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义的生活，更值得过吗？|《理想国》共读（三）

今天是读《理想国》的第三期。

在之前的辩论中，苏格拉底已先后辩驳了“正义就是欠债还债”和“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的观点。但直到第一章最后，苏格拉底才真正地讲出了想要告诉所有年轻人的话，那就是有关于人生道路的重要问题——不正义的人跟正义的人，哪种人生活得更好？

▎不正义的人更“聪明”

接下来讨论了第一章最重要的问题——不正义的人跟正义的人，哪种人生活得更好？

色先生的核心观点有两点：第一，不正义者是更聪明的一批人，也是更好的一批人；第二，不正义者是又强又有利的一批人。

色先生首先说，正义的人天性忠厚又单纯，很傻很天真；但是不正义的人是一批精明的人，懂得审时度势。对他来说，不正义是归类到美德与智慧这一类的，正义则是完全相反。

你听到有没有惊讶？不正义是智慧和道德的，正义反而是恶和不道德。这就是“重估一切价值”。

苏格拉底听到这个分类也是很惊讶的：

“我的朋友，你说得这样死，不留回环的余地，叫人家怎么跟你说呢？如果你在断言不正义有利的同时，能象别人一样承认它是一种恶一种不道德，我们按照常理还能往下谈;但是现在很清楚，你想主张不正义是美好和坚强有力;我们一向归之于正义的所有属性你要将它们归之于不正义。你胆大包天，竟然把不正义归到道德和智慧一类了。”（郭本）

“朋友，这让人更难受了。要把握一个人说什么再也不容易了。因为，如果你规定不正义能获利，并且像其他人那样同意它是邪恶或可耻的，那么按照习惯的说法我们还可以说些什么。现在你公然说不正义是高尚的和强大的，还把我们放进正义里的所有东西都放在不正义里，你还敢把它列为德性和智慧。”（何本）

最精彩的时刻来了，苏格拉底问色先生，“一个正义的人想不想胜过其他追求正义的人？”“不会”“一个正义的人会不会想胜过不正义的人？”“会的。”

一个正义的人，不会想着胜过其他追求正义的人，因为大家都追求正义，都追求“好”。换言之正义者的内部是不会内卷的，因为我们都是想追求正义，在追求正义目标上我们是共同的。注意我们说的是抽象意义，因为我追求正义、你也追求正义，我们追求的目标是共同的，都是一个抽象的正义，所以不会产生分歧，不会内卷。

正义的人只会和谁为敌呢？正义的人只会和不正义的人为敌，正邪不两立。但是大家注意，首先，不正义的人是追求利益的最大化，所以不正义的人和不正义的其他人，内部也是会争斗的。不正义的人什么都想胜过，他既想胜过正义的那一批人，他也想胜过其他不正义的人。张三搞不正义，李四也搞不正义，但是张三收到的打赏多，李四收到的打赏少，李四就想把张三给干掉。

通俗来讲：第一，善和恶是相争的；第二，善和善是不争的，正义者和正义者是不争的；第三，恶和恶是会相争的。

这也就是孔子所说的“见贤思齐”（《论语·里仁》）。

我是追求正义的人，你是也是追求正义的人，我们都想朝着那个伟大的正义去前进。但是如果你只“见利”就会“忘义”，我是个坏人，你也是个坏人，我们都瞧不起道德高尚的人，我见利忘义，你也见利忘义，所以同时我也瞧不起你，你得到好处比我多，那你就是坏人。

苏格拉底举的例子，还是医生。

如果你我都是医生，以治病为己任，你也想治病，我也想治病，我们在治病这个目标上都是共同的，只要把病治好我们就很开心；但是如果我们以赚钱为己任，我们就是要比谁赚钱赚得多，那就会陷入无穷的内卷，只有打败你我才开心，我还要防着被别人打败，要治好病只能我来治，要是我治病治坏了，你最好治得比我还坏。瞧这个不顺眼瞧那个不顺眼，看到谁都要踩几脚。

“苏：你能说一个人聪明之处就是好处，不聪明之处就是坏处吗？

色：能说。

苏：关于医生也能这么说吗？

色：能。

……

苏：医生怎么样？在给病人规定饮食方面，他是不是想胜过别的医生及其医术呢？

色：当然不要。

苏：但是他想不想胜过一个不是医生的人呢？

色：当然想。

苏：让我们把知识和愚昧概括地讨论一下。你认为一个有知识的人，想要在言行方面超过别的有知识的人呢？还是有知识的人所言所行在同样的情况下，彼此相似呢？

色：势必相似。

苏：无知识的人怎么样？他想同时既胜过聪明人又胜过笨人吗？

色：恐怕想的。

苏：有知识的人聪明吗？

色：聪明的。

苏：聪明的人好吗？

色：好的。

苏：一个又聪明又好的人，不愿超过和自己同类的人，但愿超过跟自己不同类而且相反的人，是不是？

色：大概是的。

苏：但是一个又笨又坏的人反倒对同类和不同类的人都想超过，是不是？

色：显然是的。

苏：色拉叙马霍斯，你不是讲过不正义的人同时想要胜过同类和不同类的人吗？

色：我讲过。

苏：你不是也讲过，正义的人不愿超过同类而只愿超过不同类的人吗？

色：是的。

苏：那么正义者跟又聪明又好的人相类似，而不正义的人跟又笨又坏的人相类似，是不是？

色：似乎是的。

苏：我们不是同意过，两个相象的人性质是一样的吗？

色：同意过。

苏：那么现在明白了——正义的人又聪明又好，不正义的人又笨又坏。”（郭本）

我们还记得色先生刚才的观点，他说“不正义的人是又聪明又好的”，不正义的人为了利益，又想超过正义的人，同时又想超过不正义的人。

但是苏格拉底提醒我们，张三和李四都是搞学问的人，两人在追求知识方面是不会有冲突的，因为他们的目标一致，都是为了追求知识。有知识的人只跟无知的人对立，但是无知的人瞧不起有知识的人，又瞧不起其他无知的人。

有知识的张三，是聪明人，聪明是好的，张三不搞内卷，只是一个天真的正义的人。结果，越是无知的人，越是爱内卷，爱打败别人。

我觉得这个论证过程真的是太精彩了，善恶相争，善善不争，恶恶相争，这极大地锤炼了我的逻辑思维。

所有的坏都是对好的一种偏离，这就是爱因斯坦说的“这个世界没有黑暗，黑暗是光明的缺乏；这个世界没有寒冷，寒冷是热量的消失；这个世界没有仇恨，仇恨是爱的匮乏”。

所以一个心中有大爱的人，和其他有大爱的人是不会冲突的。但是一个心中充满仇恨的人，对谁都仇视，他首先仇视那些有爱心的人，同时他又仇恨其他充满着仇恨的人。

就这样一步步地，色先生最终只能同意苏格拉底所说的“正义的人又聪明又好”，但他还有一个观点，就是“不正义是强有力”的。

▎不正义的人更“强有力”

苏格拉底要告诉你，不正义者并不一定是强大和有力量的，因为正义是自洽的，不正义是不自洽的，正义是不分裂的，不正义是分裂的，正义在追求正义上目标是一致的，而不正义永远是内斗的、是分裂的。

苏格拉底提到了城邦、家庭、军队、盗贼和集团的例子。试想，任何一个团体，是正义让人有凝聚力，还是不正义让人有凝聚力？

一个盗贼团伙不可能以“根本不讲道义”作为这个盗贼团伙的核心凝聚力，他们至少在内部是要讲道义和忠诚的，所以在它内部还是要讲正义的。如果完全强调不正义，这个团伙就会成为一盘散沙，它是不自洽的，只有正义才是自洽的。

“看来不正义似乎有这么一种力量：不论在国家、家庭、军队或者任何团体里面，不正义首先使他们不能一致行动，其次使他们自己彼此为敌，跟对立面为敌，并且也跟正义的人们为敌，是不是这样？我想，不正义存在于个人同样会发挥它的全部本能：首先，使他本人自我矛盾，自相冲突，拿不出主见，不能行动；其次使他和自己为敌，并和正义者为敌，是不是？”（郭本）

“那么，很显然，任何人拥有这种能力，例如出现在某个城邦、部族、军队，或其他地方，首先使得他们由于内讧和分歧而无法实践他们的事情，其次使得他们是自己的敌人，是一切相反者的敌人，是正义者的敌人？难道不是这样吗？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我觉得也会使得他自然而然地做这些相同的事情。首先使他由于内讧和不一致而无法行动，其次，使他是自己和正义者的敌人，是吗？”（何本）

通俗来讲，不正义者仇视一切，他仇恨正义者又仇恨其他不正义者，甚至也仇恨他自己。所以，当你老是陷入一种仇恨之中，你一定要反思这种观点是否合理。我们一定要意识到苏格拉底的观点，正义和不正义不是二元对立的，因为不正义是对正义的一种偏离。

换言之，只有正义才具有存在论上的意义，不正义是一种虚无，不正义是对正义的偏离，仇恨跟爱不是一对一的，因为仇恨是对爱的偏离，仇恨是爱的缺乏，寒冷是热度的缺乏，不存在绝对的寒冷，只存在热度的缺乏。

这就是为什么正义是自洽的，不正义是不自洽的，即便在盗贼团伙也不可能彻底地不讲正义，否则这个盗贼团伙是不可能存续的，这就是苏格拉底要论证的内容。

他提醒我们，“不正义更强和更有利”是不对的。不正义会导致不断地分裂，会让一个团体崩溃，也会让一个人无法自洽，自然也不可能是更强的存在。

▎正义者，生活更快乐

“我们现在再来讨论另一个问题，就是当初提出来的那个“正义者是否比不正义者生活过得更好更快乐”的问题。根据我们讲过的话，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不过我们应该慎重考虑，这并不是一件小事，而是一个人该怎样采取正当的方式来生活的大事。”（郭本）

“如果问正义者是否比不正义者活得更好和更幸福，这是我们后面要考虑的，也是必须考虑的[问题]。在我看来，从我们刚才所说的来看已经一目了然了；但同样还要更深入地考虑。因为这个论证不是涉及如何击中目标，而是涉及任何人应该如何生活的道路。”（何本）

正义和不正义，哪种生活更好更快乐？面对这个人生中最重要的问题，苏格拉底举了一个“好的马”的例子。

什么叫好的马？好的马，不是长得肥，而是有马的特定的“非它不能做”功能。什么叫好的眼睛？好的眼睛，不是说非得是双眼皮，而是能够看得见东西；什么叫好的耳朵？好的耳朵，是能够听到东西。

而每一个事物，凡有一种特定的功能，必有一种特定的德性。当这个事物出现了特有的缺陷，也就会失去这种功能，“如果耳朵失掉它特有的德性，就不能发挥耳朵的功能了”。

那么，人的心灵有没有特殊的功能和德性呢？

苏格拉底说，正义是心灵的一种德性，而不正义是心灵的邪恶。正义是心灵的德性，就像视力是眼睛的德性，听力是耳朵的德性。所以正义的心灵正义的人生活得好，不正义的人生活得坏。

色先生没有办法，只能接受这个结论。“生活得好的人必定快乐，幸福，生活得不好的人，必定相反。”

因此，结论是正义者是快乐的，不正义者是痛苦的。

色先生被彻底驳倒，但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失败的，他只会说：苏格拉底，快喝酒啊，我们来参加盛宴，就享受盛宴，别聊了，快来喝酒啊。

这就是《理想国》的第一章，正义是客观的，正义也不是强者的利益。

好的医术是为了他所服务的对象，当然它会带来附随的利益；好的骑术是服务于马的利益，当然它也会带来附随的好处；强者的统治术也是服务于他所统治的对象，当然它也能带来好的东西。

同时苏格拉底提醒我们，正义者不内卷，正义和正义是自洽的，而不正义既仇视正义者又仇视不正义者，越不正义越内卷，越仇视一切。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正义是更聪明的一种选择，而不正义是更无知的一种选择。有知识的人在追求知识方面是一致的，所以他们是强有力的；而无知者既仇视有知识的人，又仇视其他无知的人，所以他们不可能团结，也不可能有力量。

最后苏格拉底提醒我们，什么样的生活才值得去度过？眼睛的德性是视力，耳朵的德性是听力，心灵的德性，那就是正义。