的时候，这栋浅绿色的小楼里几乎空无一人，问了值班的大婶，才知道都去接“大人物”去了。 小荔二话不说，就坐在了落满泥土的花坛上，掏出手机，开始捋采茶戏的历史和艺术特点，准备给孩子们讲解。她压根没去想如果接下来这些领导不让她的学生们去看的可能性。 值班大婶点燃的鞭炮响起来的时候，人声也就嘈杂起来了，小荔望到黑压压的人群里有一张脸特别白皙，走近些时再看，虽然穿着西装，却也有一点青涩和古典的味道。众人众星拱月般围着他。 小荔不管这些，奔到主任的办公室门口候着，想着快点申请完，回去给孩子们上课。 主任来了，他正给那个白皙的男人殷勤地引着路。 主任没看见她似地进了办公室，给男人泡好茶，说着“感谢振兴本村文艺事业”之类的话，小荔完全插不上话。 那男人已坐下后，有点不好意思地向还站在外面的她这边看过来，似乎是觉得自己耽误了她的事。主任不得不把她喊进来。 小荔说了全校都想来看戏的事情。主任不冷不热地说，票已经卖完了，还奉承这个叫孟君的男人是巨星，不能随意加票，顺势拉拢孟君让他以后给村里的娃娃们有机会单独讲讲戏。 小荔有些愤慨，她说自己也来好几年了，村子里没有演过采茶戏，连京剧、昆曲也都从来没有过，再等，要等多少年！她激动的时候说话有点狰狞。 主任忙说，孟老师来了以后总会有机会的，而且那么多学生，这不符合古戏台这个文物保护建筑的消防要求哪。 孟君望了小荔一眼，那目光如凛冽寒冬里朦胧的阳光，小荔的心颤了一下。孟君笑着对主任说，如果没有座位的话，让孩子们在后面、旁边站着看也行，每一段戏都不长，而且这样能够走动也安全些。 他说话的时候，笑意浅露，如杨柳抽芽。他接着又说，村里演戏就图个热闹，就把我当天桥艺人吧。 主任勉强地点点头，尴尬地笑了。 小荔望着孟君，觉得他精细的外表下很有些洒脱，心里有一丝情愫。 孟君送小荔出去的时候说，自己会给她留一张票，她如果管学生累了可以坐下休息会儿。 小荔还在想着这事情真顺利，连校长开的介绍信也没用上，所以马马马虎虎地对孟君说不必了。她忘记说是因为自己已经有票了。孟君脸上划过一丝失望。 《牡丹亭》上演的那天下午，没有票的村里人都聚在路边话着遗憾，有票的则早早地带了最喜的瓜子和可乐，呼朋唤友赶集似的去了。 小荔带着一群学生浩浩荡荡地赶到的时候，曲调已经响起来了。她上午反复叮嘱几个淘气鬼憋住不要说话，细细看就好。女孩子们倒好，还在兜里揣了个小笔记本，想着记记戏词。 杜丽娘一出场，孩子们就看呆了，特别是百花齐放的春景映衬着杜丽娘清丽而忧伤的脸庞时，有孩子小声嘀咕，她像蝴蝶。小荔笑了，这一刻怎不美妙？像蝴蝶，说出这话，他们是感受到美了呀。 孟君演的柳梦梅出来的时候，小荔的心又一颤。装扮成书生的他清朗风流，自有万千光华，令人深信这就是有天纵之才的状元，也是出生入死的痴情人。小荔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看惊艳的柳梦梅，还是在看浓妆之下仪态万千而清灵俊秀的孟君。 孩子们都没有发现小荔老师的异样，他们看着柳梦梅和杜丽娘若有若无的交会流溢出的缱绻柔情，都有些回味无穷了。小荔老师回过神来的时候，看着孩子们的神情，心里暗乐，她希望孩子们被温婉而纯粹的感情滋养心灵。 结束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村民们把忘了磕的瓜子带走，三五成群朗声谈着扮相和故事，离开了。校长和其他几个老师给孩子们整好队，一一要把他们送回家去。 小荔没有同他们一道，她独自绕到了后台。 她本想着近距离看看风姿绰约的柳梦梅，又或者卸了装扮、隐约露出清雅本相的孟君，却被眼前一幕震惊了。 孟君扯着嗓子对区剧团的人说，这音响震天响，耳朵要聋了，麦克风又不好使，嗓子要压过音响，都快唱哑了。 剧团的人打趣道，你还要在这里支援半年的文化建设，只能自己悠着点了。 孟君也开玩笑说，怕在这唱完这半年，我这声带再登全国舞台，就难喽。 这些现实的话像粗粝的冰雨打在了小荔的脸上，击碎了方才盈满她心的曼妙春日庭院。 她本不想再进去了，怕自己接下来的请求也让这位区里来的孟老师感觉到负担。她隐隐觉得，一个人无法接受有泥土气的生活，总是不通透的。 她踌躇了半天，说不清是还对他有期许，还是觉得自己要做的事情很重要。她还是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 孟君见到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问她，孩子们看得高兴吗？ 小荔点点头说谢谢，然后就看着众人帮他卸妆。那层清朗扮相从他的脸上渐渐褪去，露出疲惫而干涩的表情。 孟君问小荔可是有事找他。小荔说，想请他来学校给孩子们讲讲戏曲。 孟君有点迟疑，他还没说话，一个剧团的工作人员就冲到了小荔的面前，说孟君在村里这段时间，所有活动都要统筹规划的，孟君老师很有责任感，也很有公益心，所以不想耽误任何一场活动，凡事都需要提前预约，确定项目和费用，走流程……化妆师也淡淡地说，孟老师偶尔还要去外地商演，不是一直有空的。 小荔只听到“费用”这两个字，其他的恍恍惚惚，听不真切了。 孟君是体制内剧团派来支援的，但是他也是小明星，要不断通过商业价值来证明自己。 而小荔呢，北美名校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海外、北京、上海也有很多工作机会，但是她都拒绝了，她只想回到自己长大的村里，那个只培养出她和少数几个大学生的小地方，把更多的孩子送进临川一中这样的顶级名校，让他们将来能够进大学，能去看更大的世界。她做了只有她能够做的事情，即使慢一点，声音微茫一点。但她时时刻刻能感知着自己的生命之根源、生命之力量。钱什么的，好像真的不太重要。 小荔沉思时，孟君说话了，他说他一定会排出时间的，去见见孩子们。 小荔离开的时候，她听到身后旁人问孟君，一所农村学校是否出得起劳务费。 孟君只含糊说了句，少点就少点吧。 小荔心里五味杂陈。 但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她的生活除了教书，就还多了一件事，那就是等孟君。她比孩子们更想要见到孟君。她觉得自己像极了失魂落魄的杜丽娘。每天夕阳西下，她就到密林中晃荡，甚而想过如果她现在是海归女高管，是不是孟君会不顾一切地来见她。 孟君终究还是来了。他一个人来的。 他一句也没有提劳务费的事情。 他只是说，听别人讲，学校这边的丘陵景色好，连着几次商演，他身心俱疲，想来散散心，也来看看小荔。 小荔不知孟君确是这么想的，还是表达得含蓄。并不全为自己而来，小荔有些失望，但看见了孟君，总还是欢喜的。 孟君给孩子们讲课的时候，边讲边唱。这些孩子的眼神很清澈，他们和孟君在国内外见过的所有听众都不一样，他们会情不自禁地跟着孟君唱，还会情不自禁地冲上讲台抱住孟君。一切的情不自禁都让孟君惊呆了，他的心里涌出了从未有过的暖意，那是艺术与商业之外的一些东西，或许更接近生活的本质。 放学后，孟君邀请小荔去丘陵上散步。 小荔细细地盯着孟君精致的眉眼，以及周身散发出的飘逸之气。 孟君说，他第一次见小荔，就觉得她不是普通的乡村教师，她身上有很高贵的东西，如果去区里、市里会有更好的发展。 小荔看了一眼孟君，她抿了下嘴，回答道，自己就是个很普通的乡村教师，而且可能永远都是，这没有什么比不上区里老师的。说罢，她不再看孟君，而是望向了无尽的青山。 孟君讨了没趣，只说，我是来和你告别的，如果以后你来了区里，可以来找我玩，或者别的什么……他没有说下去，夕阳正斜照在他的脸颊上，煞是好看。 小荔笑得有些伤感，说，我可能不会去了，但我的学生们都会去，待他们走到更高的阶层，希望他们都是有品位的观众，做你最忠实的拥趸。 孟君沉默，而后突然问小荔，你不会后悔吗？ 小荔的沉默比孟君更久，她没有回答，只是问了孟君一个问题，如果《牡丹亭》写到杜丽娘死了就结束了，还会那么经典，那么受人欢迎吗？ 孟君没有说话。 小荔说，后面都是幻想，柳梦梅不一定会中状元，杜丽娘不一定会重生。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两人的感情是真的……就像，我可以确定的是，我想留在这里的心意是认真的。 孟君闻言，独自快步往前走，想要躲到林子深处去。 小荔追上去，说，还有很多观众在等你，你必须得回去。但是希望有一天，你可以像我一样自由…… 远处，学校里的一个小男孩对一个小女孩说，你看你看，小荔老师和孟老师站在那里，像不像杜丽娘和柳梦梅哪。 小女孩回答，是啊，好美的画面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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